赵祝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闭嘴躺回床上。
阮苏自顾自地去洗澡,洋房有独立的锅炉房,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
由于头发里都是烟酒味,她洗完出来已是半小时后,穿着一件浴袍,边擦头发边往梳妆台走,目光从头发的缝隙里看见赵祝升,愣了愣,问:“你还有事吗?”
赵祝升问:“你难道不准备把昨晚喝酒的原因对我解释一下?”
喝酒的原因……
阮苏皱眉想了想,脑中隐约浮现出一张脸,顿时跟雷劈似的,把毛巾随手一丢,匆匆往外走。
赵祝升满头雾水地追过去,挡住她的去路。
“你衣服都没换,这是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广阳门找那位顾千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说只是她的一场梦。
这个理由是无法告诉赵祝升的,他不会接受,也没必要接受,但她必须去看。
阮苏深吸几口气,缓缓道:“广告拍摄需要一位新模特,我昨晚想起一个很合适的人,要去找她。”
“这么着急?”
“广告拍摄已经延期了。”
“我开车送你去。”
“不。”阮苏说:“你帮我照顾安安和音音,我……我很快就回来。”
赵祝升失落道:“那好吧,我等你。”
阮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用最快的速度换了衣服,妆都没化,素着一张脸就开车去那广阳门,找到顾千秋所说的住处。
广阳门有条叫八宝胡同的小巷子,从巷口往里走五十米,就是一个大院落。一扇院门内住着十多户人家,鱼龙混杂,有拉黄包车的,有捏糖人的,有卖菜的小贩,也有摸骨算命的顾千秋。
他住在父亲留下来的老屋里,一间房,一个小小的客厅,厨房摆在门外面,是用一堆砖石打起来的简陋灶台与一个煤炉子,上厕所得跟胡同里的居民一样,去挤公共厕所。
阮苏站在院门边,听一个带小孩的年轻女人聊顾千秋。
“这位顾先生啊,模样是生得好,可惜眼睛看不见。光我住进来这三四年里,就有多少媒人给他说过亲事。姑娘们看见他的脸,心里乐得开花,可知道他眼睛上的毛病后,吓得扭头就跑。些许几个胆大的,家底厚的,想自己花钱养着个小白脸的,接触时间一长,也被他冷冰冰的性子给磨光了热情,赶紧另谋良缘了。”
阮苏越听心底越凉,顾千秋的存在如此真实,愈发说明他不可能是段瑞金了。
女人说完了感兴趣地问:“难道你也瞧上他了?姑娘,我看你衣服穿得这么好,又细皮嫩肉的,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吧?听姐姐一句劝,别在这穷光蛋身上耗精力了,不值当。”
阮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转移话题问:“他既然住在这里,今天为何不在?”
那扇破旧得几乎快倒下来的门用一把小铜锁锁着,外面煤炉子上还坐着水。
女人道:“他穷啊,得想办法生活。早上菜市场总会有便宜卖的菜叶子,去晚了就买不到了……诶,你瞧,说他他就回来了。”
她抬手指向前方,阮苏回头看,果然看见巷子尽头有个修长的身影慢慢走来。
他脱下了那身好衣衫,穿得是一件洗到发白的旧长衫,一只手拎着个破篮子,里面全是菜叶和萝卜。另一只手拿着拐杖,但他没有用,很娴熟地走在巷子里,眼睛跟昨晚一样无神。
当他靠近时,阮苏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看着对方那张苍白英俊的面庞。
女人怀中的小孩冲他伸出手,“糖……糖……”
他微笑着转过身,摸索着揉了揉那小孩的头发,从兜里拿出一枚看起来放了很久的糖果,塞在小孩掌心里,然后跨过门槛,继续往里走。
阮苏全程没说话,也不敢喘气。她越是接触顾千秋,就越是感觉——他不是段瑞金。
段瑞金不喜欢小孩,更不会给小孩糖吃,他连狗都不肯抱。
他也绝不会放下骄傲,来过这么寒酸的生活。
顾千秋只是跟他长得像而已,或许根本没有像到一模一样的程度,而是因为她太过思念,自动美化了。
然而心中想得明白没用,她的脚不由自主地跟进去,看着他打开铜锁走进逼仄的客厅里,把菜篮子放在摇摇晃晃的木桌上。
他打了盆水,蹲在门外的台阶上洗菜,清澈的井水没过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很有耐心的洗去叶子上的泥,全程没看阮苏一眼。
也是,瞎子怎么可能看得到人呢?
阮苏的心痛如刀绞,准备离去,却听见他喊了一声:“阮小姐。”
她惊愕地看着他的后脑勺,“你看见我了?”
他笑,“我闻到你身上的香水味了。”
“那你鼻子可够灵的。”
“我眼睛看不见,其他方面自然要敏感些,不然如何生活?”他顿了顿,甩甩手上的水,站起身压低嗓音道:“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不必跟着我。”
阮苏本来都要走了,听见这话倔脾气冒出来,冷冷道:“这院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管我来不来。”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要做饭了,请你让一让。”
阮苏往旁边站了点,让出煤炉子。顾千秋很娴熟地刷洗了一口小铁锅,炒了一盘小青菜,又热了点早上剩的白粥,就是一餐午饭了。
他把饭菜端到桌上,坐在旁边。
阮苏站在门外,想象着段瑞金过这种生活,心里便痛了一下。
顾千秋说:“阮小姐,你该回家了。”
她摇摇头,“我不饿。”
“可我吃完饭得出门算命,你若是再跟着打搅我,恐怕下个月我会没饭可吃。”
“是么?”
阮苏跨进门去,“你算得什么命?与其出门算,不如给我算,我给你钱。”
顾千秋沉默半晌,将碗筷推到一边,拿出自己吃饭家伙——签筒,问道:“你要算什么?姻缘、财运、前途?”
阮苏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盯着那双无神的眼睛看了许久,心下一动,神使鬼差地说:
“我要算别人的命。”
“谁?”
“段瑞金。”
顾千秋摇头,“不算。”
“为什么?”
“我不算死人的命。”
阮苏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变得苍白,“他真的已经死了?”
“这个不是我算的,是你昨晚自己说的。你既然已经知道他死了,何必再来为难一个技艺不精的瞎子。”
阮苏失落之至,嘲道:“你倒是坦诚得很……算了,来给我算吧,就算……结局。”
“结局?”
“我死在何处,死时多少年纪,身边可有亲人朋友,死得可否安宁。”
顾千秋道:“这需要摸骨。”
“怎么摸?”
“手拿来。”
阮苏伸出左手,他用右手捏住她的食指第一个骨节,从那里开始往下一寸寸的捏。
这感觉很怪异,阮苏为了分散注意力看向旁边,突然发现他的左手始终垂在袖子里,做饭时也不曾使用过。
除了眼瞎,还有隐疾么?
花了半个多小时,顾千秋捏到了小拇指,收回手道:“你是好命。”
“多好?”
“年轻时有贵人相助,年迈时子孙绕膝。家庭和睦,事业顺利,身体安康,活到九十九。”
阮苏放下手嗤笑,“你果真技艺不精,光会说好话。”
他低下头,看嘴角的弧度也在笑。
她丢给他两块大洋,起身问:“你平日都在家?”
“若无人请我算命的话……是的。”
“好。”
她抬脚往外走,顾千秋拿着那两块大洋说:“不如留下来吃口饭?”
阮苏回头看了眼那盘寒酸的青菜,撇撇嘴,“你自己留着吃吧,我改日再来找你。”
“找我?”
“找你算命。”
阮苏说得改日,似乎就是明日,第二天她又来了,还带来了几斤猪肉,一只肥鸡,一袋白面,与两套新衣衫。
如此隆重的礼物,院子里的人几乎过年过节才看得到,都被她吸引过来。
顾千秋将她拉进屋子里,关上门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阮苏说:“我家里买多了,吃不下,送你了。”
“那这些衣服呢?”
“我丈夫不喜欢这几件的颜色,给你穿吧。”
顾千秋道:“无功不受禄,我与你无亲无故,我不要。”
“你这个死瞎子,不要不识好歹。”
他生气了,打开门要她出去。
阮苏只得改口,“就当做算命的钱。”
顾千秋皱眉,“你昨日已经给过了。”
“我今天还要算。”
“算什么?”
“算……算财运。”
顾千秋垂眸想了想,重新关上门,往桌子的方向一指。
“坐吧。”
这回他没有摸骨,让阮苏抽了三支签,抽出来后用指腹摸了半天,放下道:“上上签,好。”
阮苏给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经心地问:“多好。”
“一生荣华无忧,子孙前程似锦。”
她忍不住笑他:“你大概把所有的本事都用来学说好话了。”
顾千秋慢吞吞地收拾签筒,“算命,算得是命,听得却是人心。若事事算出来都是不如意,谁还要算命呢?不如闭着眼睛过。”
阮苏摇头,“不行,你今天算得我不是很满意,得加点。”
“加点什么?”
“你把我带来的衣服换上让我看看。”
顾千秋无法理解她的要求,坐着不动。
阮苏威胁他,“要是不肯,就把昨天的钱一块儿还回来,不然我就去找警察,让他们抓你进去蹲几天局子。”
他无可奈何,起身道:“你在这里等。”
顾千秋抱着衣服走进卧室,不一会儿开门出来,站在阮苏面前。
他上身是一件雪白的衬衫,袖口卷到手肘。下身是一条黑色长西裤。布鞋换成皮鞋,头发往后梳了梳,隐约有个背头的雏形。没有刘海的遮挡,英俊的脸便完全暴露出来。
阮苏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泪很快打湿了脸颊。
顾千秋半天都听不到动静,有点紧张。
“不好看么?”
阮苏擦干眼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好看,以后就这么穿……我得走了,有空再来。”
她说完逃也似地跑出院子,一直跑到自己车里,关上车门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本来让顾千秋穿那身衣服,是想缓解对段瑞金的思念,谁知看到后更想他了,甚至恨不得把顾千秋当做他,扑进他怀里。
她不要做那种自欺欺人的事,何况她已答应赵祝升,不会在离婚之前背叛他。
顾千秋像他又如何?根本不是他,也永远变不成他。
她明天不要再来了。
阮苏擦干眼泪,决然地踩下油门。
第二天,她果然没有来,但是派人把顾千秋接出去,带他听了一场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水煮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埃索达 33瓶;清水煮面 10瓶;疯狂为作者打ca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爸爸,娘今天怎么又不在家呀?”
音音坐在厚实的进口地毯上,一边给洋娃娃梳头发一边问。
赵祝升正在陪安安搭积木,闻言笑道:“她工作忙。”
“可她不是放假了吗?”
谁说不是呢?他也不知道为何明明处在假期的阮苏天天往外跑,连视作掌上明珠的兄妹俩都不陪了。
音音又说:“爸爸,昨天跟阿姨出去散步,邻居说娘会给我们找一个新爸爸,是真的吗?”
赵祝升脸色微变,强撑道:“当然不是,那些人最坏了,就喜欢骗你们。”
“哼,我也觉得是。”音音放下娃娃跑去安安身边,“哥哥,下次他们再这样说,我们就用你的枪打烂他们的屁股!”
安安老成地摇头,“那是玩具枪。”
“玩具枪也可以打人呀,砰砰砰!砰砰砰!”
音音卧倒在地,宛如一个灵敏的狙击手。
赵祝升看着一静一动的二人,心情烦乱。原以为可以趁着阮苏放假多相处相处,增进感情的,谁知反而连面都见不着了。
他得去找她,看看她到底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他把保姆叫过来照顾兄妹俩,自己换了身衣服,开车出门。
在外找了大半天,他终于在一家餐厅外看见了阮苏的车,以及坐在窗边的她和另一个男人。
赵祝升连忙把车开到另一条路停好,自己快步走进对面的咖啡馆,随便要了杯咖啡,躲在窗帘后偷看。
距离有点远,他看不清二人的脸,但阮苏的身影他绝不会认错。至于那个男人……白衬衣黑西裤,头发往后梳,高大俊美的外形看起来非常醒目。
阮苏手里拿着一张纸巾,正倾身为他擦拭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