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元良那时穷得叮当响,父母也只能养活自己和弟妹。他跟着一位烟草商人做事,包揽了店内一切杂务。
商人本来只是雇佣他,没想到他做事非常机灵肯干,几年后就把女儿嫁给了他。
他岳父后来在运送货物的途中跌落山崖摔死,商元良接手了他的生意,将烟草行做大。同时还买下安丰典当行、安丰毛巾厂等等产业,购置了许多房屋。
当卷烟从海外传进来时,他第一时间嗅到商机,倾尽所有跑到河南开辟了几百亩田地,雇人种植,生产加工后运到晋城贩售,程厂长孙老六等人就是在那时开始帮他做事的。
但那时晋城同样具有敏锐嗅觉的商人不止他一个,许多人实力比他更加雄厚,市场充满竞争,水深火热。
商元良的转机在四年前,也就是**攻打晋城的关头。
那时许多人认为国内已无钱可赚,为保证财产低价抛售烟草种植地与存货,拖家带口跑到国外去。
他趁机变卖房产和不赚钱的鸡肋产业,筹集资金,几乎吞下了百分之七十的市场。
当陈定山攻城成功后,他第一时间投诚,并且耗巨资筹办宴席,宴请将士。
陈定山当时的几句话确定了他在烟草行业的地位,这三四年来,同行业里国内再无人是他的对手。连陈定山妻子的娘家钱家屡次尝试,也无法动摇安丰烟草的市场,只得改向其他行业发展。
商元良在这场风暴中也并非全身而退的,他的妻子及父母兄弟都因为撤退不及时,死在攻城战里,只剩下一个女儿,如今才二十多岁。
程厂长说完感慨万千。
“良爷如今也是老了,若换在他年轻时,不用二三十岁,就他五十出头的年纪,都不可能看着如今洋人横行,钱家一家独大。”
赵祝升道:“战乱影响生产,国内商品急缺,百姓买不到价廉物美的国货,只好咬牙去买高价货。而钱家沾了**的光,大开国门从中获利也是人之常情,试问谁能抵挡得了美元的诱惑?我们在这场洪水面前再怎样挣扎,也只是螳臂当车罢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幸好有你太太,她可是让良爷好好出了一口气!哈哈……”
赵祝升握住阮苏的手,笑眯眯地看着她的眼睛,眼中满是喜爱与温柔。
阮苏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说:“我去看看孩子们玩得怎么样,音音最近老爱咬人,真该给她买根磨牙棒子。”
她说完起身走出大门,去了花园。
赵祝升留恋地看着她的背影,程厂长突然拍拍他的肩膀,“娶一个这么有本事的女人是很痛苦的,赵经理,还是你年轻气盛有勇气呀。”
赵祝升苦笑着摇头,与他喝起了茶。
在程厂长家吃过午饭,又玩到了半下午,安安和音音装了满兜的糖果巧克力。阮苏婉拒留下来吃晚饭的邀请,与他们一起回家去。
坐在车上时,她一直在回想程厂长的话。
商元良原来与钱家不合?这是否是一个可利用的机会?
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计划,倒是眼角余光瞥见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不由得仔细看了两眼。
真的是顾千秋!
他拿着拐杖慢慢走在路上,衬衫换回了旧长衫,背影形单影只,戴着一个大到遮住脸的帽子,蹒跚的脚步令人心生不忍。
他一个瞎子,没事往外跑做什么?又给人算命?
阮苏当即想停车让他上来,免得被车撞,突然意识到开车的并不是自己,车上还有赵祝升与兄妹俩。
她答应过赵祝升,要忘掉从前的。
阮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他,汽车从顾千秋身边开过去。
赵祝升没有察觉到异常,扭头问:“咱们晚上吃火锅怎么样?”
安安和音音齐声附和,阮苏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根本听不见他说得是什么。
十多分钟后,一辆汽车停在顾千秋旁边,打开了车门。
“上来。”阮苏说。
顾千秋说了声谢谢,摸索着坐进去,放下拐杖整理手里的东西。
阮苏边开车边问:“你今天出来做什么?”
“去医院拿药。”
“药?治眼睛的吗?”
他摇摇头,抬头挺胸坐得端正。
阮苏瞥了他一眼,没追问,等把他送到家后趁他不注意看了药单子。
药是从西式医院拿的,阮苏从第一行逐字逐句地看下去,最后吸了一口凉气,心情复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千秋似乎没有察觉,把东西放好后问:“你今天要带我出去吗?不需要的话我得做晚饭了。”
阮苏魂不守舍的,想说不用,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得了肝癌?”
顾千秋愣住,“你怎么知道?”
“你告诉我是不是!”
他沉默许久,点了下头。
阮苏急切地说:“什么时候查出来的?能治吗?”
“前两年就得了,医生说有人去国外治过,但是不一定能治好。”
他云淡风轻地说:“反正我也没钱,就不做这个指望了。”
“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啊!”阮苏说完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补充了一句,“等你回国后还我就好了。”
他忍不住笑了,“多谢好意,我想还是不必了。”
阮苏看着他生煤炉,刷洗锅碗,过了好久才小声问:“你还能活多久?”
顾千秋洗米的动作停顿了一拍,微微抬头道:“一个月吧。”
阮苏的心陡然凉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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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半个月后,已经恢复正常工作的阮苏突然宣布去外地考察,将化妆品分厂建在外地,为期半个月。
她出发前把兄妹俩交给了赵祝升,拜托他照顾好他们。
为了不让兄妹俩因不舍而哭闹,她特地选在晚上出发,等第二天早晨安安和音音醒来时,家中已经不见她的踪影。
“爸爸,娘呢?”
早餐桌上,安安难得主动开口问道。
赵祝升微笑着为他们添了牛奶,看着那乳白色的液体注满玻璃杯。
“你娘找到了一个很喜欢的新玩具,等玩腻了才会回来。”
音音好奇地问:“是什么玩具呀?”
他抿抿嘴唇,没说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同一时间,晋城偏远郊区,一套许久无人居住的院落被收拾干净,住进来几个人。
阮苏,顾千秋,还有两三个杂役。
对于自己的决定,她振振有词。
“你个死瞎子,一个人住在那光都没有的破胡同里,天天喝白粥,你不得癌症谁得癌症?幸亏你遇上我这样的大好人,这些天没什么事可做,就送你一程吧,吃喝住行我都包了,药也给你买好了,你就多多感谢菩萨吧。”
顾千秋站在院中一脸无奈,“明明是你把我给绑架过来的。”
“绑架?绑架怎么不用绳子?”阮苏理直气壮,“我又没有绑你关你,你不想待在这里就走回去吧。”
顾千秋没说话,但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欺负人”三个字。
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阮苏忍不住笑出了声,走过去说:“别拒绝了,就剩下这半个来月,好吃好喝地过往不好吗?说不定因为营养丰富,你的病自己就好了。”
顾千秋问:“你也一直待在这里?你家人不担心你吗?”
她想到兄妹俩,以及离开时赵祝升的眼神,在心底暗骂了自己一句不是东西,却对他说:“跟你没关系,你管好自己。”
二人在这院子里住了下来,顾千秋睡东厢房,阮苏睡西厢房,中间是客厅和杂役的房间,隔着十几米远。
每天早晨杂役都会开车去城内购买新鲜蔬菜和肉类,回来煮饭。
顾千秋本来不必做事,可他闲不住,睁着一双无用的眼睛在院中走来走去,要么帮忙扫地,要么洗菜做饭,甚至在后院里种了几沟萝卜。
阮苏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看着他。
他走到哪儿她就看到哪儿,记忆中段瑞金的脸已经变得很模糊,她要好好记住这张与他相似的脸。
她甚至特地买了一台照相机,偷偷拍了许多照片,有他正在挖地的,有他洗菜的,也有他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打瞌睡的。
每一卷胶卷她都小心翼翼存放,比珠宝更珍惜。
因日夜相处,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很多,几乎无话不谈。
一天他们同桌吃饭,夹菜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顾千秋猛地缩了回去,几秒后白皙的脸颊泛起淡淡红晕。
阮苏饶有兴趣地放下筷子,歪头看他,越看脑袋凑得越近。
最后他屏住呼吸说:“你的气息都喷到我脸上了。”
她咧嘴一笑,坐回原位,“我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顾千秋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
“为什么没有?”
他仿佛很疑惑她会这样问,但还是尽量解释了原因。
“你脾气不好,经常骂我死瞎子。而且我欠了你很多,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债主。”
阮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不太相信他的话。
他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否则的话,为什么每次她回头都能看见他望着这边?
要不是他的眼睛看不见,这种行径可以称之为偷窥了。
对了,他的眼睛。
阮苏认认真真望着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从漆黑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用口型无声地说:“我——爱——你。”
顾千秋突然捂住脸低头咳嗽起来,“咳咳,今天的菜太辣了。”
阮苏起身喊杂役倒水。
住进院中一周后,顾千秋的情况开始急速恶化。
他常常吐血,食欲不振,明明天气已经转热,他却整天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阮苏不拍照了,因为不想留下他虚弱的模样,只坐在旁边陪他,偶尔给他念念书。
顾千秋的父亲是教书先生,爷爷奶奶也认识几个字。他没正经上过学,但受家人熏陶习得几手,作了一首诗给她听。
“仙鸟兮飞寒岭,金屋兮藏娇娥。惨绿不知亡国仇,夜夜舞笙歌。起风兮望四方,烈火兮燃故乡。我随清风上云霄,步步踏星河。”
阮苏摸摸他瘦可见骨的脸庞,笑道:“瞎子,你如果不瞎,说不定能有一番出息。”
他扬了扬嘴角,“人生没有如果,而且我这辈子……不后悔。”
“你都没睁眼看过这世界,不后悔?”
“嗯。”
“好吧。”阮苏仰头望着天花板,“我倒是蛮希望你能睁眼看看我。”
顾千秋清瘦的脸上荡漾着笑意,“不用看,我知道你美。”
阮苏笑着不说话。
“阮小姐,我最后给你算次命吧,就当这些天的报答。”
“好啊,摸骨还是抽签?”
“抽签。”
阮苏拿来签筒,抽出一支,递到他手里。
他摩挲了半天,淡淡地说:“此签吉。”
阮苏诧异,“又是吉?写得什么?”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顾千秋艰难地坐起身,把签放在她掌心里,“该放手了。”
她握着那支签,深深低头,过了很久才用尽所有力气,扯出一抹惨淡的笑。
“好。”
三天后,顾千秋闭上了眼睛。阮苏托人埋了他,卖掉院子,独自开车回家。
美梦结束,她该回到原本的轨道里了。
到家时赵祝升在陪兄妹俩背古诗,看见她并未询问什么,仿佛她没有消失半个月,只不过出去散了下步一样,告诉她他又买了一套更大的洋房,翌日带她去看。
新家的装修比老家更华丽,面积极大,光房间就有十几个,草坪可以让安安带他的小朋友来玩一场幼儿足球比赛。
地段更是格外的好,与陈定山的府邸相隔不到一千米。每天只要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总统的卫兵在外巡逻。
赵祝升说,这里是全晋城最安全的地方。哪怕攻城战再一次打起,他们也有足够的机会和时间撤离。
与旧房子一起换掉的,还有旧邻居。
阮苏每日开车回家,都能看见文书局长、总务局长、各种常任委员、秘书、警察厅厅长。漫长而宽阔的一条林荫大道两边,住满了晋城各种有头有脸的人物。
阮苏住进来不到半个月,便从陌不相识变成了点头之交,甚至去某某部长家喝过茶,安安音音也迅速认识一帮背景雄厚的小伙伴。
她知道这是赵祝升在默默的帮她,为了表示对他的感激,阮苏特地空出一天时间专门陪他去逛街,给他买了几身新衣服和一块新手表。
重逢才一年多,他又长高了一截,生长速度快得仿佛每晚都能听到他骨头在咔嚓咔嚓响。
阮苏虽然已不是当年风吹就倒的豆芽菜,可是站在他面前,依然感觉他似乎一只手就能抱起她。
当他换好衣服后,走到她面前低下头,由她踮起脚尖为自己系上领带,然后两人一起看向镜子。
“天啊,简直是天造地设!天生一对!”
站在一边的老板连用三个天字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阮苏也很满意,抬起头问:“就要这个?”
赵祝升却有些犹豫,因为知道买好以后就要回去,结束这难得的独处时光。
“我……”
他打算再拖延一会儿,不料有人匆匆从外面跑进来,对阮苏道:“阮经理,良爷有急事找您,让您马上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