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世无双——耿灿灿
时间:2019-10-06 08:03:25

  不是装出来的。
  孟铎这样想着,终于在半个时辰后爬回榻上。没了他磕磕撞撞不小心弄出来的声音,屋里静得可怕。
  孟铎瞥向昏暗的角落,几次试图开口,最终还是将话咽回去。
  他开始为自己清理伤口。
  方才的拉扯打闹,弄得他右臂上全是斑斑血渍,他每擦拭一下,眼皮就会痛得抖动一下。
  右臂肩头靠后的地方也有烧伤,他自己触及不到,喘着气,直勾勾盯着角落里的少女。
  她察觉到他的目光,只当没看到。
  孟铎长睫微颤,垂低眼眸。
  半晌,少女从黑暗中走出来。
  她嘴里一句话都没有,直接走到他身侧,替他清理伤口。
  孟铎:“我……”
  “哼。”
  他声音轻得很:“多谢。”
  “谁要你谢,我巴不得看你痛死。”
  上完了药,她又走回角落里,看都不看他一眼。
  长夜漫漫,岐山昼夜温差大,夜里寒凉,若是没有温暖的被窝,必要受寒。
  孟铎在榻上躺平,怎么睡怎么不踏实。一闭上眼,就想到她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样子。
  屋里只有一张榻一床被,要么一人独享,要么两人共眠。
  历经焦虑烦闷的纠结后,孟铎终是张嘴,一句话说出来烫嘴得很:“要来榻上睡吗?”
  “怎么睡?和你一起睡吗?”
  “我将榻被让给你。”
  “那你睡哪?”
  “我睡地上。”
  片刻,少女闷声道:“那你先滚下来。”
  孟铎从榻上起身。
  好不容易才爬回去的软榻,躺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又要从上面爬下去,实在心酸。
  孟铎走不了太远,索性在榻边的地砖躺下。
  明月寒凉,他躺在那,一副斯文儒雅的模样,仿佛此刻枕着的不是地砖,而是龙床。
  孟铎面上波澜不惊,暗想,待明日从屋里出去,定要重罚山阳。
  罚点什么好呢?
  就罚他一个月不许吃肉罢。
  孟铎想着想着,眼皮渐沉,睡意惺忪。
  朦朦胧胧间,身上忽地一暖,似乎有谁躺了下来,躺在他身侧,与他共枕地砖。
  不知何时,少女抱着锦被躺到了地上。
  锦被一人一半,她睡在他左侧。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逐渐加快。
  “孟铎,孟铎。”她大概是知道他意识恢复清醒,凑到他耳朵边低唤。
  孟铎装出被人扰了清梦的不悦:“你怎么下来了?”
  “我想知道你睡地上会不会冷,所以下来了。”
  “还好,不怎么冷。”
  “可是我很冷。”
  “那你还睡地上?”
  “没有人替我暖被子,睡榻上也会冷。”
  “你怎地这般娇气?”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从小就娇气。”
  孟铎闭上眼。
  她又唤他:“孟铎。”
  半晌,孟铎沉声:“知道了。”
  两人重新回到榻上。孟铎行动不便,令窈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扶回榻间。
  她替他掖好锦被,自己再钻进去,像是做成一番大事,脸上露出大功告成的笑脸。
  “我这样子伺候你,就像是在伺候一个废人。”她侧着身子望他。
  听到废人两字,孟铎心头一梗,“嗯。”
  “你说,我是不是太心软太善良,你死了就死了,我跑过来看你作甚?”
  孟铎不出声。
  “以后我要是重病将死,你会跑过来看我吗?”
  孟铎一顿,道:“不会。”
  “不会?”她生气捶了捶床榻。
  孟铎缓声道:“我的意思是,不会有这一天。你做了皇太女,身边能人异士无数,又怎会重病垂死?”
  “怎么不会?我是人又不是神,即便做了皇太女,亦会同常人一样,历经生老病死。”她想了想,又道:“说不定我明天就死了。”
  孟铎下意识抬手想要捂住她的嘴,左臂刚抬起,被她抱住。
  她抱着他的手贴得更近:“人生苦短,谁也不能笃定明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难道不是吗?”
  孟铎怔了怔,“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将脑袋抵在他肩头,水灵灵的大眼睛似有星星闪耀:“你教过我的,人需活在当下。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孟铎敛神,默不作声。
  令窈等不到他的回应,气得松开他的手,后背对着他。
  她声音委屈:“我在穆家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想不开跑到你这破地方受罪?我真是蠢。”
  孟铎重重叹口气:“明日一早,我让山阳送你回去。”
  “就算他不送我回去,我自己也会下山,宁愿走断这双腿,也不在你这地方多待一刻钟。”
  半刻的宁静。
  令窈气鼓鼓地瞪着窗外的月亮,忽地锦被下的手背被人拍了拍。
  “干嘛?”她心里又高兴起来。
  他的手搭在她手上,像是要牵她。
  等了许久,他手指缩回又伸出,来回反复几次。
  令窈不耐烦,索性一把攥住他的手,自己将手递进他掌心:“有话快说。”
  她以为他终于要表明他的爱慕,结果——
  男人语气轻缓,甚是难为情:“之前我同你说的那句后悔收你为徒,是句气话,入郑府收你为徒,是我今生最得意的一件事。”
  最后一句话,几近无声。
  令窈心头欢喜,而后沮丧,最后是气恼。
  她和他说人生苦短的事,他却还停留在一个时辰前他俩吵嘴的画面。
  他是否后悔收她为徒,与她有何关系,她又不在乎!
  令窈收回与他相牵的那只手:“你这个又丑又老的臭男人,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你等着受死吧。”
  孟铎眉头皱成川字。
 
 
第160章 
  这一夜, 孟铎睡得很沉。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有少女在身侧共枕眠,他听着她浅浅的气息, 不知不觉入了梦。
  梦里没有他年少时习以为常的勾心斗角,亦没有他幼年背井离乡时的举目无亲。
  他睡在她身边, 素来紧攥的拳头松开微曲,连眉心都舒展开来。
  梦里什么都好, 唯一不好的是,她在梦里狠狠骂他:“你这个又丑又老的臭男人。”
  这句话反复飘荡耳畔, 最后一次听,她在梦里拿刀扑向他,犹如从前在广陵军营, 她企图用刀刺死他。
  孟铎猛地惊醒,心口处的旧伤隐隐作痛,胸闷得喘不过气。
  睁开眼一看,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将左手置于心口处,所以才会压出不适感。
  再侧眸一窥, 少女已不在榻上,锦被空荡荡, 床头她枕过的痕迹全然不见,仿佛昨夜她从未出现过。
  走了?山阳回来了,带她离开了?
  孟铎紧盯少女枕过的地方, 半刻, 他默默撑起身子下榻, 步伐艰难趿鞋往外。
  立床榻最近的小案上,碧绿的玉扳指格外显眼。
  孟铎眉眼微滞,拿起放在手心,握紧又松开,最后放回案上。
  她不但走了,而且还连玉扳指都还了他,可见昨夜她说的不是气话。
  她离开了,不再扰乱他的心,他该庆幸才对。
  孟铎眼中闪过一抹失落,心头烦闷不堪,走到门边,屋门不再上锁,隔着门板,他听见外面的声音。
  是山阳的声音,无比委屈,似想大声阻拦却又憋着:“我一大早下山买的翡翠烧麦,是给先生吃的,你别全吃了,多少留一个。”
  孟铎迅速打开门。
  门外院子里,绯红的枫树下,少女手里捧一油纸袋,嘴里塞满烧麦,含糊不清地说:“我就要全吃了,才不给他留呢。”
  山阳跺跺脚,轻声:“你不留给先生,那留一个给我啊。”
  令窈想了想:“那你张开嘴。”
  山阳小心翼翼张开嘴。
  “你怕什么,难道怕我喂石头给你吃?”令窈说着话,拣起最小的一个烧麦,将烧麦塞进山阳嘴里。
  山阳心满意足地嚼起来。
  “真好吃。”
  “确实好吃,你在哪里买的,告诉我,我将人请宫里去做御厨。”
  “你这人怎地这般霸道,你将人带进宫里供你一人天天吃,别人不就再也吃不到这等美食了吗?”
  令窈踢他一脚。
  山阳下意识就要回踢,将令窈踢飞之前,及时止住力道,鞋尖轻轻地掠了掠她的脚。
  两人打打闹闹时,令窈余光瞥见一抹月白色身影,她立刻停下嬉笑,回头看过去。
  秋日和煦宁静的阳光里,孟铎倚靠屋门,冷白俊美的脸显出几分憔悴病容,颀长的身形略微站不住,左手搭在门边的雕花处,漆黑深沉的眼怔怔跟随她的身影。
  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她竟毫无察觉。
  “先生,你醒了!”山阳先跑过去。
  令窈随之走上前,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停下来,将油纸袋里的烧麦全都咬一口,才继续往前。
  山阳注意到她的举动,气道:“你也忒坏了,为了不给先生吃,你竟每样都啃一口。”
  令窈冲他扮鬼脸。
  走至孟铎跟前,她挑衅地将怀中的油纸袋扔过去:“不吃了。”
  孟铎接住,安然自若地拣出一个被咬过的烧麦,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山阳,辛苦你了。”
  山阳正想阻止,先生怎么回事,她吃过的也肯吃?
  先生平时不是最讨厌与别人共享食物了吗?哪怕是同吃一盘子的点心都不行,上次他偷尝盘子里的玫瑰酥,先生还训了他一番呢。
  孟铎吃相斯文,缓缓吃掉沾了少女口水的烧麦,吩咐山阳:“煮壶雪山翠茶来。”
  山阳立刻往院外跑。
  令窈歪头看孟铎:“你倒是不挑,我吃剩的也肯吃。”
  “饿了。”孟铎云淡风轻,拿出巾帕擦拭嘴角,动作优雅。
  令窈夺过他手里的巾帕,她嘴上也沾了油渍,也要擦嘴。
  擦完了,她将手帕扔回他怀中。
  孟铎继续用巾帕擦拭没来及擦的另一半嘴。
  令窈:“你好不要脸,吃我的吃过的,用我的用过的。”
  孟铎恍若罔闻,别开眼不看她。
  令窈偏要凑到他面前让他瞧。
  孟铎低睨:“你不是要离开吗?怎么还不走?”
  “我改主意了。岐山风光秀丽,我要留在这里看风景。”
  “无人留你,请你有点分寸,莫要死乞白赖。”
  令窈狠踩他一脚,转身跑开。
  孟铎站立原地,目光不自觉跟过去。
  她跑出了院子,后又跑回来,手里多了根东西,是削成长形的柴木,可做手杖。
  令窈将木手杖塞他手里:“早上我自己做的,你行动不便,正好用得上它。”
  孟铎想起山阳给他寻的那根金玉手杖,精致贵气,不知道放哪去了,和眼前这根粗糙丑陋的木手杖形成鲜明对比。
  “你不要就算了。”令窈见他不接,夺过手杖往地上重重一扔。
  “给我。”
  令窈不理。
  孟铎挪动脚步,弯腰去捡。好不容易捡到手,期间险些摔倒几次,撑了木手杖,他斜眼窥她。
  她也在看他,高高撅嘴,见他拄了木手杖,眼中闪过一抹欢喜,嘴里的话抛出来:“你拄着拐杖的样子,像是一个瘸子。”
  孟铎拄杖的动作一顿。忽地他瞥见她手掌蹭红的痕迹,问:“这是怎么弄的?”
  令窈努努嘴,“还不是为了你做手杖。”
  孟铎伸出悬在半空的左手终于落下,他牵过她的手,仔细查看,低头吹了吹。
  令窈心里酥酥麻麻,唇角扬起笑意。
  她将他眸底的心疼收入眼中,趁势道:“我想过了,你伤成这样,并非是我本意,我若要杀你,必须是堂堂正正地取你性命,这次你被误伤,我脱不了干系,为了以后杀你的时候能够痛快些,所以我要留下来,直至你痊愈。”
  孟铎语重心长:“自你做了皇太女,撒谎的本领越发得心应手。你留下来,无非是想窥我孟氏机密。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孤身一人在此,能活着从岐山离开已是万幸,何必自寻死路?”
  令窈眉头皱巴巴:“除了窥你孟氏机密,难道我留下来就不能为了别的事吗?
  “还能有什么事?”
  “劝降。”
  孟铎笑了笑,牵她的那只手放开,转而点了点她的鼻尖,声音轻缓:“痴人说梦。”
  令窈敛眸剜他,猛地大力推他一把。
  孟铎及时扶住手杖,巍然不动。
  令窈顿足:“王八蛋。”
  伸手抢夺他的手杖,远远扔开,转身跑掉。
  山阳煮好茶,端着辛苦沏好的温茶,献宝一般拿给孟铎品尝。
  孟铎一饮而尽。
  如此牛饮,实属浪费,先生平时不这样的。山阳有些郁闷,不好说孟铎,转头去屋里寻人。
  “她呢?”
  “跑出去了。”
  “啊?”
  山阳转身就往外走,被孟铎喊住。
  “去哪?”
  “去找她。”
  “找她作甚?随她去,别理。”孟铎语气颇显急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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