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倒众人推。
昨夜那些被人忽视的疑点全都抛出来,有红湘这个铁证,又有各人的口供,真相大白。
郑令清第一个冲出去:“竟然真的是你蓄意陷害!二姐姐,你好深的心计!亏我那么信任你!”
三奶奶已经松了绑,奔过去揪住郑令婉:“郑令婉!你将我当猴耍呢?我三房的人怎么招你惹你了!你竟算计到这一步!”
事情败露,郑令婉却毫不在意,任由三奶奶打骂,她直勾勾盯着令窈,似笑非笑。
令窈出声:“够了。”
郑令清和三奶奶停下。
“你们与其在这里叫喊,不如去向三姐姐赔罪,她受了天大的屈辱,理应受你们一百个跪拜响头。”
令窈扫过从头到尾没说过话的三老爷,道:“哀大莫于心死,为人父母,本该为女儿讨回公道,却助纣为孽,所以才给人可乘之机。”
三老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令窈不再看他,吩咐人:“将二姑娘带回揽琼居,派人守着。”
三奶奶拦住她:“她差点害死令玉,她做出这样的事,难道你还要保她吗?
令窈推开她,往外而去,语气淡漠:“我自会给你们一个交待,但她是我的庶姐,轮不到你们处置。”
揽琼居。
令窈正要迈进去,遥遥望见前方有人而来。
令窈一怔,犹豫半晌,停下脚步等待。
待那人来到跟前,她低下去,唤了声:“哥哥。”
“你要做主处置令婉吗?”
郑嘉和开口便是一句发问,令窈抿抿嘴,点头。
终究是在乎郑嘉和的想法,顷刻,她小声说:“哥哥,对不起,我知道二姐姐与你感情深厚,我——”
话未说完,郑嘉和道:“卿卿不必顾忌我,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令窈惊讶于他的通情达理,再三相问:“真的不要紧吗?难道哥哥来这里,不是为了替二姐姐求情?”
郑嘉和宽袖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动声色往回拢,藏好刚拿出来的袖珍小刀:“我来看看她,仅此而已。”
第82章
屋内安静得很。
郑令婉不哭不闹, 面上神情平和, 仿佛之前的闹剧与她毫无瓜葛。
在三奶奶院子里时被人扯乱的发髻与衣饰早已整理好,她穿戴整齐,妆容素净, 俨然又是从前那个端庄典雅的郑家二姑娘。
听见脚步声响起时,她正坐在小榻上, 听见动静, 毫不慌乱, 甚至主动待客:“是四妹妹来了吗?”
令窈挑帘而入:“是我。”
郑令婉端正的坐姿更加挺直,张嘴刚要说话,眼睛瞄见令窈身后的人影, 目光中闪过一抹慌神。
很快又定下来。
“兄长也来了。”郑令婉含笑,手臂有些颤抖,掐自己一把, 总算不再抖。
令窈环视屋内摆设。
她来揽琼居的次数不多。
当年怜惜郑令婉住在偏远小院, 所以她才出钱翻修了揽琼居, 腾出来给郑令婉住。毕竟是她的庶姐, 她不能薄待她, 即便两人并不亲近, 吃食用度上,她也还是尽可能地顾着她。
郑令婉心高气傲, 鲜少像郑令清那样直接向她要东西,唯一例外就是穆辰良送她的那串手钏。
也正是从那串手钏引起的风波后,她对她起了疑心, 倒不是旁的什么,而是发觉这个庶姐并不像她记忆里那般安分守己与人为善。
她一直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但这次郑令玉与孙昭的事,郑令婉实在做得太过了。
令窈坐下,与郑令婉之间隔着一个榻案。
正对的墙上挂一副《洛水》真迹,墙边大案上摆两个金兽小香炉,旋旋白烟,旁边多宝格上皆是一应古董物件。
郑令婉沏好一杯茶递到令窈跟前请她品尝,见令窈目光停留前方的紫铭古琴,笑道:“我屋里布置简陋,也就那一角稍稍能够见人。”
语气平常得像是姊妹们间话家常。
令窈笑了笑,接过她的茶,连嗅都不曾,直接放回几案上:“多谢二姐姐的茶。”
她的从容不迫使郑令婉生厌。像是她天生高她一等,连问罪都能如此冷静。
郑令婉忽地有些心烦意乱,迫切想要抓住点什么,她开始说起屋里各个古董的来历,出自谁手,又曾被哪位名家收藏珍爱。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令窈静静地听着,未曾打断她。
郑令婉心里渐渐高兴起来,她说完最后一件古董的来历,笑着问:“四妹妹,你若喜欢,便给你罢。”
这一句,带着十足的挑衅,不需要回应,抛出来便是胜利,郑令婉心满意足。
世上并非她郑令窈才有好东西,她也有。
令窈轻启唇齿:“二姐姐,你屋里的这些东西,每一样都是从碧纱馆库房里拿出来的,我知道你性子高傲,若是明说你肯定不会要,所以才瞒了你,托旁人赠你。”
郑令婉僵窒。
从前郑嘉和告诉过她的那些话,此刻又重新清晰现出来。
他早就提醒过她,是她自己不愿信。
翻天覆地的窘迫一股子涌向郑令婉,她被自己的羞愤掐得透不过气。这种羞愤,是被人施舍而不自知带来的恼怒成羞,比之前被当面戳破谎言更令人狼狈不堪。
半晌,郑令婉起身,疯了一样将屋里的东西全扯破摔碎。
婢子们听到动静齐齐冲进来,令窈挥手,示意她们不必管。
待郑令婉砸够了发泄完了,令窈指了满室狼藉,让婢子们收拾干净。
郑令婉喘着气,眼角发红,她一心想要伪装的世家女姿态,一点点坍塌,此时此刻,便连努力维持的尊严都慢慢碎开。
郑令婉恨极了令窈,恨她天生富贵,恨她无忧无虑,恨她万人宠爱。
同为郑家女,凭什么郑令窈就能高高在上,而她却要低到尘埃?
郑令婉眼里泪光闪烁,发狠低吼:“郑令窈,你给我滚出去!从我面前滚开!滚啊!”
令窈纹丝未动,朝鬓鸦使了个眼色。
鬓鸦上前,将郑令婉绑起来:“二姑娘,得罪了。”
郑令婉挣扎:“郑令窈,你敢让人绑我?放开我!”
令窈倒掉之前郑令婉沏的那碗茶,接过婢子从碧纱馆烧好的茶水,上好的龙井,抿一口唇齿留香。
她轻声说:“二姐姐,你现在心情低落,为免你伤着自个,所以只能如此待你,等你冷静下来,我再让人松绑。”
郑令婉抗拒了几下之后,不再继续,她双手被绑在椅子上,脑袋抬高,半哭半笑地瞪着令窈:“郑令窈,你到底想怎么样,给个痛快,莫要这样羞辱人。”
“我不想怎样,只想替三姐姐问一句,你为何要如此羞辱她?”
郑令婉大笑,眼神癫狂:“郑令窈,你知道吗?一开始我并不想让令玉置身险地,我心里想的那个人是你,可惜啊,你身边皆是能人,我根本无从下手,所以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了令玉做替死鬼。令玉她不该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郑令窈!是你让她沦落到如今这种田地!都是你的错!”
令窈蹙眉,一杯茶再也喝不下去,冷眼睨过去:“郑令婉。”
郑令婉笑声未减:“怎么?愧疚了?”
“你简直无可救药。”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若你不是郡主,若你同我一样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庶女,你只会跟我一样,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不对,你会比我更心狠手辣!”
令窈一愣。
原来一直以来,郑令婉是这样看她的。
因为怒意上头而紧攥的拳头蓦地松开,令窈坐回去,曼声道:“我不但心狠手辣,我还自私冷漠,但凡你能想到的缺点,十个里面我占八个,可是郑令婉,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像你,我不会对自己的姊妹下手。”
“姊妹?令玉是你堂姐,我是你庶姐,你为了一个堂姐,捆绑囚禁自己的庶姐,你说这话,脸羞不羞?”
“所以你觉得我该帮你掩埋真相,而不是还她清白?”
“对。”
令窈笑出声:“你不愧是我姐姐,厚颜无耻的程度,让我甘拜下风。”
郑令婉恨恨道:“你敢说,如果现在做错事的是郑令佳,你也会像今天这样,帮理不帮亲?”
“阿姊不会做出这种错事,阿姊善良,所以我爱亲近她。”令窈停顿,又道:“况且你与我又不亲。血浓于水这四个字,我向来是不信的。”
她黑亮的眼睛望着她,真挚纯洁,不含一丝假意。
郑令婉太阳穴突突跳。
令窈起身,来到郑令婉跟前,喂她喝茶:“二姐姐,嗓子喊累了罢,喝口水润润。”
郑令婉气哭的眼泪簌簌两行往下掉,她嘴唇都咬出血,不肯喝茶。
令窈叹口气,不再勉强,拿出巾帕替她擦拭嘴角:“茶里又没下毒,你怕什么,将亲近的姊妹送到陌生男人床榻这种事你都做过了,还怕喝口茶吗?”
郑令婉眼都要瞪裂:“你在这里装什么青天大老爷,我对不起郑令玉,你让她自己来向我讨债。”
“三姐姐若有向你讨债的本事,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令窈扔了沾血的手帕,面容冷淡:“说到底,二姐姐欺软怕硬,所以才会为了自己一时之快,害了三姐姐。”
她音色绵软温润,郑令婉听在耳里,却听得想发疯:“我为了我自己的婚姻大事算计一二又怎么了?我不想嫁孙昭我有错吗!”
郑令婉这话对着令窈吼,目光却不自觉看向郑嘉和。
令窈察觉,也看过去。
“哥哥?”
沉默多时的郑嘉和缓缓开口:“是我要她嫁孙昭。”
令窈一怔。
郑令婉大笑,声嘶力竭:“郑令窈你听到了吗?你的好哥哥亲口承认他强迫我嫁给孙昭!若不是他左右我的婚事,我怎会犯下这种错事!”
令窈忽然不想听郑令婉的声音。
郑嘉和主动往屋外去。
令窈拦住他:“哥哥,别走。”她低声问:“哥哥,你真的有逼二姐姐嫁给孙昭吗?”
郑嘉和没有闪躲:“是。”
“为何?”她有所猜测,问:“难道是因为二姐姐有了心上人,你不喜欢她的心上人,所以才急着逼她另嫁他人吗?”
不等郑嘉和回应,郑令婉仿佛突然受到刺激,急于掩饰什么,大喊:“我没有心上人,兄长觉得孙家富贵,所以才要让我嫁!”
令窈回身看郑令婉。
方才理直气壮为自己争辩的郑令婉,一说到心上人三字,便像是被人踩住痛脚,又慌又乱,连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
“你没有心上人?”
“没有。”郑令婉一口咬定。
她在郑令窈面前,早已一败涂地。
穆辰良是她心中最后的底线。她便是死了,也不会让郑令窈拿穆辰良羞辱她。
她活这么大,一切都是靠别人施舍,唯独这份爱恋,是她自己的,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不属于穆辰良,只属于她。
郑令婉生怕郑嘉和说出穆辰良的事,以决绝的姿态告诉令窈:“令玉的事,我认了,无论老夫人要如何罚我,我绝不会有怨言。”
令窈不再相问,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不必劳烦祖母,我来便是。家丑不可外扬,为了三姐姐好,也为了郑府好,你做过的错事,府里不会再有人提起。”
郑令婉等着她的下一句。
“但你不能再留在临安,临南高山有座尼姑庵,从此你便在庵里青灯古佛安度一生罢。”
郑令婉震惊:“你不能这样做!你若敢送我去做姑子,全天下的人都会嘲你郑令窈冷血无情,罔顾伦常,残害庶姐!”
令窈面上毫无波澜,攫住郑令婉的下巴,指腹抚过她眼角泪水:“明日我便会送你出府。”
这下郑令婉是真急了,声泪俱下,央求郑嘉和:“兄长,你帮帮我,你不要让她送走我,兄长!求求你!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郑嘉和唤:“卿卿。”
令窈看过去:“嗯?”
“今日就送她走吧。”
郑令婉彻底说不出话,如同没有感情的纸人,呆滞僵硬。
从揽琼居出来,令窈禀退身边所有人,她一个人慢慢推着郑嘉和往度月轩去。
“哥哥。”
“我在。”
令窈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种异样的情绪,不能对外人道,只能对郑嘉和说。
只有郑嘉和才会懂。
轮椅停在一棵开满白花的花树下。
令窈靠着郑嘉和坐,脑袋搁在他心口处,她将手搭在他掌心。
“哥哥,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卿卿知道自己没有错,何必问哥哥。”
她抓住他的衣袍,“你为何不求我给二姐姐一次机会?”
郑嘉和牵起她的手,手指滑入她指缝间,稳稳握住,噤声无言。
他垂眸,目光掠过令窈一双腿。
她不知道,他已给过令婉许多次机会。
这个机会,若再给下去,迎来的将是她的痛楚。
许久。
郑嘉和道:“卿卿,你不必愧疚,你现在做的事,是好事,你救了你二姐姐一命。”
令窈疑惑:“可我从来没想过杀她。”
郑嘉和抚她鬓角,掩住自己的杀意,圆道:“我知道卿卿未曾动杀心,但她继续这般行事,迟早会有性命之忧。”
令窈决心不再为郑令婉的事伤神,她抱住郑嘉和,声如蚊呐:“我害你少了一个妹妹,以后我会加倍对你好。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取来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