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宠——鹿谣
时间:2019-10-08 09:09:00

  她不知道。
  游医的小徒弟嫌恶地看着她,“早知道你买药是为了害人,我才不会让师父卖药给你,明明是堂堂一朝长公主,怎么却做起了给人投毒的龌龊事,也不嫌掉价。”
  游医的小徒弟说的话很难听,她正要冲他发火,不经意看到父皇阴沉的脸色,她吞吞口水,识相的闭口不言。
  父皇附和游医小徒弟的话,“你说得对。”
  小徒弟内敛的看向父皇,抿抿嘴巴,眼底划过一抹欣喜。然眼底的欣喜一闪而过,许是想到了她的所作所为,脸色瞬间又变得很难看。
  箫白泽在半个时辰后悠然醒来。
  父皇和母妃一直守在他身边,看到他睁开眼睛,父皇问了他一个问题,“阿泽,为何昭阳灌药的时候你不躲?”
  箫白泽的嗓子沙哑干涩,不复往日的清亮,“我这条命是她给的,她要回去,我无话可说。”
  听到他说出这句话,父皇和母后显然都怔住了,他们对视一眼,似乎在交流什么信息。待对视结束,父皇沉着脸唤她过去,抬起手,他当着箫白泽的面打了她一巴掌。
  这是打她出生以来,父皇第一次对她动粗,是以她印象深刻,到如今也难以忘怀。
  父皇在满殿宫人的睽睽注视下厉声同她道:“你听听!这是白泽喝下你亲手灌的毒·药后醒来所说的第一句话!昭阳,从今以后,朕要你时时刻刻同白泽在一起,每日取一滴血喂他,确保他能安然活到老,不会因你所投之毒发作而身亡。”
  若是从小被粗犷养大的孩子,打了便打了,算得了什么事情。但她自小受全朝宠惯,父皇和母妃从未碰过她一个手指头,其他人也都对她毕恭毕敬的,长此以往,各方的宠惯使她变得自私而狭隘。
  她捂住挨了一巴掌的脸颊,觉得全殿的人好像都在看她的笑话,眼眶里圈着两汪水,她怔怔望着父皇,不可置信道:“父皇,你为了别人打我?”
  父皇的语气丝毫不见柔软,仍然凌厉恼火,“朕很想这一生都把你捧在手心宠着,让你做乾朝最骄傲最高贵最无忧无虑的长公主,可是昭阳,你太过分了,太不识好歹!朕从未想过你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蛮横无理,蛇蝎心肠,居然能做出投毒的龌龊事。那位小郎中说得对,身为堂堂一朝长公主,你做出的事情太掉价,有违你的身份。”
  父皇说的这些话已经令她颜面尽失,自尊心散落一地,母妃没有哄她,反而在一旁帮腔,“昭阳,父皇和母妃没想到,我们对你的宠惯竟使你成为一个肆意妄为无法无天的人,也许是我们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过两日,我会请礼部的林轩大人来做你的老师,你跟着他好生学习,改改身上的坏习惯,争取成为一个真正的公主,将来好做万民之表率。”
  她混账惯了,哪听得进这些话,满脑子都是自己狭隘的想法——父皇打了她一巴掌,母妃还要给她请老师,他们都不爱她了。
  她没找到爱情,现在恐怕还会失去亲情,她又没犯下什么滔天大错,不过是给一个她自己带进宫的少年灌了并不会导致他死掉的毒·药罢了,为什么大家都帮着萧白泽,而不来帮她呢?
  她觉得自己委屈得很,扁扁嘴巴,她拖着长长的哭声跑出繁光宫,“你们都不要跟来,让我去死好了!”
  她听到母妃吩咐那些想跟着她的宫人,“谁也不许追出去,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勇气承认错误,有没有勇气去赴死!”
  没有一个宫人敢违背母妃的话,她跑出去很远,在盘龙池边踱步许多圈,始终没有人敢来安慰她。
  她在一滴又一滴眼泪中体味到了自出生以来第一次遭遇的挫败感,且这种挫败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演变成了委屈,委屈积累到一定程度又转变成了恼火。到最后,她也不觉得委屈,也不觉得挫败,单单只觉得恼火——她是乾朝的长公主啊,为什么父皇和母妃不向着她这位长公主说话,反而偏帮外人呢?
  真让人恼火。
  那会儿她着实不懂得何为换位思考,对因果关系也不清楚,脑袋里仅剩一根筋,只能想到自己,想不到别人,真真把自私两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所以萧白泽出现在盘龙池边时,她把所有的恼火一股脑儿全倾倒在他身上,张牙舞爪道:“你追过来做什么,滚啊,滚得远一些。”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刚被剧痛折磨过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元气,少年低垂着头颅,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默默忍受她的训斥痛骂,似乎并不打算说什么。
  他越这个样子,看起来便越无辜,相应的,她看着也越生气。
  眼角的眼泪还没有干涸,她抽抽鼻子,阴阳怪气的对萧白泽道:“方才毒性发作的时候你觉得疼吗?应该很疼吧。父皇打我的时候我也很疼,疼得都哭了……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可是因为你,他打了我一巴掌。”
  她的脾气起的快熄的也快,在说出这些话之后,如果萧白泽同她说句“抱歉”,或是干脆利落的和她吵一架,也许这件事便这么过去了。
  但萧白泽没有这么做。
  沉默须臾,他突然朝她伸出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干瘦,偏大。在他摊开的手掌心里,横躺着一方折叠整齐的手帕,他对她道:“别哭了,擦擦眼泪。”
  这句话无异于一个炮仗,直接把她的理智炸得丝毫不剩。
  她难过的时候最怕有人哄她,不哄还好,哭一会儿她就消停了。只要有人稍稍哄一哄,哪怕只是说一句话、递一张手帕,她心里的委屈便会放大无数倍。
  那时她的性子应该不能说是古怪,已经接近变态了。因萧白泽说的这七个字,她近乎变态的别扭性子再度发作。
  “箫白泽!”她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勉强能把话说顺溜,“我才不需要你虚伪的乞怜,是你害得父皇打了我一巴掌、母妃痛骂我一顿,现在又在这里装什么老好人。”
  她忘了是自个儿投毒在先,却把所有的罪名全归拢到箫白泽身上,眼神暗沉道:“我不会喂你喝血的,我要让你一生都体会这种痛苦,永远得不到解脱。”
  她呼唤一直偷偷摸摸躲在不远处的清远,“清远,出来!你把萧白泽带走,关在繁光宫偏殿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他出来!”
  她没有接过箫白泽掌心的手帕,而是用一种近乎疯狂的语气低低与他道:“我不会将你视作累赘,也不想听你唱曲儿了,我要你生生世世都在我身边,像断了翅膀的鸟,永远没办法飞走。”
  一阵风卷走萧白泽手心的手帕,挂在高高的树梢顶,像城楼上的旗帜。他缩回手,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眼底有嫌恶划过。
  她将他的表现尽收眼底。
  从这日起,萧白泽重新搬回繁光宫偏殿,父皇和母妃不知她恶毒的念头,只以为是她想通了,在弥补犯下的过错。
  他们甚至有些欣慰。
  虽说挨了父皇一巴掌,一侧脸颊充血红肿好几日,母妃又请了老师教授她为人处世的道理,隔几天就要到上书房打瞌睡,走走过场,但起码,她的目的达成了——萧白泽被囚禁于繁光宫偏殿,与她近在咫尺。
  加之他中了毒,必须依靠她的血才能活下去,他们更加有了朝夕相处的机会。
  从此以后,他们将形影不离,他再也不会像那只逃走的兔子一样离开她。
  她得到了病态的满足。
  不知有多少个日光充足的晌午,她坐在落花飞逐的秋千上,漫不经心地询问站在秋千架下的玉面少年,“阿泽,你爱我吗?”
  少年不再犹豫迟疑,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爱。”
  她并不恼火,只是眯着眼睛冲他微笑,看片片落花沾如何沾染他的花青色衣袍,看他的眼睫毛在阳光下投出的浓黑暗影。
  她自享受着她以为的岁月静好。
  她仍不懂爱是什么,也没在林轩的教引下学会因果循环,但她逐渐开始觉得,只要萧白泽在她身边,睁开眼睛便能看到他,爱这种东西要不要也无所谓了。
  然,大抵上天看不过她的所作所为,是以,它以亡国作为代价,让她将过去十几载的荒唐一次性全部偿还清。
  她即将及笄的前几日,北地叛徒突然起兵造反,呼延瞬率领的叛军势如破竹,不过短短几日便攻进了皇城。
  世人不知,让呼延瞬不顾后世骂名兴兵造反的,不是她拥有绝世之容的母妃,而是她那位被称作女战神的靖尧姑姑。
  靖尧姑姑的兵马被外敌困在石月坡,无法增援皇城,乾朝余下的兵马大都在季家人的掌控下,季家的家主不发话,他们亦无法增援皇城。
  坊间的传闻没错,周朝之所以覆灭,和季家家主季封关系密切,他伙同季骋通敌卖国,按兵不发,甚至偷偷打开大门放叛军进皇城,就连父皇身边的贴身太监华晟,也是他们的人。
  存世三百年的周朝从此改名换姓,季家的声势更加壮大,已然无法撼动。
  叛军们打入皇宫那日,天阴沉沉的,连日的晴好过后,便该是阴天了。
  她身着内廷司才做好的及笄礼服,平端着手臂从皇宫这头走到那头,已记不清碰到多少仓皇出逃的宫女太监。他们急于求生,不再向她这位走到穷途末路的长公主问安,撞到她也不跪地求饶,俨然把她当做了透明人。
  如霜急急忙忙找到她,迭声催促她道:“昭阳,我会想办法拖住父亲和姑母,你快些逃走,不要耽搁时间!”
  她不慌不忙地缓步前行,眼神坚定道:“如霜,你不用这样做,我要去找父皇和母妃。他们若是死了,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如霜哭着对她道:“你还有白泽。”
  她垂眸怅然道:“他给不了我爱。”顿一顿,又道:“他恨死我了,怎么还会爱我呢。”
  是的,她知道萧白泽是恨她的,虽然他从未说过。
  她是救了他,可同样的,也是她重新将他拉入无边的深渊里。
  只因为她自私的想要他永远不离开,所以她逼迫他吞下毒药,将他圈禁在繁光宫偏殿,把他视作自己饲养的宠物。
  他自然要恨她。
  如霜催促她,让她快些离开,“贵妃交代我一定要助你逃走,昭阳,你赶紧去换一身衣裳,我现在去找父亲和姑母。”
  她没有再拒绝如霜的好意,乌云在天际迅速游走,她在一片混乱中冲如霜笑得格外甜美,“如霜。你真好。”
  她提起蓬松的裙摆,向着繁光宫所在的方向快速奔跑,一路未曾停下。
  跑回繁光宫后,她随手找一把刀子割破自己的手指,使劲挤压伤口,让血流得更快,给萧白泽留了小半碗血。
  推开偏殿的大门,她把装有鲜血的碗递给萧白泽,笑意盈盈道:“呐,从今天开始你便自由了,天涯海角随便你去,不用委屈自己在宫里陪伴我这个自私鬼。碗里的血够你用一段时日的,出宫后,你往南方去找卖药给我的江湖游医,他手里肯定还有解药。你装得委屈些,多说些好话,别像现在这样子,一天到晚阴不阴阳不阳的,他应当肯赐解药给你。”
  目光从那半碗鲜红的血水上掠过,萧白泽蹙眉问她,“你什么意思?”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外头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叛军们离这里应该不远了,她贪婪地盯着少年俊美的面容,熟记他的音容笑貌,稍许,她掏出袖笼里的刀子,在他的左右脚心各刺一下。
  他疼得闷哼两声。
  忍住眼泪,她最后任性一把,抱住他颤抖的身子道:“你就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等会儿叛军进来,你和他们说是我把你关在这里的,为了防止你逃走,我甚至还刺伤了你的双脚。你告诉他们,你很讨厌我,也讨厌周皇,更讨厌腐朽的周朝,你……你学着变通些,拣投其所好的话说。”
  说罢,她松开双手,强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最后看他一眼,起身向外走。
  她感受到两道灼热的视线紧盯在后背上,烫得她眼眶发热,走不动路,就在她即将迈过门槛时,萧白泽倏然出声唤她,“昭阳!”
  她抽抽鼻子,转身朝他微笑道:“你怎么不叫我长公主了?”
  双足皆被刺伤,萧白泽应该没有办法站立,他却忍着刀割的痛苦站起身,盛了漫天浩瀚星河的双眸里水泽弥漫,雾气重重。
  近乎乞求的、他深深凝视她道:“别去,求你。”
  他踩着脚下的两团鲜血道:“我不想你死。”
  我不想你死。
  因这句话,她收起呼之欲出的眼泪,再度绽放璀璨笑容,“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好好活着,谁不喜欢泡在富贵池子里呢?”她笑着对箫白泽道。
  推开门,她深吸一口气,收敛笑意,面带决绝之色走向父皇和母妃所在的绮月台,“可我是周朝的长公主,而今国破,我不应当苟活——我自有我的骄傲。”
  她没有再回头看那位郎艳独绝的少年,层层乌云覆盖在头顶,天像是要塌了似的,她踩着坚实的步伐,向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死亡之路迈进。
  身后的视线始终没有消失,她却不敢、也不想回头了。
  要死之人不可以留恋人世间的任何事物。
  周历三百零一年,存世三百年的周朝国灭,她和父皇母妃一起从绮月台跳下,以仅剩的尊严殉国。
  她的父亲、周朝的皇帝,那个因专宠一人而落下昏庸罪名的君主,在最后关头以自己的肉身为铺垫,救下了他的女儿,使她没被摔成肉泥,还留有一口气。
  再往后的事情她便记不清楚了,记忆应该是在从绮月台跳下之后丢失的,从现在知晓的一些事情看来,清远改名为林清远,带着她隐姓埋名苟活于世。
  难怪她们家有那么多皇宫里的物件,敢情他们本就是宫里的人。
  在这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林桑青回忆完她荒唐而放纵的前半生,一颗心被愧疚、惋惜、自责、伤感等情绪塞满,眼泪模糊了视线,使她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造化这东西,真是神奇。
  它不单神奇,还十分残酷,钟爱于将众生放在手心把玩,非到众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时才肯收手。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床上的青年还没有要苏醒的迹象,她起身擦擦眼泪,松开一直握着的手,准备再取一些血喂他。
  手上的力气刚消失,她突然感觉到,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回握她,一下,又一下,虽然力道轻,却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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