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宠——鹿谣
时间:2019-10-08 09:09:00

  她努力睁开被眼泪晕染的双眸,正撞进青年漆黑带笑的眼睛里,他道:“抱歉。”
  她当即破涕为笑。
  坐回到床边,她亦用力回握他,“好端端的,你说抱歉做甚?”
  他平躺在床榻上,嘴唇上稍沾有些血渍,是方才她喂给他的血,“抱歉,”他舔舔嘴唇,眼神诚恳道:“你想起那些事情的时候,我没在你身边。”
  该有多善良,才会在被伤害得千疮百孔之后,还能说出这种话。
  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汹涌流淌,林桑青眨眨湿润的眼睛,态度诚恳坦诚道:“该说抱歉的是我啊,阿泽,你所遭受的痛苦全是我带来的,这一句抱歉应当由我来说。”
  箫白泽的手冰凉刺骨,消瘦一如往年,她将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着,推心置腹道:“我从前总是会埋怨自己命不好,抱怨上天不公,给我找了个那样刻薄无情的娘。但现在我明白了,冥冥之中一切皆有所定数。就像是种花,先栽下种子,花儿才能长出来,有因,才会有果。我在周萍那里遭遇的委屈苛待,其实是在偿还身为昭阳长公主时欠下的债,没什么可抱怨的。”
  在床上躺了很久,明黄色的寝衣已打起褶皱,萧白泽平躺着仰视她,忧心道:“我以为你记起一切时会接受不了,毕竟你从前那样骄傲,从满朝宠惯的长公主变成普通民间女子,这种打击可以令人丧失心智。”
  她释然微笑,曾经的桀骜骄矜早已从面上消失,留下的是经历过世间百态的淡然,“人都是会变的,在民间的这些年,足够把我的骄傲打磨得分毫不剩,遇到再大的挫折,亦能靠自己度过。”
  殿中的烛光摇曳不稳,人的影子也跟着晃来晃去,萧白泽轻轻抚摸她的脸庞,轻笑道:“以后别只靠自己了,你还有我,我也有你,我们可以做对方的倚靠。”
  她眯眼笑笑,重重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的回答。
  抓住萧白泽的手,她低眉浅笑道:“听魏先生说,你之所以昏厥,是因为听到了我从台阶上滚下去的消息。”笑容中夹带几许揶揄,她故意拉长尾音道:“嗳,这位风华绝代的皇帝陛下,你就这般受不得惊吓吗?”
  眉间松动温柔,萧白泽柔声道:“传消息的太监一惊一乍的,我还以为你摔的很严重,最近这段时日没怎么休息好,精气神本来就不足,再被你这样吓一下,竟直接昏厥了。”动动身子,他忽而板起脸,神情严肃的对林桑青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许拿自己的生命安全设局。我找了你这么多年,目的不是让你以身涉险,也没想要你替我做什么事,我只希望你遵守当年的约定,生生世世陪在我身边,再也不离开。”
  少不经事时随口说出的气话,他竟当成约定来遵守——眼底湿润一片,林桑青抽抽鼻子,露出近段时日最真心的笑容。
  从云巅跌入泥潭,由生到死,经历一个短暂的轮回后,她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爱情。而给予她这份情的,恰是她亏欠最深、最想弥补的男子。
  父皇泉下有知,应该也会为她高兴吧?
  时间已经过去许久,估摸着柔妃快要回来了,林桑青谨慎打量一番周围,见并没有其他人,她凑近萧白泽的耳朵,低声道:“你且安心养病,别再急于求成了。我会为你筹谋接下来的一切,季家欠我的、欠周朝的,我都会讨要回来。”
  不久之前的某个凉爽月夜,林桑青与箫白泽在十里凉亭碰了一面,除了他俩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那是在宁妃获罪之前、在她明确认识到自己就是昭阳之后。
  她与萧白泽在月下谈了许久,除了将之前的误会解开之外,顺便还定下了一则计划。
  一则专门针对季家的计划。
  身为皇帝,并非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为了国家能够延续,一国之主的名声一定要好,不能留下后世骂名。季家是一定要除去的,只是怎么除去得需要仔细思量,不能仓促做决定。
  说到底,季家一直稳居天下第一大氏族的位置,在朝野和民间都有影响力。要想名正言顺的除去季家,不引人口舌,大抵只有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倒逼季家造反。
  哪管他有再多军功,立下再多汗马功劳,只要造了反,那他就是罪大恶极的叛臣。
  除掉造反的叛臣再名正言顺不过了,纵然后世工笔再怎样书写,民间百姓再怎样议论,也不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叛臣洗刷成功臣。
  足智多谋如她的夫君,一早便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明知宁妃是太后身边的人,在宁妃与周萍私下相见的时候,他没有加以阻拦,而是借周萍的口将她的真实身份告诉与宁妃,再由宁妃去告诉太后。
  太后知晓萧白泽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寻找昭阳,但她一定不知道,萧白泽寻找昭阳的目的并不寻仇,更多是因为爱她。太后亦知道萧白泽在兴业街找到了昭阳存活于世的证据,左不过他去迟一步,得到的是昭阳的死讯。
  所以,太后也跟着以为,昭阳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若宁妃乍然告诉太后,林桑青的身份可疑,她有可能就是本应该彻底消失的昭阳,依照太后的脾气,会怎么做呢?
  太后那样厌恶昭阳,在得知林桑青就是昭阳之后,一定会恼的在永宁宫点满安神的檀香。若再知道萧白泽早就发现了林桑青的真实身份,并且还有意隐瞒,太后一定更恼,八成会联合宰相季封,趁萧白泽还没成长到可以同他们抗衡的地步,及时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如此一环接着一环,根本不需萧白泽出手,太后和季相便会自己走上造反的路子。
  啧,萧白泽拥有和他的体魄完全不对等的诡谲心思。
  那夜星光璀璨,萧白泽的眼睛在星空下格外好看,他闪烁着和星空一样漆黑发亮的眼睛,柔声对林桑青道:“我本想等过段时日,待根基更稳一些、筹谋等精确一些时再实施计划,但着实等不及了。”
  夜风拂面温和,亦如他缥缈低沉的嗓音,“我想要整座宫廷里只有你与我,任何时候,只要我想见你,便即刻能见到,不用顾及旁的。”
  他所言诚恳动情,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林桑青深陷在他漆黑的双眸里,不由自主点头道:“好,你且放手一搏,我来做你最坚实的后盾。”
  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她都提前知晓,只是为了糊弄太后,以及其他与她不在同一战线上的人,这才装出失宠寥落的样子,以提高计划的整体真实性。
  柔妃没有耽搁太久,林桑青刚附耳同萧白泽说完那句话,外头突然响起小安子拉长的声音,“柔妃娘娘驾到。”
  到底是白瑞调·教出来的徒弟,眼皮子和心思一样灵活,小安子这是在给她报信呢。
  她给萧白泽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阖上眼,装作还未苏醒。
  现下这当口,萧白泽还是继续躺在床上比较好,唯有这样,太后和季相才会放松警惕,肆意去筹谋他们的计划。
  与柔妃擦肩而过,林桑青慢吞吞整理着衣衫,面露愁容道:“皇上还没醒,也不知到底生了什么病。太后不信任我这个外姓人,照顾皇上的担子全压在你的肩膀上。妹妹要上心侍奉些皇上,同时也要注意休息,可别累着自己,你肚子里怀着的是整个乾朝的希望,容不得丝毫闪失。”
  柔妃抬手抚摸着平坦的小腹,似乎那里当真孕育有生命一般,姣好的面容之上浮现深深笑意,别有所指道:“后宫现如今只剩你我二人,只要姐姐不动歪心思,乾朝的希望自然保得住。”
  目光从柔妃平坦的小腹上扫过,林桑青亦深深笑道:“妹妹说的极对。”
  这一夜注定无法安眠。
  天边月牙悬挂,林桑青在榻上辗转反侧半宿,过去的记忆和如今的记忆混杂在一起,令她头脑发胀,不敢闭上眼睛。
  她想起许多被遗忘的往事,也想起了疼爱她的父皇和母妃。从前身为昭阳时倒没多大的感触,自私自大惯了,不会替别人考虑,觉得别人替她做再多事也是理所应当的;现在她带着林桑青的记忆去回想父皇和母妃,只觉得实在是对不住他们,配不上他们的疼爱。
  她真真儿是个混账孽子。
  第二天,旭日初升,鉴于昨夜一宿未眠,林桑青顶着两只黑眼圈起身,把梨奈吓得够呛,“小……小姐,您昨夜偷鸡去了?”
  林桑青目光呆滞的下床梳洗,随口道:“偷汉子去了。”
  梨奈掩唇偷笑,“小姐净说胡话,汉子要是那么容易偷着,那皇宫里的守卫不就成了摆设了。”
  捂住嘴巴打个哈欠,她睁着迷离的睡眼笑一笑,在梨奈的帮助下梳洗头发。
  用完早膳,刚把碗筷放下,永宁宫那边突然来了位老姑姑,说是太后请她过去一趟。
  太后的城府颇深,依照林桑青的水平,暂时还估摸不透她。
  猜不准太后唤她过去的原因,林桑青擦擦嘴巴,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带着梨奈匆匆赶去永宁宫。
 
 
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章
  不知太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林桑青抵达永宁宫后,太后也没让人看座,随口同她闲聊几句,问了问她的近况,待她一一回答完毕,太后便痛快的放她回来了。
  似乎找她过去只是为了说那几句乏善可陈的闲话。
  回繁光宫的路上,林桑青接过梨奈递来的手帕,漫不经心擦拭着因赶路而冒出的汗珠,总觉得太后没安好心,唤她过来的目的不单纯。
  在得知她就是昭阳以后,太后大动肝火,她不单连夜召见了周萍,还跑到萧白泽跟前发了一通火。太后也是睚眦必报的主儿,照她的脾气,应当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才是,如今却怎么关心起她的近况来了?
  不对劲。
  太后的举动不对劲。
  如今天气炎热,水分消耗得极快,不过出去走了一遭,嘴巴里便干的厉害。
  返回繁光宫,林桑青一壁琢磨着太后的用意,一壁站在内殿的屏风前面喝水。
  一杯水咕咚咕咚下肚,她正准备再去倒第二杯,屏风后冷不丁传来“嘶”的声音,似乎有谁在倒抽冷气。
  梨奈瞪大眼睛看着她,“小姐,您听到什么怪声音没有?”
  神色一凛,她将杯子抛回桌子上,伸出脚,猛的将屏风踹倒。
  遮挡的屏风应声倒下,露出她精心挑选的雕花大床,满是少女情怀的轻纱床幔随清风飘动,帷幔后面,一道男子的身影若隐若现。
  她拧眉喝道:“谁在那里!”
  雕花大床晃了晃,稍许,一颗圆乎乎的头从帷幔后伸出,头发乱的像鸡窝,衣衫也凌乱不整,脸蛋倒是挺干净。
  林桑青怔怔看着,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脱落出来,迟疑唤道:“温……温裕?”
  顶着鸡窝头的青年挠了挠头,满脸写着茫然无辜,与生俱来的纨绔气质很是抗打,纵然脸上神情无辜,也没能将他的纨绔气质冲散,不是温裕大公子还能是谁。
  她问温裕,“你怎么会在这里?”
  温裕继续挠头,“啊?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你怎么也在?”愣头青似的问完这些,他捂着后脑勺回想道:“我记得早上本打算去司业街的,正走着路呢,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打了我一棍子,之后我便没意识了。”
  打量打量周遭的环境及摆设,他问林桑青,“这该不会是你的寝殿吧?”还加了句欠揍的称呼,“我最最尊贵的宸妃娘娘?”
  梨奈看看温裕,又看看林桑青,将信将疑道:“小姐……您真的……偷汉子去了?”
  要不是温裕也在这里,得给梨奈留三分面子,林桑青非得给她一记爆栗子尝尝。
  思绪转得飞快,联想到太后早上的反常举动,林桑青心里的危机感越来越重。猛然想到什么,她拽起还在发懵的温裕,疾声道:“糟糕,你快走!”
  温裕该是也和她想到一起去了,跳下架子床,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别好头发,顺便把乱糟糟的衣裳给理顺了,作势往窗子边跑,“我先走了,你来处理后续事情!”
  很是熟稔的样子,似乎这样子做过不少次,已然轻车熟路了。
  梨奈露出一脸“我懂了”的微妙表情。
  林桑青苦恼捂脸——梨奈这孩子肯定想歪了。
  她叫住温裕,“你有毛病吗,好端端的大门不走你跳窗子做甚?给我老老实实从大门口出去,把腰杆子挺直了,别畏畏缩缩的,走窗子反而落人口实。”
  温裕不好意思地抓头发,“嘿嘿嘿,习惯了,抱歉抱歉,我这就从大门出去。”
  原地抖抖身子,温裕沉吟稍许,难得端出几分正经模样,作势欲从繁光宫正门坦然走出。
  思绪再次转动,林桑青又想到,若方才她的想法是真的,只怕温裕离不开繁光宫。如果温裕这个时候从繁光宫出去,在门口被人逮住,她反倒没有办法解释。
  眉头一皱,她叫住温裕,“等等,温裕,你回来。”
  转过头,她快速吩咐梨奈,“百事通,快把所有的门和窗子都打开,让繁光宫四下通透。”
  估摸着躲在暗处的人不会给她太多时间准备,兴许下一秒便会出现,她扶起倒地的屏风,一边整理凌乱的床榻,一边对温裕道:“温裕,快掏掏你身上有没有多出东西。别磨蹭,快掏!”
  温裕动作神速,她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他就把全身翻了个遍,手指头都快到产生虚影的地步了,跟练无影掌似的。
  林桑青的猜测没有错,梨奈打开繁光宫正殿最后一扇窗户时,太后果然领着几个人出现在繁光宫中。看样子,她刚从永宁宫离开没多久,太后便跟在她身后过来了。
  饶是早有心里打算,林桑青还是惊了一惊——嗬,太后居然亲自出马了,她还以为过来“捉奸”的会是柔妃,再不济也是巫安姑姑,却没想太后亲自下场来演这出戏。
  她有多想亲眼看到她获罪的场面啊。
  似乎笃定她行为不端,进殿以后,太后什么话都没有询问,只是目光凌厉的扫向她和温裕,叹息一声,恨铁不成钢道:“青青,你是贵门之女,怎么能做出这种不检点的事情?”
  彼时林桑青和温裕正坐在冲门的桌子边喝茶,两人坐得有两尺远,态度亦疏离客套,看上去完全不相关。繁光宫所有的窗户和门都开着,四下里敞亮开阔,没有一处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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