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腔热情瞬间熄灭,林桑青一头雾水,“啥?”她做了什么事惹她讨厌了?
“这间宫殿你不配住。”举目看向身后墙壁上悬挂的字画,杏仁一般的眼睛里渐渐泛起水雾,淑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所有人都不配住,这里就应该永永远远空着的,就当是一座用来祭奠的祭坛。”
第51章 五十一章
把好生生的宫殿当做祭坛,也许只有出身世家的淑妃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了,林桑青洒脱笑笑,“宫殿是皇上分配的,我无法选择,只能由着他的意思住进来。”
何况,这座宫殿原本破破烂烂的,是她一手将它重修成如今的繁华模样,她又怎么不配住在这里呢。
淑妃不置可否,情绪渐渐变得缓和,她一口气喝干茶盏里的水,放下茶盏,起身整理整理领口上的狐狸毛,面色平静道:“你父亲已无官职,左不过是寻常百姓,柳家又处处与你们针锋相对,林美人,你今后会很难过。”凤羽取过披风披在她身上,她扬起脖子,由着凤羽在脖颈下打个漂亮的蝴蝶结,继续对林桑青道:“你要打算好如何度过以后的日子,这座不属于你的宫殿,有可能是你的牢笼。”顿一顿,补充道:“也有可能是坟墓。”
坟墓吗?满不在乎地翘起二郎腿,林桑青闲闲托住下巴——她已是进过一次坟墓的人,早已不畏惧‘死’这个字,失宠与陷害来得再汹涌,她也能以一颗平常心去对待。
左不过,她是有仇必报之人,死去之前她是一定要拉几个人垫背的,不若总觉得亏得慌,到了碧落黄泉,她也会闹着不肯投胎。
光阴似一把离弦的箭,还没察觉到岁月的流逝,腊八节便到了。
往常的腊八节,林桑青再怎么落魄也能混上一碗腊八粥喝喝,今年境况急转直下,别看在天下最富裕的皇宫里,却连一碗腊八粥都没混到。
御膳司的人送饭来繁光宫时,她隐约听到枫栎质问送饭的人,“今儿个不是腊八节吗,宫里按例会熬腊八粥的,你送来的怎么是白粥?”
送饭的人说的话很是不尊重,“有白粥吃就不错了,柳昭仪的意思是什么都别送,饿死你们算了。但咱家可不是歹毒的人,饿死你们我也没好果子吃,便将就喝些白粥吧,可别拿自己当宠妃对待了。”
被柳昭仪诬陷、被皇上禁足、林家倒台,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林桑青并没有觉得有多难过。直到听到御膳司的人说出这种话,听到腊八粥变成了白米粥,一种名为难过的情绪突然从心底翻涌上来,她握紧手边的丝绸手帕,强令自己恢复镇定。
深吸几口气后,起伏的情绪渐渐平稳,她想,喝白粥便喝白粥吧,总比没有好,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她得学着适应。
柳昭仪跳进盘龙池那日,箫白泽撂下一句话,说是等事情调查清楚再处置林桑青。但话说出来容易,想落实却很困难。
柳昭仪落水的那日,盘龙池边并没有其他人,只有林桑青和柳姒这两对针锋相对的主仆,物证、人证都不齐全,难以说柳昭仪就是被林桑青推下水的,也难以说不是。
由于迟迟没有结果,林桑青只好一直禁足于繁光宫,哪儿也不能去。幸好宫外没有士兵把守,方御女可以隔三差五偷偷溜进来给她送盘桂花糖蒸栗粉糕,顺便陪她打两把小牌。
从活蹦乱跳的家猫变成圈在笼子的雀鸟,纵然林桑青心态好,一时也开怀不起来,方御女不来的时候,繁光宫比永巷里的冷宫还要冷清,几乎没人说话。
她着实提不起精神闹腾。
所有人都和淑妃想的一样,林家落魄,她一再犯错,这些明显的矛头都彰示着侍郎君与她都无东山再起的机会了,后宫将由柳昭仪和淑妃平分秋色。
但,有句话说得好,盛极必衰,又有句话说得好,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离过年只有不到十天之时,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突然发生——刚当上尚书省宰相没多久的柳安顺被查出有贪污受贿的举动,弹劾他的状子满天飞,上到朝野,下到民间,处处都有讨伐柳相的声音,写有他斑斑劣迹的状纸洒了满大街,买菜大妈的手里都有一份。
事情皆因柳昭仪而起。
如外人所看到的那样,柳昭仪年轻娇艳,姿容也一顶一绝色,有这样好的出身和本钱,不免爱打扮些。她手腕上一直戴着一副繁花金手钏,那对手钏设计的新颖别致,很是符合她的气质。
有一日,不知怎么想的,柳昭仪突然换了副玉石镯子戴,且还戴着它去向太后请安了。新换的镯子样式并不好看,但贵在成色上佳,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太后见到柳昭仪时原本笑呵呵的,待看到她手腕上戴着的玉石镯子,突然就变了脸色,当时心口疼的毛病就发作了。她捧着心口,一边费力喘气,一边问柳昭仪,“你手上的玉石镯子从何而来?”
柳昭仪不明就里,如实答道:“回太后,是父亲送给臣妾的。”
太后听闻后差点昏厥。
原来,柳昭仪手上的这对玉石镯子乃是当今东宫太后的爱物,是昔年周皇赏赐给还是皇后的她的,意义十分深远。前段时间,这对意义深远的玉石镯子不知怎么丢失了,太后心急如焚,忙命御廷司的典司长加紧查找,务必要把镯子找回来。
典司长查了好一段日子,总算查出偷走玉石手镯的贼人是谁——太后宫里的宫女,因着家里着急用钱,便冒险偷了太后的爱物,转手将玉石手镯卖了一百两银子。
处罚宫女是小,找回镯子是大,经过威逼利诱之后,宫女告诉典司长,买下手镯的是平阳城里的一位小官,她在当铺遇见他,觉得他给的价钱合理,便将手镯卖了。
价值连城的手镯,便被区区一百两银子买走了,着实是暴殄天物。
当夜,这位买镯子的倒霉小官便被抓进了御廷司。典司长难得靠谱,他又继续往深处挖了挖,原来这位小官曾经是平阳城里的混混,靠收保护费起家,攒了不少不干不净的钱,他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条路子,居然买了个官做,摇身一变,从混混变成了官爷。
混混都能做官,可想百姓的怨气有多重,典司长很是兴奋,头一次觉得自己宝刀未老,一把年纪了还能为民除害。
然,纵然严刑拷打,这位小官也不肯吐露镯子的去处,末了实在挨不住了,只说镯子被他送给一个大人物了,便是那位大人物为他铺的官路。
再问他大人物是谁,小官吐出口血沫子,俩眼一闭昏了过去,两天两夜都没醒。
太后为了镯子的下落揪心不已,好几日没有睡安稳,现如今这对镯子出现在柳昭仪的手腕上,那位卖官的大人物是谁便不言而喻。
执掌后宫多年,太后一向以铁腕著称,眼睛里决计是容不下沙子的。当日她便将此事告知箫白泽,并隆重颁了懿旨,让箫白泽彻查此事,绝不能囫囵糊弄过去。
箫白泽没往后拖,本着雷厉风行的作风,立即下了口谕,着刑部严查这桩案子。
刑部以这件事为缺口,顺藤摸瓜,很快查出了柳相这些年来犯下的一桩桩一件件错事,件件都可以被称作是惊天大案,足以惊得人说不出话来。
由于被下令禁足,林桑青无法得知外界的事情,柳相摊上大事的事情还是方御女告诉她的。
彼时气候寒冷,她将美人榻移到地笼旁,整个人以一种将近散架的姿势瘫在榻上,听方御女眉飞色舞的对她将近日发生的事,“青青我同你说啊,除了买官卖官外,柳相这些年贪了不少银子。其实贪污本不是大事,朝野内外哪有十足的清官儿,多少都贪过那么一次两次,只是无人知晓罢了。但柳相很过分,他居然贪污了赈灾的款项,还胁迫手底下的官员顶罪,这可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
瘫得再颓废些,林桑青倏然想起,她还在家中时隐约听邻居们说过,某一年南方遭逢旱灾,朝廷拨了两千万两银子下去赈灾,结果不知怎的,赈灾的两千万两银子到了南方只剩下一千万两了。
这件事被披露出来之后,灾民们可不干了——我连饭都吃不上了,日盼夜盼,总算盼到朝廷发银子赈灾,却有人轻而易举将钱款私吞了一半,丧不丧良心啊?愤怒的灾民聚众闹事,一路从南方闹到中原,非要朝廷给个说法。
当时查出来是当地的县官干的,他私藏了一千万两银子,准备等年老时挥霍。刑部的人去县官家抄家的时候却只抄出五百万两银子,剩下的五百万两银子哪里去了,县官未曾吐露,因为认罪的当夜,这位县官便畏罪自杀了。
现如今重翻旧案,人们才晓得,那位当地的县官不过是替罪羊,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彼时任当地知府的柳相,那位顶罪的县官便是他的手下。
这个案子只是冰山一角,柳相私底下做的龌龊事多了去了,甚至连闹出人命的案子也有,左不过他保密工作做得好,直到现在才被查出来。
这些事情被一一披露出来之后,乾朝的百姓们群情激奋,有人带头写了封万民书,托戍守皇宫的卫兵带给皇上,请求箫白泽严惩柳相,以正乾朝纲继。事情发酵到此等地步,不处置柳相不足以平民愤,撤下柳相真乃民心所向。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抛了几颗花生在地笼的架子上烤,方御女舔舔嘴巴道:“皇上很是生气,上朝的时候,他气得将桌子上的东西全摔了。柳相想狡辩来着,但铁证如山,他狡辩不得。皇上说了句‘朕错信你了’,便让刑部的人将柳相带下去关押起来了,说是等待下一步处理。”
给花生翻个面,方御女感慨万千道:“青青,你说柳相怎么就不知足呢,朝廷给的俸禄够他衣食无忧了,他作甚要铤而走险,去做法理不容的事?”
伸手偷了颗花生,趁热剥了送进嘴巴里,林桑青冷笑一声,“谁会嫌钱多,只要有过一回贪念,便必定会有第二回。”趁方御女不注意,又伸手摸了颗花生,厚着脸皮说教道:“就好像偷花生,偷了一颗还想偷第二颗,根本停不下来。”
方御女许是觉得她的举动好笑,捂住嘴巴,“噗嗤”笑出声,眸子亮晶晶的,像夜晚的星星。良久,她将烤好的花生都摆到林桑青跟前,眼底的星辰光芒缓缓褪去,有几分忧愁道:“不知柳昭仪现在怎么样,父亲锒铛入狱,背负的罪名又那样多,很难洗净,她一定寝食难安。我刚才来的路上听宫人们说,柳昭仪正在启明殿前跪着,恳求皇上看在她的份儿上宽恕她父亲的罪行,还说撤官什么的都可以,只要留她父亲一条性命便成。”拿帕子擦擦手上的灰尘,眉头紧锁道:“不知皇上听不听得进去,毕竟他之前很宠爱她呢,柳昭仪梨花带雨的哭上一顿,没准就把皇上的心哭软了。”
熟练地剥着花生壳,林桑青门儿清道:“从古至今,再薄情不过帝王,唐玄宗宠爱杨贵妃吧,可是最后,他还不是将杨贵妃赐死在马嵬坡了吗?咱们皇上心如明镜,他不会因宠而破例的,哪怕柳昭仪在启明殿跪上两个月,他该做什么样的决定还是会做什么样的决定,完全不会更改。”
何况,箫白泽刚登基没几年,除了需要权贵的支持外,亦需要万民的支持,他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而与万民的呼声背道而驰。
林桑青猜得很准,不几日前朝传来消息,尚书省宰相柳安顺罪无可恕,着废去官职,打入天牢,赐白绫三尺。柳昭仪的眼泪算是才淌了。
按柳安顺所犯下的罪恶,砍头十次都绰绰有余,但皇上念在他曾对国有功的份儿上,破格赏了他三尺白绫,没将他推去刑场上挨刀子,算是仁至义尽了。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柳安顺成为乾朝建立以来第一个被赐死的宰相,他的姓名将被刻在史记册子上,被世世代代的后人嘲讽、责骂,哪怕死去也不安生。
在柳安顺死去的当天夜里,他身旁一位近臣突然进宫求见箫白泽,向他揭发一件几乎无人知晓的事情。
众所周知,原户部侍郎林轩之所以被贬为庶民,最大的罪名便是抗旨不尊、违背圣意,那位柳安顺身边的近臣告诉皇上,林轩并没有抗旨不尊,是柳安顺偷偷篡改了圣纸上的文字,林轩并不知情,他老老实实按照篡改过的圣纸去行事,这才落得了抗旨不尊的罪名。
箫白泽听闻之后煞是震惊,忙令白瑞去乡下一趟,找到原户部侍郎林轩,要来了那张令他官爵不保的圣纸。
果然,圣纸有被人篡改的痕迹,上头所表达的意思和箫白泽原本的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侍郎君竟然是被柳相栽赃陷害的,他仍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好官。
弄清楚这件事后,箫白泽十分自责,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作了一番自我检讨,并当即下令,重新召原户部侍郎林轩入朝为官。
既然侍郎君是被冤枉的,那么重召他入朝为官在情理之中,文武百官无话可说。加之柳相倒台之后,他的那些朋党们害怕被刑部的人盯上,行事十分低调,箫白泽说什么他们都不敢反对,侍郎君林轩便这么毫无压力的重返朝廷了。
只是,林轩重新入朝为官后,有一件事情比较为难——该给他安排什么官职好呢?
箫白泽本想让侍郎君官复原职的,仍然让他做户部的侍郎,然,户部已经任命了新的侍郎,人家刚有些上手,不好再行调配。兵部尚书的位置也由兵部侍郎顶上去了,放眼整个朝廷,除了因柳相的落马而空出的尚书省宰相之位,便再无空缺。
侍郎君是三朝之臣,算是老人儿了,他对待每一任君主都尽心尽责,在任几十年不曾出过任何纰漏,资历他有,只是缺少声望罢了。
权衡再三,箫白泽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抬侍郎君上去,由他弥补柳安顺的空缺,任尚书省宰相之职。
这个决定甫一出来,朝野上下一片不满,反对之声比比皆是。柳相倒台之后,多少人眼巴巴盯着尚书省宰相这个位置,尤其是六部的尚书们,都盼望着皇上能抬他们上去弥补空缺,谁知道皇上居然让原户部侍郎林轩顶了这个位置,不要说合不合规制了,光是这个心理落差他们就难以接受。
然,朝野的反对声再大,箫白泽也没有要改主意的意思,上朝的时候,他特意同满朝文武道:“朕并未说林轩就坐稳这个位置了,他只是暂时顶职,倘使日后做得不好,难以挑起这个胆子,朕会毫不犹豫的将他撤下去,改换合适的人来做。你们若有意见便等过段时间再说,眼下朕心烦意乱,不想过多言语,这件事便先这么定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文武百官纵有再多不满,只得先咽回肚子里。同时,箫白泽的话也给六部尚书带来了一丝希望——没准林轩真的挑不起尚书省宰相的担子,他们还有机会当宰相。
于是,离开官场几个月之后,原户部侍郎林轩摇身一变,成了大乾朝的宰相,而曾经想方设法想除去他的柳安顺,已成了九泉之下的一具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