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柳昭仪,柳相和林侍郎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寒冬时节,皇宫里的柳树林子已不复弱柳扶风之相,干枯的枝叶随地可见,萧瑟又冷清,了无生机。
踱步至此,魏虞伸手摘下柳树上的最后一片枯黄叶片,若有所思地同身旁迎风而立的萧白泽道:“林美人倒有意思,她压根不怵你,态度可以用不卑不亢四字来形容。阿泽,你不是一直说宫里的女人都一个样,不值得喜欢吗,你看看这个林美人如何,值不值得你喜欢?”
萧白泽没有回答他,漆黑的眼底浮现一抹思量,突然转头向后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魏虞忍不住好奇问道:“你在找什么呢?”
萧白泽回过头,一本正经道:“我看承毓走远没,若没走远,叫她回来同你说说话,我看你闷得很。”
魏虞讪讪咳嗽一声。远处吹来带着寒意的风,他松开手中的枯黄叶片,任由风将叶片吹走,嗓音飘渺道:“你不能孑然一身到死啊,阿泽,你是皇帝,有些事情,是时候忘记了。”
柳林中无人说话,唯有风声瑟瑟,将他的话裹进风里带走。
像回光返照一般,天气难得晴好了几日,气温又陡然开始下降,冻得人不愿意伸出手,只想躲在被窝里,凑合着将这个冬天挨过去。
繁光宫里地气不暖,一到冬日便像冰窟窿似的,全靠烧碳火带来暖和气。在柳昭仪的威胁下,内廷司的人不敢给繁光宫发炭火,如此一来,繁光宫算是坐实了冰窟窿这个名字。
幸好方御女财不外漏,她偷偷运了好几回炭火进来,虽不够一整日用的,却也能缓解缓解繁光宫内的寒冷。
几日之后,林桑青坐在炭火边,一壁烤火一壁喝茶,宫女们在殿外嘟囔议论着什么,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她却仍能听见。
一个道:“今年的年头当真古怪。”
另一个道:“是啊,怎么现在开花了呢,这可是以前都没有的事,也不知是凶兆还是吉兆。”
她正觉得闷呢,加之好奇她们说的是什么,便让枫栎唤她们进来,捧着茶盏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个子矮一些的回复她,“回娘娘,盘龙池边的绿色腊梅提前开花了,可漂亮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轻啜一口茶水,林桑青默然垂眸。她认出来了,说话的姑娘负责殿外洒扫,送将士北去那日,就是她替她端来的那碗姜茶。
不动声色地收敛眸中的思索之色,她故作兴致盎然道:“绿色的腊梅?这个颜色新鲜,本宫还从未看过呢。”搁下茶盏,她转头唤枫栎,“枫栎,帮我取件披风来,咱们去看腊梅。”
绿萼梅品种稀少,纵然是天下权势集中之所的皇宫,也左不过只有两棵,全种在盘龙池边上,离池水只有一尺远。
说是开花,也不过只开了十来朵,全在树梢顶上,不比花开满枝头的时候好看。
立在盘龙池边静静欣赏片刻,林桑青不由得想赞叹种下这两棵梅花树的人心思细腻,盘龙池的水一向清澈,绿色的梅花倒映在波澜不惊的池水中,美得像一副画卷。
她倏然想起一件年头久远的事情,眼底浮动温和的笑意,对身旁的枫栎道:“我十四岁那年,爹爹不知道发的什么疯,他说桑青两个字不好,想给我改一个既文雅又有深意的名字。他想了一个月,你猜猜,最后想了一个什么名字出来?”
枫栎摇头,“奴婢不知,还请娘娘说出来吧。”
眼底的笑意加深,她道:“绿梅。”
枫栎咬了咬嘴唇,竭力忍住笑意,“侍郎君……很会取名字。”
侍郎君?不,林桑青抬目微笑,她爹才不是侍郎君,她爹只是城里随处可见的懦弱男人,疼孩子怕老婆,哪里有侍郎君的威名和地位。裹紧身上的披风,她继续道:“他说绿字同青,梅字有才,梅妃可不就有才气么?要不是我哭着喊着没答应,现在我便是林绿梅了,忒俗,忒难听。”
池边风大,站不住人,只有那么几朵绿梅绽放,看上去冷冷清清的,亏得负责殿外洒扫事宜的宫女告诉她花开得可好看了,不知在她眼中,好看的定义是什么。
新鲜劲一过,便觉得池边的风景也不过尔尔,林桑青惆怅地叹息一声,准备回繁光宫烤火去了。
池子那头突然传来一把娇媚女声,“林妹妹也来看腊梅?”
她顿足回头,只见容颜美丽的柳昭仪慢慢从盘龙池上悬架的石桥上向她这边走来,眉眼带笑,神态可以用“温柔”两个字来形容。
林桑青顿觉不对劲,上次她对她这样笑,还是在绮月台上,笑着笑着,她就将她推下台阶了。抖一抖踩在脚底下的裙裾,林桑青冷着脸转身,“走吧枫栎,煞风景的人出现了,本宫脑子疼,咱们回宫去。”
奴婢都随主子,枫栎的性子纵然谦卑温和,也不怎么待见柳昭仪,道一声“是”,搀扶着林桑青转身离去。
柳昭仪快跑两步,停在石桥的彼端,忙唤住林桑青,“等一等。” 林桑青微微侧身,她指一指面前的空地道:“方才跑得太急,手里的东西竟然掉了,可否劳烦妹妹帮我捡一下?”
啥?林桑青忍不住想笑——柳昭仪的脑袋里有坑吗?她怎么可能帮她捡东西。冷冷扫她一眼,林桑青立在离她十来步远的地方,冷眼嘲讽道:“你肩膀底下那两样东西是木头做的吗,抬不起来?若没用处干脆卸了它,别放在那儿当摆设。”
柳昭仪被她说得脸色发黑,重重唤她一声,“林桑青!”抬头张望四周,见没有其他人,她咬一咬性感的嘴唇,似下了什么决心,下一瞬,突然“噗通”跳进桥底的池子里。
立时冻得打了个激灵。
那个虎背熊腰的宫女似乎早有打算,见柳昭仪已经跳进盘龙池里,她忙大声奔走呼救,“来人啊,来人啊!林美人把我家娘娘推进盘龙池里啦!”
盘龙池所处的位置偏僻,四周眼下又无人,纵然她呼救的声音被远处的人听到了,想要赶过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许是为了防止有这么一日,盘龙池的水并不深,柳昭仪个子高挑,跳进池水最深的地方尚且还能露出脖子,她却装出一副溺水的可怜样子,使劲在池水里挣扎,搅得清澈的池水渐渐变得浑浊。
一壁挣扎,她还一壁朝林桑青露出奸计得逞的骄傲笑容。
林桑青站在平地上,神色淡然看着这一切,顿一顿,忍不住也笑了。
她先前猜测的果然没错,柳昭仪到底还是想办法陷害她了,左不过,没想到她这么不爱动脑子,用的居然是杀敌三百自毁三千的苦肉计,真不知图的是什么。
这大冷天的,哪怕只在水里泡上一小会儿,寒气也会入体,柳昭仪这样整个身子都泡进冷水里,真的是很勇敢,不得风寒症都对不起她这么努力。她摸着尖尖的下巴颏,神情悠哉悠哉地看着嘴唇渐渐变得青紫的柳昭仪,看热闹一般,对虎背熊腰的宫女道:“你喊人作甚,自己跳下去救她啊,这个时候才能体现你的忠心,若你家主子真的淹死了,你的罪责可比本宫还要大。”
虎背熊腰的宫女不理会她,仍旧四处喊着求救,喊来喊去都是那一句话,“来人啊,来人啊!林美人把我家娘娘推进盘龙池里啦!”
像学舌的鹦鹉一样。
林桑青眨眨眼睛,低头看向在池水中挣扎的柳昭仪,残忍笑道:“柳姐姐,你看这座桥像不像奈何桥?奈何桥是渡死人的,姐姐您在水中浸泡多时,没准寒气入骨,落下什么治不好的病根,便真的要让奈何桥渡一渡了。”
柳昭仪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继续演着溺水者的苦情戏,也是,她都已经咬牙跳进水里了,总不能这个时候出来,否则不就白挨冻这一会儿了吗。
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总算有宫人急匆匆赶来,来不及脱下衣裳,便投身跳进池水里搭救快要冻僵的柳昭仪。
有意思的是,连一向挂心朝政的萧白泽也来了,这说明柳昭仪在准备陷害林桑青之前便已经想好了对策,特意邀萧白泽来看绿梅,好让他目睹这一幕,增加说服力、博取同情心。
宫人们手忙脚乱的将柳昭仪抬上来,早有人提前准备好了被褥和姜汤,灌下一碗热乎乎的姜汤,柳昭仪的脸色好了不少。她裹在被褥里,只剩下湿漉漉的脑袋露在外面,偷偷看一眼萧白泽的表现,虚弱地问林桑青,“妹妹何故害我?”嘴唇的颜色还没有完全变过来,一张小脸也煞白,瞧上去我见犹怜的,“你父亲被贬并非全是我父亲的缘故,若非他抗旨不遵,将皇上的话当做耳旁风,怎会落得被贬官的下场?你怎能将此全怪罪于我?”
平端着手臂,林桑青不屑一笑,“你是要将我往死路上赶吗?”她故作惆怅地叹息一声,苦恼扶额道:“柳家的权势已近顶峰,你们为何不能放过我、放过我父亲,为何非要咄咄相逼,使出这种下作的手段?”与其说这些话是说给柳昭仪听的,倒不如说是在说给箫白泽听,遑论他听不听得进去,只要她说出来,他心里便应当有数。
“妹妹说的这些话姐姐听不懂。”抱住手臂打个喷嚏,柳昭仪望向萧白泽,双目含泪道:“皇上,臣妾本以为林美人被降位分后能收敛性子,谁知她竟变本加厉,开始不择手段的置臣妾于死地。臣妾左不过说您待会儿会过来陪我看绿梅,她便像疯了似的,猛地将臣妾推到了盘龙池里。臣妾独身一人在这宫里,无依无靠,现如今性命又受到威胁,臣妾……臣妾不愿活了!”
那虎背熊腰的宫女补充道:“寒冬腊月的,可怜娘娘在冷水里泡了这么长时间,皇上,奴婢恳请您为娘娘做主!”
主仆二人的哭诉声荡涤在盘龙池边,让不知情的人听着了,还以为有人死了呢。淑妃自盘龙桥上缓步走来,手中捧着暖手的小金壶,走到人堆边上,好奇道:“本打算自个儿过来看看新开的绿萼梅的,不曾想来的不凑巧,这儿竟有这么多人。怎么了,哭什么,可是有人溺水了?”见萧白泽亦在此,她露出一抹由衷的甜美微笑,“表哥也在这里。”
柳昭仪兀自哭个不停,萧白泽的脸色不大好,不知是心疼柳昭仪的小惨样还是怎么的。他吩咐白瑞,“先将林美人禁足,后续事情等查清楚再说。”命令宫人扶起柳昭仪,语气软了三分,“朕先送你回宫。”
显然他是站在柳昭仪那头的。
皇上没直接处置林桑青,柳昭仪似乎不大满意,眼角的泪痕犹在,她抽抽鼻子道:“皇上,就是林美人推的臣妾,这还有什么好查的?”
捧着暖手金壶,淑妃信口玩笑道:“这可说不准,万一柳昭仪觉得热,自己往下跳降降温呢?”这个玩笑开得不大合时宜,柳昭仪的脸登时黑的和锅底一般。淑妃只视若无睹,紧紧抱着做工精致的金水壶,转头朝林桑青道:“皇上送柳妹妹,那本宫便送林美人吧。”她朝林桑青微笑,“走吧妹妹,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姐姐送你回去。”
林桑青不知淑妃打的什么主意,她挑了挑眉毛,准备顺其自然,先和她一起回繁光宫再说。她无心向萧白泽解释此事,柳昭仪这盆脏水已经泼到她身上了,再怎么清洗也清洗不干净,不过白费口舌罢了。
柳昭仪没说什么,她身旁那位五大三粗的宫女却突然冷冷哼一声,语气阴阳怪气道:“人人都说淑妃娘娘出身世家,涵养和素质皆强过旁人,原来世家出身的人竟爱开不合时宜的玩笑,天气这样寒冷,难道我家娘娘会无知到以自己的康健为代价来陷害林美人吗?”
淑妃原本都打算向萧白泽行告退礼了,闻得这个宫女说出这种话,她收回脚步看她一眼,并没有表现得很生气。抬眼望向萧白泽,讨商量似的,温温柔柔道:“臣妾处置一个多嘴的下人,皇上应当不会说什么吧。”不等萧白泽回答,她喊来跟着她的贴身宫女,扬起下巴道:“凤羽,把这个婢子带下去掌嘴三十,再教教她宫里的规矩,何时她学懂弄通了,再放她回弱柳宫。”
屈膝向萧白泽行了端正的一礼,道上一句“臣妾告退”,便昂着头颅转身离去了,不管身后的人怎么求情,也不回头看一眼。
默默跟在淑妃身后,林桑青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咋舌,她十分佩服淑妃的所作所为,到底娘家有身份,淑妃可以当着萧白泽的面惩罚下人,在这宫里,只用顾忌太后和皇上便行,其他人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她便不行了,没了做户部侍郎的爹,她只能尽量保持低调,除了一个已经水火不容的柳昭仪,其他谁也不敢得罪。
日子苦啊。
回到繁光宫,林桑青让枫栎泡了壶茶,且留淑妃小坐片刻。
淑妃似乎有话打算对她说,将金壶递给那位叫凤羽的宫女,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雍容华贵的气度从身体的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
林桑青亦捧起一盏茶,率先打开话匣子,“你为何要送我回来?”
淑妃并未第一时间理会她,目光从宫殿内细细扫过,几乎没放过任何地方,等到看完一圈,方才同她道:“从云端跌下来的滋味不好受吧?”
原来,淑妃也以为萧白泽宠爱过她。林桑青哑然失笑,“我从未登上过云端,何谓跌落,皇上来我这里不过是吃个便饭,连话都很少说。倒是娘娘您,原本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子,没有任何人能抢占您的风头。可这后宫注定不是您一人的,杨妃、柳昭仪等人的出现,一定分走了您不少宠爱。”她抬目深深凝望她,“从云端跌落的,应该是您才对。”
淑妃有一瞬失神,“宠爱?”将这个词重复几遍,突然自嘲笑道:“我们都有宠无爱,他的爱早分给那个人了,全部都给了她,丝毫没剩下。”慢慢找回神识,语气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她们都说我争宠……呵,我争的不是宠,而是爱啊。注定得不到的爱。”
宫中痴情的女子向来多,这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便是帝王之爱,最难得到的也是帝王之爱,没想到淑妃也是这些痴情女子中的一员。林桑青没问淑妃萧白泽的爱都分给了谁,何必去揭人伤疤呢。啜口茶水,她将有当无的向淑妃道:“我没推柳昭仪。”
淑妃扬眉,“我知道,你若推了她,身上必定有那股子难闻到发腻的廉价脂粉味儿,可你身上什么香味都没有,清清爽爽的,可见你根本连靠近都没靠近过她,既然不曾靠近,你又怎么能推她入水。”
哇!别看淑妃看上去像只懂得享受生活其余一概不懂的富家千金,没料得她的心思居然这样细腻,林桑青刚想夸她两句,淑妃突然怔怔看着她,眸子里有森森寒意弥漫,“我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