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关门的吱呀声,箫白泽缓步走到床沿边,神态自然地坐下,掸一掸外袍上的灰尘,状似漫不经心道:“都走了。”
心里七上八下,面上仍然装得很镇定,林桑青掩唇咳嗽,“咳咳,咳咳,是的。”
偏头久久望着她,久到林桑青心里打鼓,箫白泽突然笃定道:“起来吧,只有你我在此,就别装病了,我看你装得挺累的。”
林桑青惊得往床榻里面爬了爬,“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装病?哪里装得不像吗?”她坐起身子,先是摸了摸脸颊,“是脸颊不够红吗?”又摸了摸嘴巴,“还是嘴巴不够白?”
箫白泽冷冷瞥她一眼,转头将目光放在那头的梳妆台上,“桌子上的脂粉盒子还没盖好,房间里也有淡淡的脂粉香味,你若真生病了,哪里还有心情涂脂抹粉。”收回视线,他皮笑肉不笑道:“想来是你听说朕和太后要来,急匆匆往脸上扑了些脂粉,装作病得脸颊潮红的样子。只是时间赶得紧,你没来得及把脂粉盒子全收进匣子里。”
拿被子垫着下巴,林桑青在心底咋舌不已,她知道萧白泽精明,却没想到他无论在大事还是小事上都精明得很,“那个……”干脆不继续伪装下去,她揉揉脸,讪讪笑道:“您也许不晓得,我特怕麻烦,装病虽然不地道,但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俗礼。”
萧白泽不置可否,他深深凝望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稍许,语气深沉道:“朕问过林轩了,他说不曾告诉你我和他之间的计划,一丝一毫都不曾透露过,那么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说的应当是和林大人暗度陈仓、合伙除去柳安顺的计划,林桑青坦然回望他,“皇上说什么呢,臣妾愚钝,听不大懂。”
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桃红色的被子上,愈发显得白皙消瘦,萧白泽仍旧深深凝视她,似乎想从她眼中找到什么东西,“朕看不透你,却也清楚你并不是吃闷亏的人,柳昭仪三番四次陷害你、伤害你,你都能像没事人一样容忍下来,这和你的性子不符合。除非你晓得朕和林轩的计划,因为怕打乱它,所以才吃了那些亏。”
萧白泽说什么?他说他看不透她?林桑青不禁哑然失笑。那他们倒是同路中人了,彼此都看不清对方,都拿不住对方的七寸。
她的确知晓林大人和萧白泽之间的计划,不过那是她无意中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本着好奇的心理追寻下去,才最终证明那些蛛丝马迹都是实打实的线索。
知晓他们的计划纯属巧合,倘使她解释了,多心的萧白泽也不见得会相信,还是不说好了。
“做皇帝一定很累吧。”把被子往上拉一拉,环臂抱着膝盖,她对萧白泽道:“不单是身体,更多的,是心。”
指头动了动,萧白泽没说话,比女子还要美丽的阴柔面容上阴晴未定。林桑青一时兴起,挑挑眉毛八卦道:“皇上你不心疼柳昭仪?到底是你曾经宠爱过的女子啊,长得又那么好看,你真的舍得永远不见她么?”
墙角摆放的两盆绿植为殿内添了些颜色,寒冬腊月的,到处都枯黄一片,天和地都灰突突的,只有看到鲜嫩的绿色时,才会觉得眼前一亮。
箫白泽沉默许久,久到林桑青都想要打哈欠儿了,他倏然抬眸盯着她,眸光冰冷而深邃,“林桑青,你很可怕。”
林桑青硬生生把这个哈欠咽了回去。
可怕。
这辈子她收到过不少以“可”字开头的词,她娘说她可恨、她爹说她可爱、温裕说她可怜,还是头一次有人用可怕这个词形容她。
人都爱把自己往天真了想,林桑青不愿承认自己可怕,她不过是个稍微聪明些的市井丫头,又不是会跳大神的老妖婆,哪里就可怕了呢。她朝箫白泽和缓微笑,不遮不掩,坦坦荡荡道:“我又不求皇上您喜欢,要装得天真无邪作甚,自然要拿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给您看。何况,真正可怕的是那些面上笑嘻嘻,背地里使诡计的人,简直防不胜防,他们才是可怕的邪魔鬼祟。”
起身离开床榻,箫白泽负手而立,他的个头很高,被灯光一拉,显得更是颀长,“你倒是坦荡。”听不出是褒是贬。
林桑青挑唇深笑,“与其说是坦荡,倒不如说是有自知之明,我晓得的,皇上您的这双眼睛能看透所有事情,这宫里没有人能瞒住你。”
箫白泽抬步向外走,走到那两架颜色庸俗的屏风边,他停住脚步,回过身意味深长对她道:“林轩生了个好女儿。”
林桑青报以他一个灿烂的微笑。
年关就在眼皮子底下,说到便到了,宫里有许多事情要忙碌,旁的不消说,光是除夕大宴便够宫人们忙一气的了。
加之年后还要张罗祭天这件大事,宫里的宫女太监们忙得脚不点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差在脚底下安两个轮子了。
白瑞于百忙之中问了柳昭仪的意见,柳昭仪倒十分固执,她宁愿留在宫里,被关在弱柳宫一辈子,也不愿搬出宫外独居。许是还在做着复宠的梦吧,她可能觉得只要留在宫里,就还有见到箫白泽的机会,只要能够见到箫白泽,她便有可能重新获得恩宠。
这招行不行得通,全要看箫白泽有没有对她动过心,如若箫白泽对她一丝一毫的动心都没有,那柳昭仪八成真要老死在弱柳宫中了。同样的,若萧白泽曾经对她动过心,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她便有可能重新获得恩宠。
腊月二十九的傍晚,残阳西斜,林桑青领着梨奈从弱柳宫门前经过,准备去南面的宫殿找方御女,同她说说过年的事情。
不过是几天之间,后宫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处在风头上的弱柳宫已无生气,路过这里时,林桑青不经意偏头朝里望了一眼,竟看到了有些日子没见的柳昭仪。纵然家中突生变故,柳昭仪也没有被击倒,她仍旧穿着素日里钟爱的颜色花俏的衣裳,施施然站在庭院里的一株山茶花树下,头发梳得纹丝不乱,首饰亦戴得齐全。可以随时见驾。
“柳姐姐?”驻足停步,林桑青将双手拢进袖子里,朝她热络笑道:“好生巧的,随意一扫便看到了你,姐姐怎么不出来走走,闷在宫里多无聊。”柳昭仪的脸色顿时变黑,她做作地捂住嘴巴,故意后知后觉道:“哦,妹妹竟然忘了,姐姐如今尚在禁足之中,没有办法出来走动。”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隔着朱红色的大门看着她,眼中的恨意似要把门板戳穿,柳昭仪咬牙切齿道:“你满意了?我如今一无所有,被困在这座宫殿中进出不得,空挂着昭仪的名头,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话,她们都在等着我倒下,等着柳家最后一个有身份的活人死去!”
的确,柳昭仪现在是柳家最后一个有身份的活人,柳安顺吊死以后,箫白泽本着祸不及家人的原则,饶恕了柳家一众老小,但他亦将柳家所有的荣耀都收走了,放眼如今的柳氏一族,除了身为昭仪娘娘的柳姒外,其余人全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民。
“姐姐可能不懂一无所有的意思,你如今仍住在繁华的皇宫中,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身边有十来个宫人伺候,比官家小姐还要富贵。真正一无所有的人连饭都吃不饱,只能走上街头乞讨。何况,”林桑青冷眼看着她,“你父亲会死不应该全怪他自己吗?若他贪污受贿的时候手脚干净一些,别留下任何线索,又怎会被抓个正着,顺藤摸瓜扯出他曾经犯过的所有罪呢。”
相比林桑青的冷静,柳昭仪显得暴躁得多,她很想冲出大门和林桑青理论,那个虎背熊腰的宫女紧紧拽着她,语气紧张而焦急道:“娘娘您冷静些,皇上不许您出弱柳宫的门!”柳昭仪咬咬嘴唇,渐渐收敛了脾气,仍旧拿愤恨的眼神看向林桑青,“我一开始并未想害你,是你先设计陷害我的,林桑青,你敢说那匹山茶花布料不是你故意让给我的?你和林轩,你们父女俩的心肠都狠如蛇蝎,一个在后宫算计我,一个在前朝算计我父亲,如今柳家被你们算计得满门倾覆,你们的目的终于达成了!”
捂在袖笼里的双手暖烘烘的,微微出了些薄汗,林桑青松开扣在一起的手,热心为柳昭仪分析道:“你迟早会走到这一步的,宫里不缺美貌的女人,缺的是既美貌又识时务的女人。你依仗父亲的权势在宫中横行霸道,上至淑妃杨妃,下到方御女,你都不放在眼底,不知长期以往,因你的嚣张跋扈而树下的死敌有多少。”梨奈及时递了张手帕过来,她接过手帕擦了擦手心的薄汗,继续道:“只要你父亲一被革职,你将立马从云端上跌落下来,多得是上前踩你一脚的人,何须我再耗费心思算计你。”
擦完了手,她把手帕别在腰带上,抬目望着愤愤不平的柳昭仪,“再最后说一次吧,管你是否听得进去——如若当时你不和我抢,也许穿着那块山茶花布料去赴宴的人就是我了,柳姐姐,我要感谢你,是你为我挡了一劫。”
墙角处传来轻微的声响,应当是风吹花叶发出来的,林桑青偏头看了一眼,没看到什么。
柳昭仪怔了一瞬,目光空洞无物,稍许,她再度抬头狠狠盯着她,面容有些扭曲,“我有美貌便足够了,母亲说过,女孩子只要有了姣好的容貌,恩宠和爱慕便会如江水一般滚滚而来。皇上迟早有一日会厌倦你、厌倦淑妃,你们的容貌都不能与我相比。等到皇上厌倦了你们,他一定会想到我的,他会重新给我恩宠!”
林桑青顿觉哭笑不得——柳昭仪的母亲和她有仇吧?为何要从小给孩子灌输这种理念?有一张美貌的脸是好事,但只有当拥有与脸蛋相等的才华或智谋时,才能完全发挥美貌的作用。
“厌倦便厌倦啊,”林桑青揉揉鼻子,满不在乎道:“我又不指望他给的宠爱过活,作甚要害怕他的厌倦?”
扭曲的面容上浮现疑惑,柳昭仪不解问她,“你不爱皇上?那你为何要进宫?”
林桑青斜眼看她,“你们莫不是看多了结局美好的话本子?皇上是什么人,是能轻易去爱的吗?古往今来多少女子魂断在与帝王的情爱上,那些信誓旦旦说会守护她们一辈子的君王没几年就拥了新的佳人在怀中,看也不看她们。柳姐姐,你必须明白一件事——这天底下不存在长情的帝王。”
发间埋着的珍珠步摇自然垂落,柳昭仪冷眼看着林桑青,不为所动道:“不要把自己说的好像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一样,林桑青,只要你进入这后宫,成为他名义上的女人,就一定会爱上他。”收回目光,投向身侧因严寒而显得有些颓唐的山茶花,面上显露出痴枉的神色,“他是如神祇一般出众的男子,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成为他的信徒。”
都说少女情怀总是诗,柳昭仪已经过了可以被称为少女的年纪,她的情怀却还像诗一般绮丽梦幻。林桑青嘲讽地笑上一笑,“神祇?他并不能护佑我家宅安宁,也不能赐我良人,我何必要信他。”
与柳昭仪说了这么会子话,天色又暗上几分,她今夜不打算在方御女的宫里过夜,须得快去快回,等会儿天色完全黑透了便不好走路了。拽拽发怔的梨奈,她道:“走吧梨奈,咱们去找方御女,别在这儿和少女心泛滥的女人瞎白话了。”梨奈“唔”了一声,跟着她继续走,林桑青前行几步,想了想,还是转身叮嘱柳昭仪,“珍重。”
诚然,如她之前所言,柳昭仪从云端上跌落下来之后,多得是上前踩她一脚的人,失去了父亲的庇护,以后的日子,她只能自己往前走了。
林桑青与梨奈离去后,柳昭仪也进寝宫去了,弱柳宫门前空无一人,唯有阵阵寒风萧瑟无言。
白色的弱柳宫墙边,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驻停良久,风扬起他们的衣裳,吹动他们的发丝纷乱如雪,高的是萧白泽,矮的是白瑞。
偷偷抬眼看一下萧白泽的脸色,白瑞心底咚咚打鼓,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皇上今天难得兴致好,本打算去方御女宫里吃一盘桂花糖蒸栗粉糕的,谁曾想,路过弱柳宫附近的时候,正好看到林昭仪与柳昭仪打嘴仗。
他们皇上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动声色地靠在宫墙边,就这么听了起来。这可不是偷听,而是光明正大的听,皇上的事,能说偷吗?
听着听着,皇上的脸色就不大对了,也是,如果你的小妾在私底下说她不爱你,说你是个凉薄的负心汉,你的脸色能好才怪。
替林桑青吊着一颗心,白瑞拿拂尘给萧白泽掸掸衣裳上的灰尘,忐忑不安问道:“皇上,还要去方御女宫里吗?”
风掀起萧白泽额前的发丝,露出一张阴柔俊美的脸,黑漆漆的眸子眨动几下,他沿着原路返回,“不去了,回启明殿。”
与此同时,宽阔的宫道上,梨奈垂着脑袋跟在林桑青身后。她琢磨了许久,觉得得把方才看到的告诉她家娘娘。怕等下要说出口的话会吓着她家娘娘,梨奈尽量让语气活泼些,“娘娘,我方才好像看到皇上了……”还是很沉重啊。
猛地停下脚步,林桑青回身惊讶道:“啊?”显然是被吓到了。
梨奈甩甩袖子,又犹豫又不安道:“也不知是不是他,只看到墙角那里有花青色的衣裳闪了一下,娘娘您要晓得,这宫里除了咱们皇上,可没人敢穿花青色的。”
林桑青懊丧扶额——她方才也觉得墙角那里好像有动静来着,但她没想到萧白泽会在那里,她还以为是风吹树叶的声音。神色凝重的思忖一瞬,她对梨奈道:“就当作什么都没看到,把这件事忘掉,咱们也什么都没说过。”
梨奈连忙点头,“好的娘娘。”
抬起脚步继续往方御女宫里走,一壁走,林桑青一壁在心底嘀咕。当今圣上多么明智,他心里一定清楚她是如何想的,也知道她并不喜欢他。但,他心里清楚和她明明白白说出来是两码事啊……不晓得萧白泽这个有仇必报的家伙会不会给她穿小鞋。
到了方御女的宫里,和她讲了会儿话,又顺了一盘桂花糖蒸栗粉糕,林桑青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领着梨奈及早回了繁光宫。
冬日里天长夜短,往往一个晃神的功夫,太阳就从天边消失了,若要再想看到它,得等上漫长的一夜。宫中的日子枯燥无味,林桑青不爱绣花,也不擅长吟诗作画,同其他人比起来,她着实无所事事。
她打发漫长时间的方式便是睡觉。
洗漱完毕,放下窗子,把那架配色庸俗的屏风阖上,林桑青刚要入睡,屏风外头突然传来枫栎的声音,“娘娘,您睡了吗?”
她平躺在床上,拉过被子道:“还没呢,不过快睡了,可是有什么事?进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