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二小姐提着青花小酒壶翩然起身,她先给太后斟了一杯酒,动作如行云流水,没出什么差错,然而给萧白泽倒酒的时候,不知是薄醉之意作祟还是怎么的,竟然把放在萧白泽面前的酒盏碰洒了。
清澈的酒水很快顺着桌子淌到萧白泽的衣服上,明黄色的帝王华服上很快出现一片水痕。
面颊因饮酒而变得绯红,瞧上去像傍晚的云彩,季二小姐含羞带怯地瞥萧白泽一眼,不好意思道:“臣女……臣女无心之失,还望皇上恕罪。”
美人一笑,连大好春光都要黯然失色,殿内因她这一笑生出不少旖旎风光。
似是无心欣赏季二小姐的如花笑颜,随手把倒下的酒盏扶起来,萧白泽低头平静道:“无碍,你不用自责。”
季二小姐抵唇轻笑,眉目宛然若桃李,“臣女赠给皇上的手帕可还在?”见萧白泽不回答,她已知晓结果,善解人意道:“弄丢了也没关系,臣女这里还有,您稍微等等,待臣女找张帕子帮您擦拭水渍。”说着,她伸手去衣袖中掏手帕。
不等她把手帕掏出来,萧白泽微微侧首,隔着太后和淑妃呼唤坐在不远处的林桑青,“宸妃。”
求救似的。
从季二小姐提着酒壶起身开始,林桑青便一直偷偷观望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亲眼目睹季二小姐把酒水洒在萧白泽身上,看上去倒真像是无意的。
萧白泽只是喊了她一声,并没有说要她做什么,但林桑青还是在第一时间领会了他的意思。
“皇上怎么这么不小心。”快速起身走到萧白泽身边,林桑青动作麻利的从广袖里掏出手帕,伸手递给他,“这张帕子是您昨日落在繁光宫的,臣妾已经清洗干净,请您用它擦拭酒渍吧。”
萧白泽给了她一个眼神,似乎示意她靠近一些,林桑青又往前挪了挪,萧白泽拿手帕遮住嘴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想办法把她支走,她身上的香味太浓,我消受不了。”
季二小姐身上的确有股子香味,但那股香味并不冲鼻,淡淡的,很好闻,像雨后新绽的晨花香,不知萧白泽为何消受不了。
但萧白泽这人怪癖多多,也许不喜欢闻季二小姐的体香又是他近来新增的怪癖之一。
林桑青十分善解人意,神色如常地站直身子,她仰起脸,对季二小姐友好笑道:“如笙既是淑妃的妹妹,那么也便是本宫的妹妹了。妹妹无须害怕,咱们皇上不是计较的人,他只是稍微有些洁癖,不喜用他人的东西罢了。”她故作热情地牵住季二小姐柔软的手,领着她往她方才落座的位置走去,“来,如笙你和我们一起坐吧,正好可以同淑妃说说话。”
亏得季二小姐还能记住曾经赠与箫白泽的那张手帕,只是,她可能料想不到,那张她亲手送出去的含香帕子已经沦为了擦拭桌子的抹布。
季二小姐温和笑道:“多谢宸妃娘娘。”
太后噙着和蔼的笑容看着她们,似乎想说些什么,恰好昌国公府的大夫人过来向她问安,大夫人是太后的旧相识,她们已有多年未见,此次相逢自是有许多话要说。
太后把视线从几个年轻的小辈身上挪开,转而和昌国公府的大夫人叙起旧来。
拉着季二小姐坐在淑妃和她中间,林桑青松开手,故作热络道:“本宫没有姐妹,上头只有个糙汉子一样的哥哥,哥哥虽然挺疼爱我,但到底不如姊妹贴心,有许多话都不能对他说。”敛裙坐在椅子上,她扶一扶头上的簪花,“本宫很羡慕有姊妹的人呢。”
这句全然是空话,她与大姐林忘语相处十几载,受尽了她的欺负,有娘在大姐身后撑腰,她想找人告状都找不到。她一点儿都不羡慕有姊妹的人。
季二小姐笑一笑,精致的眉眼如墨笔绘就一般,偏头与淑妃道:“姐姐近来身体可好?前段时间四叶城的府尹送了爹爹一箱子上好的枇杷果,如笙本打算带些给姐姐的,可出门的时候太匆忙,竟然忘了此事。等会儿回府,我即刻让下人送枇杷果给您,如笙还记得,姐姐您最喜欢吃枇杷果了。”
没有想象中姐妹情深的场面,淑妃头也不抬地把玩着手中酒盏,似乎当季如笙是一团不起眼的空气,她们姐妹俩生分得很。
季二小姐不觉尴尬,她仍旧冲淑妃笑得谦卑温和,似乎早已习惯淑妃这样对她了。
林桑青正在揣摩她们姐妹俩之间是什么个情况,身旁突然传来周萍熟悉的嗓音,“春春啊。”
宁妃稳重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姨母,你怎么在这里?”
慢吞吞端起桌子上的酒杯,支起手肘,用酒杯挡住半张脸,林桑青装作若无其事地轻嗅酒水。
周萍讪讪笑笑,“这个说来话长啊,你那没出息的姨夫死了,我带着忘语孤儿寡母的不好生活,只能再次下嫁。我这次寻了个好人家,嫁的是平阳城的府尹金生水,这才有机会进宫赴宴。”也许怕宁妃问她是正室还是妾室,周萍很快把这篇话翻过去,开始恭维起宁妃,“上次见你还是杨妃,这次就成了有封号的宁妃,咱们周家真是扬眉吐气了,可惜你爹娘早早撒手人寰,没有福分见证这一刻,不若他们也可以跟着你享享清福。”
宁妃拿帕子擦擦嘴巴,“爹娘泉下有知,也会为我高兴的。”
周萍敷衍地点点头,她小心翼翼地打量宁妃的脸色,不停用舌头舔嘴巴,似乎有话想说,又不好意思开口。磨蹭良久,还是说出来了,“那个,春春啊,我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宁妃挪开擦拭嘴巴的手帕,“帮忘语姨妹找婆家的事情吗?”眉心因为为难而微微蹙起,宁妃怅然道:“姨母您看,我身处深宫之中,实在没有机会接触外人,我们杨家也不是甚豪门氏族,攀附不着好关系,为忘语姨妹找个好婆家这事的确不容易……”
宁妃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周萍再不识相也能听明白,“哦,这样啊。”脸色有些难看,她轻飘飘对对宁妃道。
除了林桑青外,淑妃也一直在暗暗留意宁妃这边的动静,听到宁妃的姨母再嫁,且再嫁的男子是平阳府尹金生水,淑妃霎时间来了兴致。“你嫁给金生水了?”起身走到宁妃落座的桌子边,淑妃一连串问了周萍好几个问题,“是正室夫人吗?那金府的夫人田悠然呢?本宫可是听着金大人和金夫人的爱情故事长大的,他该不会休了田悠然吧?”
周萍是以妾室的身份进金府的,她是嫁过一回的寡妇,不能和清白姑娘比,是以她嫁给金生水的时候没有举办任何仪式,只是收拾收拾细软住进金府而已。淑妃突然凑过来问她是不是正室夫人,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暗暗在心底翻个白眼,周萍阴阳怪气道:“休掉她是迟早的事情,年纪一大把了还一天到晚扮柔弱,动不动就说心口疼,这样的女人留着有什么用。往后啊,我才是金夫人,不然生水作甚带我来赴宴。”
要不是今儿个场合特殊,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又是当朝淑妃,依照周萍平日里的性子,早骂骂咧咧吵嚷开了。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淑妃嘲讽地笑上一声,“呵呵,金夫人?”不屑而轻蔑的眼神在身着华服的周萍身上晃悠两圈,别有所指道:“金夫人的姻缘花常开不败,真令人羡慕呢,尤其夫人的身材也不错,一点看不出曾经生过两个女儿。”
“两个女儿?”没听出来淑妃话里的深层意思,周萍抓住其中一句话辩解道:“娘娘恐怕是记错了,臣妇只生养过一个孩子。”
娇小的身躯中散发出倨傲孤冷的气息,淑妃低头整理橙金色宫装的衣袖,慢悠悠道:“金夫人的记性可能不大好,本宫可还清楚记得呢,去年你逼死了亲生女儿,惹得整条街上的民众颇为不平,联名将此事捅到官衙去了。你往牢狱里走过一趟,便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的事情吗?”
见淑妃旧事重提,周萍并没有表现得太过反常,眼角余光似是不经意从坐在不远处的林桑青身上扫过,她吐出一个深埋多年的秘密,“这样和你说吧,死去的那个孩子是我前夫的女儿,和我可没有一丁点儿关系。”怕淑妃不理解,她特意解释了一番,“当年我第一任夫君病死,只留下我和忘语孤儿寡母,难以维持生计。我带着忘语从乡下到城里来投奔亲戚,走到一片荒郊野岭,正好碰到他们父女俩。我还记得,当时那个孩子病病殃殃的,身上全是伤,我看他们父女俩可怜,这才大发善心与他结为半路夫妻。多年来,我一直把那个孩子视为己出,吃穿用度从未缺过她的,只是偶尔会让她搭把手做些事情罢了,算是尽足了后娘的本分。她自己想不开要往死路上走,跟我有劳什子关系?”
周萍说的这些事与在座诸人都没有关系,他们随意听一听,听完便任这些话从耳朵眼里溜走。
林桑青却惊的洒了抵在唇边的酒水。
娘说的什么视为己出、未缺吃穿这些虚伪的假话暂时按下不提,她惊的是——她竟然不是娘亲生的孩子么?!
她不止一次问过林清远,也问过周萍,问她是否是他们的亲生孩子,爹每次都斩钉截铁的说“是”,娘也从未否认过,问得多了她便也开始深信不疑。
到头来,她的深信不疑全是一场空。
她并未觉得失落,甚至心底隐隐开始庆幸——庆幸周萍不是她的亲生母亲。
酒菜已经上齐,梨奈不用再在御膳房盯着了,她怕林桑青身边无人可使,便没回繁光宫,赶着来绮月台找自家主子。
抵达宴饮的大殿中,刚好看到林桑青把酒水洒在身上,梨奈忙不迭把腰间别着的手帕递给她,“娘娘,您是不是太累了?”
神色自然地接过手帕,林桑青竭力维持镇定,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正常,“哈哈,洒酒可能会传染,皇上刚洒过,本宫也开始步他的后尘。”她偏头对坐姿优美的季二小姐道:“二小姐可要小心些,别被本宫传染了。”
季二小姐掩唇微笑,“娘娘说笑了。”
宴会已经过了一半,酒菜的滋味都已尝遍,该聊的天也聊得差不多,这个时候正适合表演歌舞助兴。
握着柔软的手帕,林桑青装作若无其事地坐直身子,抬头吩咐梨奈道:“梨奈,去把表演助兴节目的乐师舞姬们都叫出来吧。”
梨奈脆生生应了,转身去殿外传等候多时的乐师舞姬们。
乐师和舞姬很快进殿,走在最前面的是身穿七彩舞衣的年轻舞姬,乐师们抱着自己的乐器走在后面,他们都低着头,脚步不疾不徐往前走。
这些舞姬和乐师林桑青都不熟悉,她只和弹琵琶好听的那位女师傅说过话,并且她还许下承诺,说要把繁光宫里的紫檀琵琶送给她。她翘起脖子找了找,弹琵琶好听的那位女师傅走在队尾,她紧紧抱着怀中泛着淡红色光泽的红木琵琶,低下头跟着前面的人挪动脚步。与前面人相比,她的步伐看上去有些凌乱,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的。
快到林桑青身边时,女师傅稍稍偏头瞥她一眼,接着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似乎不想和她打照面。林桑青凝神看着她怀中泛着淡红色光泽的红木琵琶,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她一时说不出来。
视线不经意触及身下的红木餐桌,黑红透亮,可见岁月沉淀的痕迹,她愣怔一瞬,倏然间觉得灵台一片清明——淡红色?
不对!她平日里用的并不是现在抱着的这把琵琶!
林桑青出身不高,没有机会接触琵琶这种高雅玩意儿,但基本的生活常识她还是有的。她知道红木有老红木和新红木之分,老红木颜色呈黑红色,新红木呈淡红色,弹琵琶的女师傅前段时间一直用一把黑红色的老红木琵琶,但今儿个她抱着的这把琵琶呈现淡红色,显然是新红木制成的。
新红木与老红木虽然都是红木,但价格天差地别,她是宫里的老乐师了,没道理在排练的时候用价格不菲的老红木琵琶,而到了正式上场却换成略次一等的新红木琵琶。
结合她方才反常的表现,林桑青越想越不对劲。谨慎一些总是好的,就在弹琵琶的女师傅即将走过身边时,林桑青忙叫住她,“师傅等等。”
女师傅猛地顿足,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纸。
嚯,林桑青更加笃定这里头有问题。
噙着深深笑意起身,林桑青绕到她身前,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把琵琶拿到自己手上,漫不经心把玩着琵琶,她笑道:“师傅这把琵琶颜色挺不错,看上去像是值些银钱的,左不过我猜它的音色应该不好,配不上师傅所奏的钧天之乐。”加深唇角的笑意,她抱着琵琶坐回自己的位置,“本宫先替你收着吧。梨奈,”她唤守在身边的梨奈,“脚程快一些,赶紧回宫一趟,把墙上挂着的那只紫檀琵琶取来,让师傅用那只琵琶奏乐。”
梨奈不解其意,但她还是立即出门往繁光宫跑,一路匆匆忙忙,光是鞋子就跑掉三回。
弹琵琶的乐师见林桑青抱着她的琵琶不撒手,顿时显得很是焦急,她不敢把琵琶抢回来,只能容色哀婉的同她讨商量,“娘娘,奴婢平日里皆是用这把琵琶弹奏的,若是突然换另外一把,只怕……”
林桑青收敛笑意,冷冷斜睨她,沉声道:“本宫说了这把琵琶配不上师傅,它便配不上,难道师傅认为本宫说的不对吗?”
弹琵琶的乐师战战兢兢垂首,“奴婢不敢。”视线若有若无往被林桑青抱在怀里的琵琶上瞥,她咬一咬涂过脂粉的嘴唇,额头上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
殿中的宾客们没等多久,梨奈很快抱着紫檀琵琶返回绮月台,由于琵琶长久挂在墙上,没有人用过,上面已布满灰尘,梨奈特意拿软布擦拭两遍才抱过来。
乐师不敢拒绝林桑青,只得抱着新取来的紫檀木琵琶上场演奏。
歌舞表演如常进行,宾客们沉醉于歌舞之中,尽情享用着美食珍馐,没出什么岔子。
淑妃似乎尤其喜欢这支新排的曲子,她一直挂着满意的微笑,指头不自觉地在桌子上轻轻打着节拍。林桑青偏头看了看她,淑妃察觉到她的视线,顿时恢复平日里生人勿近的高冷模样。
林桑青有些想笑。
待助兴的节目表演完毕,林桑青不动声色地唤来白瑞,谨慎叮嘱他道:“白瑞,你把琵琶拿到后面剖开,看里面可藏有什么东西。记住,不许把琵琶交给任何人,你是皇上身边的人,若是有什么人敢到你手里抢东西,你要及时告诉我。”
白瑞郑重地接过琵琶,趁殿中众人不注意,抱着琵琶往后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