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匠心——沈碧瓷
时间:2019-10-09 09:13:36

 
 
第207章 炫技
  一片死寂中,杜锦华擦干泪水道:“练公子,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大伯说么?”
  白棠摇摇头:“您的大伯离世,请节哀。但您说段鹤林就是我的师傅。有何凭证?仅凭那几张印有许丹龄印鉴的书画?”
  杜锦华冷笑道:“早知你会这么说。光凭几幅书画的确不足以证明段鹤林就是你师傅。但是,彩版的工艺呢?”
  白棠正色道:“师傅教我雕刻、绘画。因雕版之技是我家传的营生,我结合了前人智慧,又将师傅所授的技艺融入雕版之中,方有这彩版之技。实则并非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而是同行们多年的积累自然改进的结果。杜先生若说彩版工艺是从未接触过雕版术的段鹤林所创,未免也太过惊世骇俗。”
  练老爷子与高怀德缓缓点头。
  杜锦华冷笑道:“你这话倒有几分道理。只是你并非大世族出身,哪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家中自有雕版作坊。印刷的书册供族内弟子使用。我大伯从小耳渲目染,喜欢研究这些东西,这才有了彩版术的革新!谁知你——”
  白棠摇头:“你如此信誓旦旦,定然是带了证明来。那便请大会儿一观吧!”
  杜锦华被他的淡定从容激得恼怒更重,冷哼了声道:“上雕版!”
  两名仆从打开只箱子,取出几块巴掌大的雕版,拼在了一块儿。
  众人搭眼一瞧,一幅蝶戏牡丹图分成了六块小版。
  都是同行,雕工好坏一眼便看得分明。的确是上好的图,上好的雕工。
  杜锦华又取出整套的版刷工具,竟与作坊里的工具毫无二致。
  高怀德怒极,目光冰冷的扫视着屋里头的工匠。白棠教授大伙儿彩版的法子时毫无藏私,虽然三令五申,经书刊印前这法子要严防死守绝不能透露出去,想不到还是有人提前泄露了工艺!不,这不是泄露,这是将彩版的法子全盘托出交给了外人!
  老头儿恼得简直想吐血!
  练石轩冲他摇摇头,莫急,看看情况再说。
  杜锦华退了半步,一名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上前,手持工具,开始版印彩画。
  他动作熟练而细致,一层层的渲染着画面上不同的色彩。用了小半个时辰,一张画才算完工。
  眼见一朵正红色的牡丹渐渐成形,那蝶翅上的颜色清楚鲜艳。众人你望我,我望你。俱是说不出话来。
  徐三忍不住道:“两位老爷子,咱这《金刚经》的版画,是四月开工的吧?”
  练老爷子点点头。
  “南京离杭州虽路途遥远。”徐三道,“但咱们要印一本全彩版经书的消息传到杭州,个把月足够了吧?”
  练老爷子自是明白他的意思。
  杜锦华冷笑道:“怎么,你怀疑是我们盗取你们的工艺?笑话——”
  “杜先生。”白棠好笑的道,“您怎么证明这块版画是在我们之前段先生所刻?”
  杜锦华满面遗憾的道:“我大伯常年在外漂泊,去年才到我杜家落脚休整了些时日。待他准备教授彩版工艺时,已经让你捷足先登了。”
  众人嘘声四起。
  这理由,实在过于牵强。
  白棠摇摇头,转问那位工匠:“师傅如何称呼?”
  那匠人瞧了瞧杜锦华,答道:“在下姓窦。”
  “窦师傅。”白棠客气的问,“是段先生指导得您彩版工艺?”
  窦师傅点头道:“正是。”
  “师傅长期与雕版打交道,可有见猎心喜?”
  “是。段先生大才。在下受教!”
  白棠迅即一笑:“段先生是否对你倾囊相授?”
  “倾囊相授,毫无藏私。”
  “嗯。你即与杜先生同来南京献技,必然是技艺出众。”白棠笑着淡问了一句,“墨绿之色,怎样调和而成?”
  诸人一楞。
  墨绿色怎么调和而成?这个问题——
  练老爷子白眉微挑。他擅画,如何调色了然于胸。但是雕版师傅们常年只与黑白二色打道,调色对他们而言,全是多余。
  姓窦的男子一时茫然。不禁看向杜锦华。
  杜锦华冷声问:“练白棠,你什么意思?”
  白棠又问:“豆绿色如何调制?”
  窦师傅不明所以又有些慌乱的退了一步。
  “练白棠——”杜锦华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白棠摇摇头,指着他们带来的红色墨汁,再问:“那你今日所用的赭红色是怎么调制的?”
  窦师傅皱眉道:“颜料是事先备好的。”
  白棠失笑道:“窦师傅,你说你是段先生亲手教导。他竟没有教你色彩调和之法么?”
  杜锦华同来的人的面容一时都有些僵硬。
  “我称这套彩版之法为‘木版水印’。一是重在雕版,二是重在印,且是彩印。即是彩印,调色自然也是重中之中。窦师傅,段先生不可能没教你如何调色吧?”
  杜锦华大呼百密一疏!会画画的人谁不会调和颜色?所以他只问了雕版与上色的法子。调色的事儿,自然有画师解决。谁想这里头竟然还有关窍。忙道:“我们作坊有专门调色的画师。不需窦师傅为此事操心。”
  “那画师今日可在?”
  一名山羊胡须的人站了出来:“在下姓包。”
  “包师傅。”白棠打量了他一番。“我师傅曾教授我三十四色的调色法。您学会了几种?”
  包师傅额上登时渗出冷汁。三、三十四色——
  “我师傅既然将木版水画的法子毫不藏私的都教给你们了,这三十四色的调和方法,肯定也是倾囊相授吧?不如咱们对对颜色,看看所学是否相同?”
  “练白棠!”杜锦华没料到练白棠这么难硬付,“你不要胡搅蛮缠!”
  白棠瞬时变了脸色:“杜锦华,你从我这边偷学了点木版水印的皮毛,就以为可以瞒天过海,贼喊捉贼?”他大步至蝶戏牡丹的雕版之前,冷笑道:“今日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木版水印!”
  他洗去雕版上的颜色,重新染色。覆上宣纸,亦是一层层的上色。他不停的更换手势和技巧,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完工。
  徐三拍着手叫道:“看看,到底谁是师傅,谁是徒弟?!”
  杜锦华与手下的人上前一瞧,克制不住面容泛白——怎么会这样?!
  方才窦师傅所印刷的画已然让人惊艳。但白棠这一幅,更胜之多矣。那牡丹花的花瓣竟然由浅至深层层递进,那蝴蝶的翅膀竟渲染出了水墨的朦胧之感!两张画放一块儿,果然如徐三所说,师徒之分,一目了然!
  杜锦华铁青着脸瞪了眼自家的师傅,强辨道:“你跟随我大伯时间长,学得好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徐三摸着鞭子,唇角一勾。
  白棠摇头道:“你方才说我捷足先登,我却奇怪,段先生教授你们木版水印的技艺时,总该留有些样本吧?你却连他一张半纸彩印的画也拿不出来,待会儿如何取信府尹大人?”
 
 
第208章 告上应天府
  杜锦华一怔:“你说什么?”
  白棠冷冷的重复:“我说就靠你们这些微末道行,如何在公堂上说服钟大人,判我盗师之技,欺世盗名?”
  杜锦华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报官?他练白棠竟然要报官?!
  徐三笑咪咪的道:“是该报官。伪造书画,上门寻衅滋事,造谣中伤,足以判刑。”
  杜锦华震惊后呵呵低笑:“本来还想给你留条生路。即然你自寻死路,那咱们就上公堂对质!”
  白棠不由与徐三对望一眼不禁暗生警惕:看模样,对方还留了手大招!
  浩浩荡荡的两群人马到了应天府,府尹钟兆阳瞧见徐三和白棠忍不住就向杜锦华瞥去同情的目光。这两人是好对付的么?上回可是连汉王都在他们手上吃了暗亏!
  “你们谁是原告,谁是被告?”
  杜锦华行礼道:“大人。在下杭州杜锦华,状告练白棠盗用我大伯木版水印之技,欺世盗名更气死我大伯段鹤林。请大人明查。”说着,取出张状纸,递给了衙役。
  还真是有备而来。
  钟兆阳还没说话,徐三喊了起来:“我家白棠也要状告杜锦华伪造书画,上门寻衅滋事,还造谣中伤白棠的名声。请大人明查!”
  钟大人苦笑,看完杜家的状纸思量了一番,对杜锦华道:“你状告练公子盗取段鹤林的彩版之技。练公子又告你恶意中伤。其实问题还在于你如何证明已经仙逝的段鹤林就是练白棠的师傅许丹龄?”
  杜锦华取出方才展示过的书画道:“大人,我有大伯的字画与印章为证。”
  钟大人审视一番后摇头道:“这些书画的确不凡。但我大明朝人才济济,能作出这样画作的人实在不少,总不能盖上一个印章就说是许丹龄之作吧。”
  杜锦华凝声问:“您想要什么样的证据?”
  钟大人拈着胡须道:“自然是无可辨驳的铁证。”
  杜锦华微微一笑,成竹在胸的道:“练公子。许丹龄妙笔丹青,号琅琊圣手。尤擅狂草,我说得可对?”
  白棠心中一怔,面色不由为之一变。
  狂草?
  年前他在栖霞寺写春联,为了震摄诸人,动用了太祖的毛体!还号称是许丹龄所创!那副大明朝独一无二再找不到第二幅的毛体草书被国师收藏!难道杜家竟然寻到了这笔狂草书还临摹了去?
  那可就——糟糕了啊!
  瞧着白棠隐隐发青的脸色,杜锦华得意至极。
  “我大伯才华横溢。一笔狂草大开大阖,肆意纵横。只是鲜少在外头显露,所知之人甚少。”他缓缓展开一卷书贴,白棠震惊万分的瞪大了眼睛:我去!竟然还真找人临摹了太祖的毛体!
  白棠心思百转。他用毛体书写的春联只区区十个字:启户登黄阁,开门见紫微!然书此卷之人却能从这十个大字揣摩出毛体的特征与意境,化于其他字中。这些大世家,果然名不虚传!
  至此,白棠清楚的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险境!
  许丹龄是他,他就是许丹龄。但他为了给自己突如其来的才干有个合理的出处,将他虚幻为另一个人物。
  现在,终于有人拿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许丹龄作文章了。
  白棠的心跳渐渐的紧促起来。
  杜锦华得意的扬着眉头道:“练公子,这可是令师的字体?”
  白棠额上沁出冷汗,忽听徐三开口道:“爷从没见过这样的狂草。啧啧啧,力道十足,狂放不羁!可惜,可惜。”
  杜锦华漫声道:“我大伯身逢巨变,不得不隐姓埋名黯然度此一生。一身才华抱负无处施展,只好寄情于山水与笔墨之中。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恨晚年收了个徒弟,却是个白眼狼!”
  徐三不动声色,好奇的问:“即知练白棠所为,段老先生去世前,怎么也不唤白棠前去训斥?”
  杜锦华怒视白棠:“我们也不知大伯在外头收了弟子。直到兰雪茶出世,大伯才知练白棠将他的茶方卖与了秦家。但大伯虚怀若谷,道这茶方既然教给了他,随他如何处置。但是彩版的工艺——”杜锦华怒视白棠,“你怎敢将师傅毕生的心血盗为己用?!我大伯听闻此事后,当即病倒!”
  同来的工匠们听他说得悲愤,心中也不禁起了疑惑:难道真是白棠盗了他师傅的技艺?难怪呢,大伙儿一直觉得古怪。白棠这么年轻,怎会有这等的本事!一时看向白棠的眼光都变了味道。
  徐三皱紧眉头。情形不妙。
  杜锦华又道:“我们知晓大伯的病因后,无不愤慨的想拿练白棠到大伯面前谢罪。但是大伯百般阻拦。他说——他说练白棠毕竟是他的弟子。就算擅自盗用了彩版的工艺,但那也是自己传授他的本事。弟子代师傅发扬光大彩版工艺,无可厚非。”他说着说着,声音哽咽,“可怜我大伯,最近那些时日常昏睡不省人事,还念叨着你的名字!”
  白棠怔怔的听着,这货的演技,金鸡百花奥斯卡加一块儿也不足以表彰啊!
  钟大人不得不问白棠:“练白棠,这的确是你师傅的笔迹?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白棠旁若无人般轻轻捧起那卷草书,道:“字体的确相似。请大人容我细看。”
  钟大人蹙眉道:“尽快!”
  白棠谢过后,细察草书的纸质与墨色。
  杜锦华在一边冷笑不止:今日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翻身!
  “大人,不急,就让他好好研究!”
  白棠头也不抬的道:“有件事杜先生大概并不知晓。”他幽幽一笑,笑得对方心底一阵发毛。“我师傅还教授过我一项本事——鉴赏书画。”
  杜锦华的心卟的巨跳,忽觉口干舌燥:什、什么?!
  徐三听白棠这么一说,一时愁容全消,笑嘻嘻的道:“许先生真是不同凡响!”
  白棠验过纸质与墨迹,心中已经有了底。再看向印间边的落款:永乐十年冬。
  忍不住呵的一笑,比他书写春联的日子,早了七年呢。
  白棠吐了口浊气,已是镇定自若。只脸上不屑之色愈浓。
  “钟大人,白棠检验已毕。”他目光锁定杜锦江,冷冷的道,“好一个杜家。好一个言情书网的杜家!竟然假造家师的笔迹,贼喊捉贼欺世盗名!”
  杜锦江面色大变,怒道:“练白棠,你敢污蔑我杜家?!”
  白棠截断他的话:“大人,此书确系伪造。并不是我师傅的真迹。”
  钟大人欣喜的道:“是么?快说来听听。破绽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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