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匠心——沈碧瓷
时间:2019-10-09 09:13:36

  白棠应声道:“此草书有两个破绽。一在纸,二在墨。”
 
 
第209章 公堂辩析(一)
  杜锦江一时心跳如擂:“你胡说什么?”
  “胡说?”白棠指着纸道,“我祖父和高老爷子,都是纸业里的行家。您们看看,这卷纸是什么来历?”
  高怀德得钟大人允许,上前一看,道:“高丽纸。”
  练老爷子点点头。
  白棠也道:“高丽纸经由上百道工序而成。唐宋时期从高丽传至我国。因造价高昂,多为贡品,民间难以企及。直到我朝,高丽纸终于落入寻常百姓家。”
  杜锦华铁青着脸问:“那有什么问题?”
  “宋朝《纸墨笔砚笺》称:‘高丽纸以棉、茧造成,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用以书写,发墨可爱。此中国所无,亦奇品也。’其实,此乃误传。高丽纸的真正材质,并非棉茧。”
  “误传?”高怀德跺脚,“难怪难怪。我家试着仿制过高丽纸,总难成功。原来竟是这原料错了?”
  练石轩也惊讶不已:“竟然是误传?”
  白棠笑看杜锦华:“这几张书画都是用高丽纸所作,看来段先生颇喜爱高丽纸。杜先生,段先生有无提及过高丽纸的制作方法?”
  杜锦华冷着脸,道:“并无。怎么,你知道?”
  白棠点头道:“我当然知道啊。高丽纸最重要的一项材料,是楮树皮。”
  “楮树……皮?是楮树?你确定?可别搞错了啊。”高怀德听得技痒,恨不得回去立即开工制纸。
  白棠点头道:“的确是楮树皮所制。但是高丽国小,楮树种植不多。唐宋时因高丽纸在我国流传得少,所以树皮还算经用,纸质上佳。但近几年,我朝对高丽纸的需求量猛增,导致高丽小国无楮树皮可用,不得不加入其他材质代替,以致于高丽纸的质量比之前差了许多。”
  高怀德与练石轩对望一眼,脱口而道:“原来如此!”
  他们都是行家高手,高丽纸的变化看在眼里,还当是那小国的人技艺退步,却是原材料不够用了!
  高怀德算了算时间:“大概从前年起,绝不超过三年。远航而来的高丽纸的质量开始大不如前。”
  练石轩点头道:“不错。这都是有迹可寻的事。钟大人,您到各大书斋一问即知。骗不了人。”
  杜锦华背上渐渐渗出冷汗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目光粘着书贴,嘴唇嚅嚅。心里直叫苦。他怎会想到,练白棠竟然从纸质上断定这张书法乃是赝品?
  钟大人听着稀奇不已。每次在公堂上见到白棠,他总能给自己意想不到的惊喜。再看杜锦华,那张脸难看已极。
  白棠风度翩翩的笑道:“这张狂草的高丽纸,看发墨的情形,再看纸的颜色厚度,明显是近两年的次品。”
  徐三轻轻拍手:“近两年的次品高丽纸啊,那上头的落款怎是七年之前?”
  “七年前,高丽纸正当鼎盛时期,绝无此劣纸。”白棠目光炯炯,直看得杜锦华抬不起头来。
  众工匠见峰回路转,俱是又惊又喜。
  杜锦华急中生智,狡辨道:“可能这纸并非从高丽而来,是我朝仿的高丽纸。纸质不佳也是有的。再说我大伯漂泊在外。所用的纸质参差不齐无可厚非。”
  钟大人点点头。这个理由说得过去。
  白棠轻笑道:“杜先生别急啊。我说过,这张书贴的问题一在纸,二在墨。”
  “墨——”杜锦华冷汗淋漓。“墨有什么问题?”
  “永乐十年冬。”白棠微笑道,“杜先生,您也是世家子弟,从小习字。难道不知冬季对墨汁的影响?”
  杜锦华不禁双眼发直。
  “冬季天寒,墨锭冷硬。磨出的墨汁极易结冻。需不停的研磨方成。所以时人常用黄酒代替水倒入砚台磨墨,使得墨水不易成冰。我师傅也有此习惯。这般一来,墨里多少便带上了酒香——”他举起纸送到杜锦华面前,“杜先生,您来闻一闻。这张狂草中,可有酒香?”
  杜锦华被白棠逼得连连后退,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分辨道:“偶尔不用,也是有的——何况,那么多年,有酒香也早散尽了!”
  “哈!”徐三冷笑,“分明是近年伪造的书贴!”
  白棠冷声道:“酒味虽无,其他的味道呢——槐黄,枙子于清水中煮开,加凝胶煮透后过滤使用。这作旧的手段倒是不差呢!”
  杜锦华猛地里瞪大眼睛:“你——”
  白棠微笑:“我师傅还教过我仿古作旧的法子。”
  钟大人当机立断,敲响惊堂木道:“杜锦华,你果然伪造许丹龄的真迹——”
  杜锦华面孔充血!他反应极快,跪下分辨道:“大人。这张书贴是我在大伯遗物中发现。又印有许丹龄的印章。想来我大伯为使书贴更显古仆,故意写晚了日期,作旧书贴也是常有之事。并不能证明是我伪造真迹!何况,除了我大伯外,还有谁能写出许丹龄的狂草?”
  钟大人一时踌躇,他这通歪理,还真难以辨驳。
  白棠沉默了片刻,问:“你方才说,段鹤林得知我开工彩版插画后吐血病重,缠绵病榻多时?”
  杜锦华才收了一身冷汗,此时又警醒的竖起了汗毛:“——是。”
  “何时的事?”
  杜锦华之前已经说漏了嘴,此时只好顺着前面的话道:“五月。”
  白棠面容刹时凝重无比:“钟大人。此贴狂草书就,至多三个月。可请各书斋的师傅鉴定,杜先生,您也可寻人鉴定。”
  杜锦华已知这张作假的狂草露馅露得底都掉了。故只是愤恨的瞪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白棠又道:“如今已是九月。杜先生称段鹤林上个月病逝。病中还时常昏迷。”他声色渐渐凌厉,“但是如各位所见,这笔狂草,笔峰力透纸背,一气呵成酣畅淋漓。试问重病中的段鹤林,如何能写出这样的字来?!”
  杜锦华张口结舌,心脏简直要跳出胸腔外!不,不可能——
  白棠幽幽的问:“如果此字真是段鹤林所写,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杜锦华踉跄后退,他明明是来算计白棠的,却被白棠逼入了绝境!他面上闪过无比的惊恐,直想转身逃出县衙!但也只一瞬,便冷静下来。
  “练白棠,怎敢血口喷人?大伯病逝,有我族人和大夫作证。你为转移视线,为自己脱罪,竟丧心病狂的污蔑我杜家!只因你根本不能否认,这是你师傅的字体,你师傅就是段鹤林!”
 
 
第210章 公堂辩析(二)
  白棠哈的冷笑,傲然道:“你与我比木版水印,输了我,不能证明此技是段鹤林所创。拿幅号称是我师傅真迹的草书又被我戳穿是近期的仿作。何况段鹤林病重弥留之际根本无力书此狂草。钟大人,孰是孰非,谁真谁假已经一目了然。”
  钟兆阳乃文官,素爱书法。他审视着杜锦华,沉声道:“病重之人,的确不可能写出这般的书法。杜锦华,白棠问得不错。若真是段鹤林所书,三个月前他的身体状况必然不差,你又为何满嘴谎言道他病重?三个月前还生龙活虎之人,又为何突然病逝?”
  杜锦华只觉亵衣都湿透了。他原以为计划缜密,天衣无缝,对付个练白棠手到擒来。没想到竟被对方抽丝剥茧的撕开了天罗地网的一角!反将自己给推进网里!
  旁观围听的人中,有一名青年男子。他是与杜锦华同来之人。一路上沉默寡言,与众人并不热络。在练家的作坊里,杜家的雕版师傅输给练白棠时,他已然起了疑心。此时听白棠将狂草中的破绽一一揭露,更是震惊。待到白棠问道段鹤林到底是怎么死的时候,终于面色大变!
  这名男子,便是在荆江预言长江泛洪的段明楼。
  段鹤林是他母亲的兄长,他的亲舅舅。听闻舅舅在杜家病逝,他立即赶到杭州奔丧。
  谁知到了杭州,却让人塞了一耳朵舅舅与练白棠的恩怨。杜家人愤慨不已,执意要为舅舅申冤。于是,他便跟着一起到了南京。不想,事情竟然闹了个大反转。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舅舅根本不是什么许丹龄!
  杜家的名声不差,为何要借舅舅的名号设下圈套陷害无怨无仇的练白棠呢?
  明楼脸色铁青。胸中一股郁气和恐惧在翻滚:难道舅舅的死,真有什么蹊跷?他上前一步,寒声问:“杜兄。我为舅舅奔丧,你们都道舅舅是被练白棠气死。如今看来,全是一派胡言!”
  一路上,杜锦华对这个做农夫的表弟压根没放在眼里。只因他是段鹤林的外甥,又沉默寡言安守本份,不好拒绝他同来南京助阵的要求。此时被他质问,只哼了一声,默不作响。
  “我舅舅到底是因何病而死?”明楼声音陡厉,“莫不是你们为了设计练白棠,故意害死了他?!”
  “胡扯!”杜锦华跳起来,面孔血红。“你休要被人一番挑拔就上当受骗。我杜家怎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明楼喘了口气:“那我舅舅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若不说清楚,我便请大人开棺验尸!”
  杜锦华内外交困,被逼入绝境。
  若承认不是段鹤林所写,便是自己诬告练白棠。若死咬不放,段鹤林的死因他又解释不清。他耳边听得议论纷纷声,人如在冰窖般,全身透凉。
  就在他要崩溃之际,一道声音在众人间响起:“如果段鹤林不是练公子的师傅。那练公子的师傅又是谁?”
  白棠举目一瞧:竟然是汉王世子朱瞻圻!
  朱瞻圻因太子太孙落难,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徐三见他神采飞扬的款款而至,耳边听得赞叹艳羡声不断,不禁冷冷一笑:装腔作势。
  钟大人起身道:“世子殿下!”
  朱瞻圻挥挥手,示意府尹无须多礼。他含笑道:“正巧经过应天府,听闻大人正在审理练公子的案子。练公子与我也是老朋友了,故进来旁听。”
  白棠连声道:“不敢当。世子殿下太客气了。”谁tmd是你老朋友?老对头才对吧!
  “练公子。”朱瞻圻微笑问,“本世子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白棠见了汉王世子,心中反倒落下了块石头。今日这一环接一环的,汉王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汉王世子请讲。”
  朱瞻圻神色一凛,道:“大伙都知道一年多前,练公子才干平平,即不会雕刻更不提制笺了。直到遇上许丹龄,短短时日内便脱胎焕骨。无论是才学还是工艺,都叫人叹为观止。”
  白棠忙摇头道:“世子过誉了。”
  “徒弟都这么厉害,相信尊师必定学富五车,才干卓绝!”
  白棠正色道:“家师曾对在下道,他浸**画与雕刻多年,小有成就而已。”
  朱瞻圻恍若不闻:“许先生如此大才,不知引来多少人钦慕向往!实不相瞒,本世子也是其中之一。可惜无论如何寻找,都寻不到许先生半点足迹。练公子,你说这是不是怪事?”不等白棠回答,飞快的道,“不过今日我才明白,原来事出有因。段鹤林的父亲受方孝儒之案牵连,他不得不隐姓瞒名,又刻意遮掩自己的行踪。难怪我们都寻不到他。”
  白棠唇角轻勾:“段先生遭遇坎坷,在下十分同情。但方才我已证明,他并非是我师傅许丹龄。”
  朱瞻圻摇头:“段鹤林即会彩版之技又写着一手尊师的狂草,他若不是许丹龄,敢问练公子,尊师到底是何人?事到如今,你也该请他出面自证一番了吧?”
  白棠并不上他的当,拱手道:“家师的事,稍候再提也不迟。现今最要紧的,是审问杜锦华。一审他如何盗得彩版之技,二审他为何仿造家师笔墨,三审他大伯段鹤林死因!”
  杜锦华差点就想夺路而逃!
  汉王世子的面孔瞬间僵硬。这小子,真能扯!
  段明楼沉声道:“正该如此!”
  自汉王世子出现后,裘安的神情一改之前的玩世不恭。他下意识的把玩着腰间一块玉佩,神色肃然。直觉告诉他,今日白棠遇上了最为险要的一关!
  钟大人怒目射向杜锦华:“事到如今,你还不从实招来?”
  杜锦华如干涸的池塘里的鱼,觉得呼吸都要停滞了。好在他素来才思敏捷,颇富急智,强作镇定后,渐渐有了思路:“大人明鉴。这彩版的技艺绝非我家盗窃所得。练白棠之前在作坊内曾说道,彩版之技并非他一人之功,而是同行们多年的积累自然改进的结果。既然练白棠能改进彩版工艺,为何我杜家就不能?我杜家书香世家,段鹤林又是世间少有的才子,与练白棠同时研究出了彩版工艺无可厚非。”
  白棠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难怪杜家派他来南京寻自己麻烦。还真有副转得飞快的好脑子!
  钟大人皱眉问:“你之前说段鹤林是白棠的师傅,彩版是他教授给白棠。现在又说两人同时改进了工艺——那段鹤林被白棠气得病重而死,便是你在胡说八道咯?!”
 
 
第211章 朱瞻圻的推测
  杜锦华顾前顾不得后,这时候再想硬掰扯段鹤林是否是许丹龄已不是明智之举。只好道:“大人,我也是被大伯骗了。是他对我们道他就是许丹龄还拿出书画印鉴和版雕为证。我若早知道是大伯胡说——”
  “住嘴!”段明楼沉着脸,“你胆敢污我舅舅的名声!”
  杜锦华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这些书画都是你舅舅的真迹。难道你认不出?至于那副狂草,我也不知是他什么时候写的。大人,我们真的是被大伯蒙骗的啊!”
  “杜锦华——”段明楼强忍怒火。他觉得自己那么多年在乡下地方,见多了穷山恶水的刁民,已经练得气沉丹田,喜怒不形与色。没想还是被杜锦华的无耻激得火冒三丈。“我舅舅莫不是患了失心疯?他为何要假冒许丹龄?目的何在?骗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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