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枫瞧了瞧不远处拘谨的练白棠,又看看高家姑娘,皱眉问:“出了何事?”
高静雯委屈万分的抹了泪道:“无事,是我不好,言语中得罪了练公子。”
“他是什么人!”程雪枫对练白棠的不屑冲口而出,“你跟他有什么可多说的?快去后院吧,我妹子等你多时了。”
高静雯登时松了口气,得意的朝练白棠撇去轻蔑一笑,姗姗离去。
“练白棠。”程雪枫走近他,声色冰冷的道,“这儿是秦府。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在这儿放肆欺负人家姑娘?”
白棠低叹了声,摇头苦笑。
秦府的家仆忙替他解释:“不是练公子的错。那位高小姐上来就冷嘲热讽,练公子都没说什么呢。”
程雪枫一楞,忍不住俊脸微红。竟然是高静雯招惹了练白棠?白棠明明已不是过去的那个无能之辈,自己怎么又忘记了呢?他尴尬的轻轻咳了一声:“这样啊,好了。你跟我走吧。阿简记挂着你呢。”
白棠点头,谢过领路的小哥,随着程雪枫到了后花园。
第24章 赏茶会(二)
秦简挑了个好时辰。
烈日已落,凉风微袭,天边红霞灿然生辉。
园中的宾客见到白棠,谈笑声忽低,氛围竟有了片刻的凝固。恍过神后诸人窃窃私语:仅从相貌行止上看,他也不是传言中那般不堪嘛。清爽干净的青色长袍,衬着一张毫无死角英气俊俏的面庞,尤其是那双狭长的凤眼冷而不媚,艳而不俗,少年翩翩气度出众。
秦简含笑迎上前:“练公子!”
白棠笑着还礼:“秦公子。”
今日这场戏,可得好好唱!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看客们弹眼落睛:这两人一个俊美一个儒雅,站在一块儿,竟是诡异的和谐!那外边的谣言,有几分真伪?
白棠寻到大伯所在,几步上前,深深行礼道:“白棠见过祖父,大伯。”
练老爷子抹了抹灰白的胡子,清亮的目光中难掩疑惑:“白棠?”原来二房的大孙子打扮清爽了,还挺入眼的。
“多时不见祖父,祖父身体康健,白棠兄妹和母亲就放心了。”
“嗯!”练老爷子扬了扬眉毛,记忆中,这个大孙子从小就躲着自己,有时自个儿想和他亲近,他都如临大敌。天长日久,老爷子对他的情份,自然也就淡了。今天突然听他真挚充满孺慕之情的话,心中一暖,温和的问:“今天的比试,你可有把握?”
“孙儿必不负祖父所望。”
练绍荣呵的声冷笑:“你真有把握?”
白棠正色道:“白棠绝不会输于高家。”
练老爷子点点头,挥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好。我和你大伯拭目以待。”
练老爷子对面的客人,正是高家人。
高鉴明目光炯炯的盯着白棠,暗想:今日必要你输得心服口服!就算不能把你师傅逼出来,也得让你今后再没脸面死赖着阿樱不放!
叶樱与白棠退亲的消息,他还未曾得知。
“鉴明。”高家的老爷子笑咪咪的问,“那个少年就是练白棠?瞧着挺不错的小伙子嘛。”
高鉴明轻轻哼了声:爷爷一心扑在雕板作坊里,练白棠的丑闻他哪儿会关心?忍不住瞥了眼程雪枫淡漠的脸色——可怜的程家公子,当初没少被练白棠纠缠吧?
客人陆续到齐,都是些城中名人雅客,相互寒喧入座后,便目光期盼的瞧着秦简:宝贝版画在何处?
园内不知何时坐了两排歌伎,丝竹声起,吹弹的是江南柔软婉转的曲调,暖风徐徐,听得众人心神俱荡。
一曲过后,秦简方举杯向宾客道:“秦简初到京城,冒昧请诸位赴此茶会,心中一直忐忑。幸好各位不嫌弃在下孟浪无行,依约而至,在下不胜荣幸。以茶代酒,先敬各位一杯。”
练白棠瞧着少年老成的秦简,想到前世的秦岭,心中感慨顿生。相似的容貌,肩负相同的重担。生为秦家人,也不知是喜是悲幸或不幸?
彼时诸人桌上唯有空盏,秦简话音方落,一群粉衣霓衫的侍女鱼贯入园,人人手托茶盘,茶盘中一尊小巧玲珑的紫砂壶,顿时,满园茶香,袅袅欲仙。
诸人闻嗅着这清冷凛冽的香味,震惊中自然想到了那些谣言:秦家有绝顶好茶,竟是真的?!
秦简待侍女为客人奉上香茶后,微笑道:“此茶名为兰雪。是练家公子白棠的师傅所创。取松萝茶之技、点茉莉之香,重铸雪芽之魂。各位来得巧,今日可先行一步品尝此味新茶!”
高鉴明面孔一沉!他举杯先闻香,再品茶,茶入口,先苦后甘,几番滋味交杂,回味无穷。一时间,自定下比约心底隐约的不安一鼓脑儿全涌了上来。
高老爷子放下茶杯:茶会一开场,就是幕大戏!与之相比,孙儿和练白棠的比试,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秦简直接借此赏画之会,奉上兰雪,为秦轩及自家辟谣了!
哼,传言只道许丹龄是秦家的托。看样子,秦家说的竟是大实话!
他再看白棠,见他笑容浅淡,气度端凝。眉心不由一紧,心中登生不安。
对于兰雪茶的魅力,白棠从不曾担忧过。史载,兰雪一出,风靡大明朝!世人无不以饮兰雪为荣,竟逼得松萝茶也改名兰雪方得已苟存。
果然,诸人心思转得飞快,这样的好茶落到秦家的手上,秦家大赚不说,今后练家二房借着秦家发达了啊!看向白棠的目光,不由又变了几变。早有人在肚子里念叨:瞧人家的运气,怎么没让我碰上世外高人呢?
宾客称赞纷纷,心中各有计较。
饮过茶,秦简又道:“在座有不少雕版界的前辈高人。自雕版印刷面世,从佛经到四书五经,又到今日的小说游记,可谓进展惊人。尤其是版画。”他顿了顿,瞧向刘练两位老爷子,“机缘巧合,在下在苏州游寒山寺时,偶然发现了一份《金刚经》经卷。卷首雕版的画页人物生动,浑朴凝重。卷末刻有年号,竟是部唐代版印的《金刚经》!在下也不敢擅作决断,故邀请各位前来观摩评定。”
说毕,他轻轻挥手,一名身姿柔软年轻貌美的素衣女子捧着一只朱盘款款而至。
练白棠前世在大英博物馆观摩过这卷经书,是以并不急切,但他大伯的眼中已然放出了精亮的光芒。对面高家人的脸上,一样满是热切。
秦简将经书放于园中备好的一张长桌上,小心的展开页面,笑道:“先请两位老爷子鉴赏。”
高老爷子立即起身,瞥到练家老头儿慢悠悠的样子,心中一咯噔,也放慢了步子,笑容满面的道:“石轩哪,今日我们可是大饱眼福罗。”
练老爷子淡笑道:“多亏秦公子。”
两位前辈往经书前左右一站,余人皆退到一边。
卷首画页上印的是如来佛祖讲经,罗汉观音俱立在旁,另有两只狮子狗儿伏在如来前聆听佛法。画面左上角几个小字《祇树给孤独园》。卷末有“咸通九年四月十五日王玠为二亲敬造普施”的刊记。可知此画是唐朝懿宗咸通九年所印。
两位前辈看了许久,高家老爷子方啧啧赞道:“线条流畅,画面繁而不杂。画师和这位名为王敬的雕版师傅,俱是高手。”
练老爷子点了点头:“这纸质和墨色,确是年代久远之物。”
两位老人目光一触即放,不动声色间各自一笑。
“这手字也不错。古拙遒劲,刀法纯熟。高手所为也!”高老爷子唤来孙儿,“鉴明,你也来看看。能瞧出些什么?”
高鉴明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凑上前一看画页,惊叹不已:“爷爷,一页插画,尽显大唐佛家盛象!”
他略作沉吟,侃侃而道:“相传,履憍萨罗国的智者须达多为请如来佛祖至家乡讲经,广宣妙法,欲在国中修建精舍迎接佛祖。千挑万选之下,他看中了当朝太子的一座府阺,太子却不舍得让出自己心爱的园林,便对智者道:他若能用黄金铺满园林的地面,便将园子卖给他。最终他的诚意感动了太子,太子道,园中的树还是我的,我也送给你吧。此故事便名为《祇树给孤独园》。孤独,实指佛祖的名字。”
园中诸人纷纷点头,皆赞他知识渊博,不愧是高家未来的接班人。
高鉴明得众人赞赏,心中得意。却见爷爷神色淡漠,一惊之下,瞥到练白棠静立一角,立即笑道:“练公子,你觉得这张版画如何?”
练白棠眉稍轻挑。这是迫不及待的就向他宣战了么?
四周一片寂静。
程雪枫止不住冷哼:他能看出什么名堂?
白棠朗声道:“既然高公子抬爱,白棠就说说一二。”他走至版画前,细作打量。“大唐佛法一度兴盛,但武宗灭佛后,佛教势力大不如前。懿宗之时,在他大力扶持下,佛教重又鼎盛,更有法门寺迎佛骨骄奢至极。这版《金刚经》便是在此时横空出世。不过——”白棠目视秦简,“这张版画,并非原作,是公子叫人复刻的吧?”
第25章 赏茶会(三)
白棠话音方落,满场俱静。
高家老爷子恨铁不成钢的瞅了眼孙儿:只知卖弄学问,浪费了大好扬名的机会!
高鉴明得意洋洋的脸露出丝茫然之色!复刻?赝品?!这——这怎么可能?
白棠笑了笑,他前世是做什么的?木版水画,复刻天下名作,古人的这些小技俩,又怎么瞒得过他?
秦简刹时失色!惊疑不定:“你——”
“不愧是江南秦家的手笔。”白棠轻轻捧起画纸,“描拓版画并非难事,难在取五百年前的旧纸、旧墨合成此画,少不得还要再作加工折旧。这张版画几乎天衣无缝!白棠佩服不已。”
秦简敛了震惊,睁着明亮的双眸好奇的问:“不知破绽在何处?”
白棠指着画中一只狮子狗儿的鬃毛道:“此处是笔力最细之处,五百多年的时光,就算保养得再好,也当有所亏损。但是——”图中的狗儿尾尖的鬃毛都清晰可辨。
秦简恍然大悟,轻轻拍手道:“练公子目光如炬心细似发,秦某钦佩!”
练绍荣长长的舒了口气,面上笑意难掩。高家的人则心沉如海:比赛还没开始,已让练白棠拔了头筹!
“此画原稿现藏于寒山寺。”秦简满面歉意的向诸人致歉,“各位若有兴致,可上寒山寺一览真迹。这张画,的确是我倾全力仿制而成。原以为能瞒得过诸位,没想还是被人当场戳穿,在下惭愧万分!”
诸人这才上前细看画页,啧啧称奇,若非秦简坦然承认这是赝品,无论从纸质还是墨色皆看不出半点破绽!虽说心情略有不爽,但更为江南秦家的手笔感到震憾:秦家竟有唐朝的纸墨,就这一点,便令人心生无限的向往与敬畏。至于练白棠的一鸣惊人,反倒没那么显眼了。
程雪枫眼底的震惊一掠而过。被他压抑已久的那个念头又疯狂的冒了出来:清枫潭之后,此白棠恐怕非彼白棠!一时间他手心湿冷,身子发寒,心中惊惧弥漫。
暮日的阳光,将白棠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与人一般的风姿绰越。雪枫的视线从影子移回白棠的身上,吐了口浊气:至少是人非鬼!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秦简待大伙儿欣赏完版画后,又道:“其实,此次请各位来,是有件事想与大家商量。”他朝天拱手,“陛下的六十大寿将至。秦家欲略表心意。思来想去,愿重刻《金刚经》,广施善缘,以襄盛世。”
高老爷子点头笑道:“这是好事啊。不知秦公子这本《金刚经》想怎么刻?”
“《金刚经》一共三十二品,每品一幅扉画。再请当今德高望重的法师为其作序。”秦简含笑道,“诸位觉得如何?”
高鉴明抢先赞道:“每品一画,又有大师作序,足矣!”
秦简含笑间见练白棠一脸淡然,忍不住问他:“练公子所觉如何?”
白棠捏着茶盖沉吟了一番后,问:“秦公子刊印此经,是为广施善缘。但一来经义微妙,二来不谙经法的人着实良多。您这经书送出去之后,也不过是檀香边多一件装饰而已。”
高鉴明听他大放厥词,呵的声冷笑!找死!再看秦简的面色,却见他刹时肃然,凝声道:“练公子说得有道理。公子以为应该如何刊印此册为善?”
高鉴明觉得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怎么今日的事情竟然这般荒诞不稽?
白棠微笑道:“其实也不难。秦公子既然能请到佛家大师为此经作序,为何不将大师对《金刚经》的释义记录在册呢?”
秦简恍然,抚掌道:“妙!三十二品,每品一图,每品一释义。就算不谙经法之人,也能就此粗通经文!练公子,多谢指点!”
白棠含笑受礼,又道:“只是各家的法师对佛法经义见解各有不同。秦公子要用心斟酌了。”
秦简后背立时起了层冷汗:这还真是个为难之处!就怕自己选了某位法师的经义,却引来其他佛教中人的不满。立时道:“练公子心思缜密,提醒得对!”
高鉴明呆若木鸡,脸上一阵阵的发热:他今日被白棠的学问与见识连番打击,犹如在梦中,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喃喃着他忍不住低唤了声:“爷爷?!”
怎么办?
高老爷子忽的一笑,拱手对练家的老对头道:“恭喜石轩,生了个好孙子啊!”
练老爷子笑了笑,语气中满是得瑟:“怀德不必羡慕,你家的孙子也不差。”
园内已有人高声问:“不知秦公子这本《金刚经》,打算何时刊印?刊印几册?”
高练两家人立时竖起耳朵:这才是正题!能和江南顶级的氏族合作,哪怕不赚钱,他们也乐意!
秦简微笑道:“此事再议!总要寻到满意的画师与雕刻师傅还有释义的大师才好决定。”
高老爷子笑着叹息道:“若论当今佛门中哪位法师最受推崇,非国师莫属啊!”
白棠心头咚的一跳,目光不由自主的便和秦简撞到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