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轻声冷笑,一派无奈:他说是就是罢!
白棠提醒诸人:“大人,婉娘是卖给陈家的童养媳。刘氏手上捏着她的卖身契!”
众御史恍然:这桩婚事还真由不得婉娘反对。刘氏若要威胁发卖她,她又能如何?只能忍痛放弃陈麟!
陈麟自是明白大伙的揣测,正色道:“我绝不曾以卖身契威胁过婉娘——”
却听咚的声轻响,刘氏从椅子上滑落,面露惶恐,欲言又止。
裘安瞧得清楚:“陈举人没逼过婉娘,你老娘做过没?”
陈麟仿佛被雷击中般,僵硬的转头看向刘氏:“娘,你、难道真是你——”
刘氏哇的声掩面大哭:“娘也是没法子啊!李大人看中了你,这么好的姻缘,我怎么能舍弃?我含辛茹苦将你拉扯大,供你读书,只想你出人投地,我也能过上好日子。所以我、我才逼婉娘退了亲事——大人们,这事是我办得不地道,是我对不起婉娘。可换了你们,也定是跟我一样的选择!”
众人鄙夷的目光在听到刘氏最后一句话时,各自一怔,都生出些尴尬。扪心自问,若是他们遇上了贵人欲与自己结亲,是否抵抗得往诱惑?
一时大家的面色都有些难看,刘氏的话,太诛心。
裘安哈的声冷笑:“你还有理啦?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攀权附权贵、背信弃义还心肠歹毒?!贫贱之交不可弃,糟糠之妻不下堂!明明是你早生悔婚之心,根本就没想过要让婉娘与陈麟圆房,逮着机会就下手——”
“冤枉!”刘氏大叫,“徐三爷,您是金贵的人,我是个土婆子比不上你能说会道,但你不能冤枉我啊!我这些年可是带着他们同吃同住——”
“别在爷面前放狗屁!”裘安化身大魔王,气场全开。“我且问你,陈麟今年多大了?”
刘氏一怔:“过年二、二十一了。”
“通常男子,十六七岁便已成亲。你家有童养媳,圆房却一拖再拖!直至他二十一岁还未成亲,才令李大人榜下捉婿!你还敢说你不是早有预谋?!更何况你故意让他们二人姐弟相称,引人误会。你还敢说自己冤枉?爷我手上若是有鞭子,现在就抽死你!”
裘安有理有据,气势逼人。听得众御史暗里顿足直呼:徐三爷,您怎么抢咱们的活计啊?这明明该是他们发挥的高光时刻啊!
白棠赞许的冲裘安一笑,裘安挺起胸脯,更得意了。
“还有陈麟!”裘安趁热打铁,“你老娘的心思,你猜不到一星半点?说不定就是你纵容指使你老娘这样对待婉娘!”
“没有,绝对没有!”刘氏绝不能容忍自己儿子受半点脏水,哭叫道,“徐三爷您不能冤枉我儿啊。实在是我逼的,我是逼我儿同意中举后方能与婉娘圆房!跟麟儿无关!”
陈麟震惊得呆了。整个人都回不过神来!
此时,云鸾在父亲的授意下缓步而出,仪态端方的向诸人行礼道:“各位大人,练公子,徐三爷。我夫君虽然无意辜负了婉娘,但婚后即与我坦承婉娘之事。”她泪意盈盈,“相公感念婉娘的恩情,我也十分敬佩婉娘这样的奇女子。便与相公决议,今后就将婉娘当亲姑姐赡养。她若出嫁,我备嫁妆送她出门。她若孤老终身,必让我儿为她执幡摔瓦。”顿了顿,“因婉娘身份尴尬,婆婆未许她入新宅。我每月都出一两银子供养,衣物首饰另计。”她取出账册一本,“有账本为证。”
刘氏咽了口口水,今儿个,她的脸皮都要被扒尽了!
丁汝真将账本交与验证笔迹之人堪察,片刻收到回复:账本上用的是松香墨,时间久了墨中带绿,从颜色的变化程度来看,是本真账册。
丁汝真点头,问婉娘:“少夫人所言可属实?”
婉娘摇头:从未收到李家供养的银子和衣物。
丁汝真大怒,正要发作时,刘氏几步跑到婉娘身前,噗通一跪,哭唤道:“婉娘,是我对不起你啊!是我贪财,是我觉得儿子已经娶妻,你已经没有用处,所以贪没了儿媳给你的月银和衣物首饰!让你误会了麟儿,是我不对,是我老糊涂了!婉娘,你就原谅我吧!麟儿他是真心对你的啊!”
丁汝真再看账本上每月银子的领取人,赫然写着刘氏大名。心底一时对这妇人的无情无义、阴险贪财竟无言以对!
活着见到极品了!
白棠瞧着刘氏这番灵活的作态和伶俐的口齿,也不知在家练了多少遍!
婉娘侧身避开刘氏。眼底尽是嫌恶却并未再说什么。
白棠眉心轻蹙,凤眼中略带好奇:婉娘似乎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图,为何?难道她对陈麟还旧情未了?可看着又不像!
陈麟满面通红,似羞似恼,悲声道:“我乃一家之主,又是饱读诗书之人,一未能齐家,受家母蒙蔽。二未能守信,负了婉娘。实是重责难逃!无颜以对诸位大人!”
他说得情真意切,听得诸人心里都升起股同情来:遇上这么个老娘,也是陈麟倒霉!
全程一言未发的李祭酒,此时终于起身,对丁汝真道:“丁大人,下官惭愧。榜下捉婿时,只知陈麟并无婚娶也无定亲,万没想到他家中姐姐竟是个童养媳。令我今日无颜以对同袍,更对不起婉娘!”说毕,向婉娘深深一揖。
婉娘坦然受了他的礼。
第124章 对质督察院(三)
丁汝真见陈麟和李家父女的这般作态,沉吟了片刻,难道今日竟然雷声大雨点小,一场恶战竟让个婆子连推带打的卸了盔甲?他扫了眼面带不愤的同仁,又看向不动声色的练白棠,倒是徐裘安显而意见的满眼不屑。
他遂向李重渊客气道:“此事不怨李大人。”童养媳这等事,素来只在偏远山村才得一见,读书人家中鲜有此事。李重渊和他女儿,在这点儿上,还真有些冤。
白棠斜飞的凤眼内寒光陡现:“陈夫人,我只问你一句话!”
刘氏哭得脸上老粉化开,形容悲惨又凄厉:“练、练公子尽管问!”
“既然婚事已罢,婉娘的卖身契,你可还与她?”
陈麟暗恨:这个练白棠,总能在关键时刻搅局!
刘氏一怔,吱唔道:“这个——卖身契时间久了,一时寻不到了!”
在座的御史官员,哪个不是官场老油条,立即明白了白棠的意思。
“对啊!”裘安抢先道,“既然婚约已不做数,你儿子娶了别的女人。婉娘又帮你家做牛做马那么多年,你竟然还没将卖身契还给人家?是不是想着紧要关头用这张卖身契控制婉娘啊?”
“不不不!”刘氏被裘安说中心事,急忙大叫,“真的是找不到了!这么多年我将婉娘当女儿般疼爱,哪还记得那卖身契的事哪?”
丁汝真对此妇厌恶已极:“找不到?要不要本官派人去搜一搜哪?”
刘氏闭眼道:“大人莫生气,是我年纪大了记不住地方!”她忙对云鸾道,“媳妇去我房里寻寻。不是床下的柜子里,就是在娘的妆匣里,这是钥匙!”
云鸾恭敬的拿了钥匙去取卖身契不提。
丁汝真暗叹:老李瞎了眼,可惜了这么好的女儿!
“还有一事,本官要问声陈举人和李大人。”丁汝真面孔一板,一反之前的和颜悦色,“初一那日,有人向府衙报案,说是在城郊撞见劫匪持凶抢走了一名女子!”
众人皆是色变:竟然让人撞破了?!
“听报案人的描述,被劫走的女子与婉娘十分相似。陈举人,练公子说婉娘除夕当日去了你家,你全家也在初一进香栖霞寺,婉娘自此一去后元宵前日才回到你家中,这些日子,婉娘去了何处?”
刘氏先叫了起来:“大人,劫持走的肯定不是婉娘啊!不然婉娘怎么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对不对?”
李重渊从脚底生出股寒意,直冲心房!事情不对劲!
陈麟更是血色全失,身子如湖面上冻僵的鱼,眼见就要窒息。
“婉娘,”丁汝真温言对她道,“你是否在初一遭遇劫匪?”
婉娘刚要回话,白棠急喝道:“丁大人!事关女子名节,大人慎重!”
丁汝真摇头:“练公子想岔了,今日若放过劫匪及其幕后主使人,难保他日他再向你们动手!婉娘,不能因你而连累了松竹斋吧?”
徐三被白棠一捏胳膊,痛呼一声:“好痛,你掐我干吗?”
众人莫名的瞪着他们:这时候了,他们还有心思打情骂俏?
“啊!”徐三会意,咳了声凶神恶煞的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打松竹斋的主意?爷我剥了他的皮!”
丁汝真无语,难怪陛下暗里戏称这位爷能镇魔降妖呢!
白棠深深的注视婉娘,轻轻摇头。
婉娘抿了下唇,望了陈麟片刻,忽的一笑,取了特意为她准备的笔墨,写了几行字交于丁大人。
丁汝真看过后,轻轻叹息:“原来是有人兴师动众请你指点织布技艺,故离开了几日。”他面上泛起丝冷笑!有婉娘这句话,足矣!
陈麟与李重渊不知该松口气还是吊口气,婉娘恁得狡猾!
“那你可指点了他们?”丁汝真笑问。
婉娘摇头,神色淡然中自有股傲气。
丁汝真轻轻颔首。婉娘虽是女子,风骨不下于男儿。
此时,云鸾拿了婉娘的卖身契回来。也不看刘氏和陈麟,径直将卖身契交给了婉娘,向她深深一揖。
婉娘还礼。望着这张明明不属于自己,却又困住了自己三年之久的卖身契,她毫不犹豫的撕作几片,扔于博山炉中。泛黄的纸片登时变得焦黑,在火星中化为灰烬。
陈麟闭上眼睛。他知道,自此,婉娘重获新生!她真正能以婉娘的身份光明正大的活在这个世上。不受任何牵绊和威胁!
只是,她甘心么?
恍惚中,陈麟想起人生中最困顿的那段日子。与母亲被迫离开故居在城里租房居住。但家里的钱财赔给婉娘的父母后所剩无几,靠朝庭发放的米粮仅够填饱肚子。每月要付房租,他还要交际应酬,刘氏自己舒服惯了的,什么事都不会做,更别提赚钱养家了。靠着他抄书那点小钱,什么时候才能凑足银钱参加秋闱?
刘氏难免又动起了娶媳妇的主意。若是有哪户有财力的人家看中儿子,定下亲,这事就好办了!可惜,没人敢将女儿嫁进婆婆好吃懒做,又是一穷二白的陈家!
真起了这心思的人,回头到刘氏老家打探了一下,立即断了念头!
这种婆婆,女婿再给力也没用!
正当他们一筹莫展之际,隔壁搬来了一个年轻女郎。
女郎的脸上有伤,嗓子坏了说不出话。又是孤身一人,没个婆子丫鬟的陪着。说不定是哪家年轻的寡妇不容于婆家不得已出来独住?也有可能是内宅争宠失败被赶出来的小妾?
放以往,刘氏怎么看得上她?
但她很快发现,这姑娘会织布!而且织出的布卖得价钱还不差!通常妇人织得一匹布顶多卖一贯钱。她一匹素绢,能卖二两银子!
会赚钱的媳妇好啊!她动了心思,便来问自己的意思,他那时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穷途末路。但听他娘这么一说,还是哭笑不得:来历不明的姑娘你也敢娶回家?
刘氏冷笑:“来历不明怎么了?她只要能赚钱养家,就算是个寡妇我也认了!”大不了,嫌她碍事时像对付婉娘那样弄死了事!当然,这一回她有了经验,绝不会再让人拿到把柄!
“你可要想清楚了!再筹不到银子,我看你秋闱怎么办!”
陈麟一时踌躇。
第125章 督察院对质(四)
第二天,他候着机会偷偷窥看了隔壁的姑娘。这一看,竟然痴了。
明亮的阳光洒在窗前,女子墨发轻挽,肌肤晶莹。低头织布的侧脸完好无伤,虽绢布遮面,陈麟也能想象出她容颜的静谧美好。
更奇特的是,女子的气质清雅,显然并非寻常人家的女儿,倒有点官家小姐的风度!
陈麟遂默许了刘氏的主意。
于是,刘氏打起精神,认真与新邻居交际起来。
开始时,邻家女郎口不能言,又不能动粗,拒绝不了刘氏的热情,几次之后便有了经验,任她怎么敲门也不开,明摆着拒人于里之外。刘氏极擅钻营,便在她每月卖布的铺子外等着。女郎不胜其扰,不得已准备搬家之际,出了幢意外。
官府上门彻查户藉。
明朝时,户藉制度严格。每十年登记一次,逃户者或遣返或由官府安置。
女郎显然惧怕官府之人,无奈之下,敲开了隔壁刘氏家的大门。
刘氏正愁没处下手呢,人家竟自动送上门来了!惊喜之下,也捉住了女郎的软肋:她的身份见不得光!
此时,门外的衙役已将大门敲得砰砰作响,刘氏强作镇定,迎进了官差。
陈麟此时展现了他才干:以秀才的身份得到了官差的客气相待,哄得官差们笑容满面。婉娘躲在他身后,手心粘湿皆是冷汗。
“大人们请看,这是我家的户藉证明。”
泛黄的纸上记录得清清楚楚,陈家原有三口人。户主陈麟,七岁。母刘娥,二十五岁。一女林婉儿,九岁。
官差瞧到林婉儿时,抬头看看屋内女郎,蹙眉问:“林婉儿是你家什么人?”
陈麟微笑,深情款款的望着女郎道:“是我自幼定下的妻子。”
女郎似乎是害羞,头也不敢抬。
刘氏低声对官差道:“婉娘命苦,从小被家人卖了我家。只是他们还未圆房,所以,现在婉娘还不能算是我家的媳妇。”
官差点点头:“行。那就祝陈秀才大小登科,双喜临门!”
“多谢大人!”
陈麟送走了官差,又送女郎回到隔壁小院,临行前对她道:“你孤苦无依,身世可怜,我也是自幼丧父饱尝人间冷暖。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才冒着大罪为你遮掩。但我只能助你一时,帮不了你一世。”
女郎垂首,对他感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