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他曾衣锦还乡,偷偷派人寻过故居,方得知他父母早逝,阿姐远嫁,如今也不知身在何方?是否还在人世?可还记得她有个调皮的幼弟?
曲终音散,姚广孝从幻景中慢慢清醒。他摸到泪湿的衣襟,骇然苦笑:练白棠还有这等拿捏人心的好本事!
叹息中,他取过桌上的莹润淡黄的藏经纸,稍作思量,写下一篇序作:今吾临先辈所译经文,感其教化之功德。然观世间,忧苦良多。现有秦家宗子,欲以经渡人……
***
松竹斋。
婉娘坐在一方宽大的绷架前。棚架上绷着密密匝匝的丝线,边上放着白棠绘制的织花意匠图。
花楼机修好的那一日,白棠就将这张意匠图送到了她手中。笑咪咪的对她道:“咱们先不做太繁杂的设计。这张团形的云纹图图样、颜色都挺简单吧?给你十天能结花本么?”
婉娘双眸盯着图纸,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不要接,拒绝他!还嫌自己招来的灾祸不够多么?但完全不受大脑控制的,双手僵硬的接下了意匠图。这张真的只是简单的云纹而已,虽然比之以前的云纹更别致漂亮些,应当不会引起过多的注意吧?她自我安慰着,脑子里已经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成丝线交错打结的步骤情形。
青蕊不由自主的放轻手脚。生怕打扰了婉娘的思路。她家传渊源,对花楼机有着异于常人的熟悉。虽然不懂挑花结本,但也知道这是项极其繁杂、耗费心力的活计。成千上万根丝线要计算好结构、走向、颜色,牵错一根,织出的花纹就大相径庭。
青蕊瞧着婉娘缓慢却有序的动作,心底艳羡不已又万分庆幸:这么厉害的婉娘,是自己的师傅呢!
梁林在院子的花树下刨木头,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窗前的婉娘。眼底难掩疑惑:挑花业里何时出了婉娘这样的人物?他在苏杭的各大织坊里营生了这么多年,能够挑花结本的行家就那么些,全叫得出名号。不过想到东家之前也未涉足纺织业,却画得一手漂亮的意匠图,那疑惑也就淡了些: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各人有人的机缘,说不定婉娘的师承也极厉害呢!
十日不到,婉娘便结好了花本,复制了母本。梁林听见女儿的欢呼雀跃声,也耐不住激动的在织房外头颤声问:“花本好了?那么快?”
他修好的花楼机首度开工,焉能不紧张?
青蕊捧着花本与他看:“我师傅厉害吧!”
梁林瞧着这花本,激动的神情忽的一怔:挑花业的师傅们挑花结本,各有自己的一套特点,风格各不相同。婉娘这副花本看着好生眼熟——他心底咯登一记!如有重物砸得他头晕目眩惊惶至极!但他面上还算沉静,掩饰道:“我去唤东家来!”
第140章 开机!
须臾,白棠母子和全宏父子都赶了过来。
苏氏稀奇不已的摸着花本问:“这个就是花本?看着和图样子不一样嘛!”
梁林陪笑道:“夫人,花本是这个样子的。只要挂到花楼机上头,连好经线。花楼机一开动,花纹就来啦!”
苏氏啧啧称奇:“梁师傅说得我都迫不及待了!白棠——”
白棠深深瞧了眼婉娘,高声道:“上机!”
婉娘爬上花楼机,悬好花本。迟疑了一下:她嗓子不便,没法在上头挽花。目光忍不住露出问询之色。
此时,青蕊的母亲周氏怯怯的站了出来:“我之前也曾做过几年挽花工。”
白棠并不意外。徐三买下他们时早将他们的经历查得清楚。微笑道:“那就有劳周娘子了。”
周氏坐上花楼机顶部特制的椅子,深吸了口气,目视花本,一边提线拉花,一边大声提醒婉娘花本的进度。
婉娘的手灵巧无比的穿梭织纬,青蕊瞧得目不转睛,惊叹道:“天上的织女也不过如此了吧!”
苏氏着迷般的盯着一寸寸生成的锦缎,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惊呼一声:“来了,花纹来了!”
众人迅速的围上,眼睁睁的看着经线不停的挑起中,青色的素锦上逐渐浮出一点点银白色的花纹,那花纹有条不紊的,一层层的逐渐成型,最后神奇的变成了一个完整的花样!苏氏拿着白棠画的意匠图与其对照,毫无一丝异处!
“真是神了!”她喃喃自语,脸上全是异样欢喜的光芒!
梁林实在忍不住,偷偷注目婉娘清秀美好的侧颜。她专注的神情、还有她眼眸里泛起的熟悉的亮彩,令他心底一时酸痛难忍,眼眶迅速泛红,喉咙连滚了两下,强抑悲痛。白棠见了,只当他多年后重操旧业,心情激荡,便带着赞许与安慰的拍拍他的肩膀。
全宏亦发现了梁林的异样。他蹙紧眉毛,心中浮起了几分警惕与忧虑。
因为这次的颜色图形相对简单,花楼机只用了半个月便织成了一匹布。白棠如获至宝,捧着它钻进了书房。末时还让全宏又取了张意匠图交给婉娘,笑道:“让婉娘歇两日,不急。”
全宏在诸人的欢喜兴奋下显得犹为冷静,反倒有几分沉暮之气。白棠眉毛一跳:这小子什么情况?不由想起全管事这几日不停地在自己耳边唠叨:全宏的年纪,早该是几个孩子的爹了。生生耽误了这么多年!今年无论如何要替他寻个好姑娘,了结他们老夫妻一桩心事!还托他相看。白棠冷嗤:他自个儿都把不到妹子呢,还有空帮全宏相看?!想得美!
转身大骂全管事你个老狐狸!你儿子心里有人看不出来啊?连梁桦都知道抱哪根大腿最有用,你还跟我装傻?!看不起婉娘?婉娘还看不上你儿子呢!
全宏粘婉娘那么紧,婉娘对他却一直淡淡的。近来更有些刻意的躲避。白棠过来人,看得明白。只怕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毕竟经历过陈麟这样的打击,是个女人一时半会的都缓不过来。
难道是全宏打算知难而退了?
次日,全管事就帮儿子请了个假!他特意挑婉娘在的时候,大声道:“我家二媳妇给宏儿寻了门好亲事。今日要去相看。”
白棠面色一冷,转头就瞧向婉娘,却见婉娘略微一怔便含笑点头,并不在意的模样。心里不知是替她庆幸,还是该替全宏难过。
下午,全宏便来松竹斋了。
白棠正在婉娘处看她挑花,苏氏也搬着椅子坐边上,与青蕊一块儿琢磨着挑花的技巧。见他来了,苏氏轻轻点头便算招呼,白棠少不得问他一句:“今日见的姑娘如何?”
全宏面不改色的问:“什么姑娘?”
婉娘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
白棠奇道:“你爹不是说你去相亲了么?”
全宏淡然一笑:“现已开春。我帮婉娘寻些野蚕和桑树而已。”说着,递了只盒子放在边上。“婉娘,我刚去蚕室看过,上回的金蚕籽已经有几粒成虫了。”
婉娘只好回头对他笑了笑。
全宏抿抿唇,离开了织房。
苏氏这才长叹一声:“傻孩子!”
诸人都将目光投在婉娘的身上,婉娘再镇定,也不禁被大伙儿幽怨的眼神瞧得如芒在背。
索性放下丝线,随手拿了全宏找来的野蚕逃往蚕室。
隐隐的,听见全管事正怒斥儿子:“你竟然没去茶楼?白让人家小姐等了半个时辰!”
婉娘步履更显匆忙。
“你这么大的年纪,又是个四海为家飘泊不定的性子。就算有个秀才功名也不抵事。现在连个正经的营生还没有,哪家舍得把闺女嫁给你?好不容易你二嫂帮你寻了个身家清白年纪相当的姑娘,还不计较聘礼。你竟放人鸽子?!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全宏任他训了半晌,递了茶给他,笑问:“爹你可知这位赵家的姑娘,家中的情形?”
“赵家三个姑娘,一个弟弟。”全管事喝茶顺气,“那弟弟十七了。和你一样,是个读书人。”
全宏点点头:“您可知他家大姐是几岁出嫁的?”
全管事一楞:“这个——我哪知晓?”
全宏笑容微凉:“赵家大女儿,熬成二十岁的老姑娘,才让她父母嫁给了个屠户做继室。”
全管事心底一凉,犹豫的问:“她大姐没啥不好的地方吧?”
“她大姐相貌端正,手脚伶俐。打得一手好络子。卖给绣房,颇有进项。”
“那怎么——”
“她家二女儿二十三岁才嫁的人。”全宏虽然身在松竹轩,心还在江湖。回到南京后,没多久就和当地的旧交故识联络上了,更刻意结交了些当地的地痞头子,他在外头混迹了那么多年,深知道上有人好办事的道理。他小有积蓄,出手大方又仗义,没多久就得了个小孟尝君的称号,颇有威望。他爹晚间才提了赵家姑娘,次日午时,她家的人口近况营生的活计亲戚朋友的详实信息就送到了他手上。
“二十三?”全管事听出些不对劲。“怎么这么晚?”
“因为她不仅会打络子,还跟着她姐姐在绣房里学了刺绣。”全宏瞧着他爹。“只是她出嫁时,再也拿不得针线了。”
全管事登时背脊梁泛寒:“熬……熬坏了眼睛?”
第141章 小沈公子
全宏默默点头。
全管事急了:“那赵姑娘她今年才十八岁。长得也漂亮——”
“爹!”全宏冷声道,“您还不明白?赵家的女儿生下来,就是为家里的儿子铺路的。两个姐姐在家拼死拼活的赚钱,直到不经用了再肯放出去嫁人换回份嫁妆。就算嫁了人,她们也少不得贴自家银子给娘家供养弟弟读书。您说这样的人家的姑娘,我敢娶?”
全管事虽不屑压榨女儿养儿子的事。但这也是人之常情,谁家不希望儿子出人投地考个功名?只是这家子爹娘做得太难看而已。他一时没了声音。
老爹是当局者迷。全宏只好把话掰开了给他明说:“这家子爹娘的品性你也看到了。压根不管女儿的死活。为何突然间不计较起聘礼肯将年轻漂亮的姑娘嫁给我一介浮萍浪子?”
全管事不禁有点儿得意:“那还不是因为你有个好爹?我在松竹斋任掌柜。寻常人家谁不给我几分面子?”
全宏叹气:“您也知道松斋是座大靠山。如果我真娶了赵姑娘,按他们吸血成性的作派,会放过我放过东家?”
全管事迟疑半晌,才道:“你不是要跟着东家去京城么?”
全宏气笑了:“如果他们看重的就是京城呢?”
全管事醍醐灌顶,全身阵阵泛凉!
“今后春闱必在京城。赵家要供宝贝儿子读书,明面上自然不会跟着我。但他们如果自行去了京城。寻到我和东家,你说我帮还是不帮?到那时我替他们安排食宿不说还得替他家儿子寻先生挑学院,供他儿子一路考上进士?考得上也就算了。”全宏冷笑,“就凭他家的家风,那儿子必定是个不成器的!”
全管事一时后怕不已!不由暗恨二媳妇怎么给儿子寻了那么不靠谱的人家!又恼全宏不声不响的将赵家查了个底朝天,为何不早些明说?
“我今天,其实是去了茶楼的。”全宏皱了下眉头。既然父母先斩后奏,他不如顺势而下,直接吓退那家子不要脸的。保管以后媒婆不敢再上他家门!
全管事不解:“那你怎么——”
“后来我硬是没敢进去。”全宏轻声嗤笑。“只因突然想起他们嫁二女儿时用的下作手段,担心被他们讹上了,不娶也得娶。到时候儿子只能抛下俩老,远走他乡避难——”
“别说了!”全管事有气没力的挥手,终于死了和赵家结亲的心。对着儿子似笑非笑的脸实在气不过,补了一句,“下回让你大嫂帮你找个好的!”
全宏耸耸肩。
哪怕你们找个天仙来,他也有的是法子鸡蛋里挑骨头!就算鸡蛋里面本来没骨头,打碎蛋壳也就有了。
全宏漫不经心又不怀好意的模样,全管事看在眼里,气得肝疼!
却又不能不管!
不是看不起婉娘,而是——老人家的嗅觉非常灵敏。以前还不觉得,如今婉娘竟然能够挑花结本使唤花楼机,他便知婉娘的身份必然不简单。虽不知什么缘故才沦落到陈麟家里,但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他的傻儿子哟,怎么就一头跳进这坑里?
隔壁院落的织房内,苏氏与青蕊一左一右,坐在婉娘的身边,跟着婉娘一块儿学着挑花。
自从见识了花楼机的本事,苏氏就迷上了挑花这行当。有些不好意思的跟白棠开了口,说想和青蕊跟着婉娘一起学本事。
白棠听得惊讶不已。自己的老娘自己知道,苏氏是个爽快利索的性子,行事少份细腻。挑花这档子枯燥烧脑,还考验耐心的活计,她能胜任?
转念一想,也好。最近白兰整日在楼上楼忙得足不点地,苏氏独自在家,不若寻个事儿解解乏,也省得她每日为自己瞎操心。于是就和婉娘商量了一下。
婉娘难得莞尔,自是点头同意。却让苏氏先从织布学起。
苏氏做姑娘的时候,织布刺绣都学了些。虽不擅长,基本理论知识还是有的。刚织出的布简直糙得没眼看。但她性格上的优点此时显现了出来:坚毅不拔,百折不挠。虽然埋头苦练后她的布依旧拿不出手,但她极擅长看图对线,尤其在色彩分辨上颇具天赋。婉娘训练她们识线辨色的本事,颜色相近的各品丝线混在一块儿,苏氏整理甄别的速度比青蕊还快!
燥得青蕊抬不起头,急得眼眶都红了。
她一十六岁的年轻姑娘,手速眼速还比不上三十多的夫人!这也太打击人了!
婉娘对青蕊耐心极好,笑着安慰她:苏夫人有辨色的天赋,你不用与她争这个。以你的才干,今后必定比师傅还出色!
青蕊得了安慰才转忧为喜。擦了眼角的泪,又满怀信心的学着挑花。婉娘手把手的教她如何看图对照棚架上的丝线,如何打结,哪处代表着颜色,哪处代表着花纹的走向转折。
全宏站在织房门口,看着婉娘与青蕊这般亲近,心底止不住的烦燥不安。忍了又忍,才没冲进屋将两人隔开。
婉娘无意间抬头见到全宏,面上笑容微僵。下意识握紧的手指泄露了她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