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护士倒豆子一般的话被女医生打断:“你还知道自己多嘴啊?赶紧打住,该去哪儿去哪儿。”
嬉皮笑脸地吐吐舌头,那小护士推着车先撤去其他床了。女医生叹口气,转过头继续和陆晚说:“她说的也没错,咱能不去凑热闹就不去了。你看你这都疼休克了,情况还是很严重的。不是原发性痛经的话,干净了记得来做个全面检查,早看早好,别等到要结婚生孩子的关头再着急,那可就晚了。”
“我以前不疼的,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推迟了好久,又——”
话说到这儿,结合最近大半个月以来自己的异常和祁陆阳的种种表现,陆晚心里突然冒出个荒谬的念头。这念头看似无中生有从天而降,可等它飘忽忽地往下,落地生根,反而愈发显出几分诡秘的真实来。
陆晚看向医生,说:“医生,我能不能查个血?”
对方诧异:“你还有哪儿不舒服?”
“不是,我想查查HCG……”陆晚佩服自己,居然能平心静气地说完这句话,“我、我可能是生化妊娠了。”
*
陆晚再回到祁家老宅,时间已经到了夜里七八点。
她听医生的话,没去产科、没找钟晓。也是,人都没了,还能上哪儿找去?从这天起,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说不上善良还是无德,谈不上聪明或是愚笨的姑娘了,她的虚荣浮夸,她的市侩肤浅,她的信任,她的怨恨……已经尽数跟着肉身化成了灰。
就连陆晚自己,也在这天硬生生地剜了块肉出去。
门打开,她埋头往里走,差点就和要出来的景念北撞在一起。
对方自上而下扫了陆晚几眼,从齿缝中溢出一丝不友善的笑,也不打招呼,只说:“托你的福,祁陆阳放大假了,挺好的啊,挺好。”
陆晚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两人都不说话,直到屋里那人开口:“你先回去吧,让她进来。”景念北这才不耐地理了理领带,擦过陆晚身侧走出了大宅。
客厅里,祁陆阳正坐在背对门口的沙发上,紧绷的肩颈线条传递出一种无法忽视的压抑与颓然,以及隐而不发的恼怒。
陆晚走过去,在人身边坐下,发白的唇紧抿。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如何组织好合适的语言。这种状态落在男人眼里,反倒变成了一种类似于心虚的沉默。
“葛薇反水了。”
抛开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自己的糟糕处境,祁陆阳只说了两句话,“她不知从哪儿知道,自己的弟弟没在任何人手里。”
反应了好几秒,陆晚才抬起头来,又过了会儿,她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地问:“陆阳,你是在……怀疑我?”
“是你不信我。”
祁陆阳拿起茶几上的几张纸,“要不要看看?我才从祁元信的遗像里拿出来的。我猜,那天祁元善来一趟,就是当着你的面将这个放在了那里面,对吗?他说什么了?是不是告诉你,这里面有我所有见不得人的过往?”
“迟迟,这么久了,这件事你一个字都没透露给我。你在迟疑什么?”
祁陆阳将纸扔到陆晚面前,散落着,毫无遮挡。
纸上密密麻麻的,写得根本不是所谓的过往与秘辛,而是佛经,满满几页佛经。只有一张大红色的纸上龙飞凤舞地搁着几个大字:
“祝: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伯父,祁元善。”
谁和谁百年好合?谁又和谁永结同心?
无需解释,不过是满满的讽刺与试探人心的恶意罢了。
陆晚真的没想过去看这些东西,她只是在百分之九十九的热切与不管不顾里,藏了百分之一的犹豫与自我保留。
祁陆阳容不下这百分之一。
祁陆阳静静地看着神色凄然的陆晚,说:“迟迟,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我只是想听你自己说,你没跟葛薇透露过一句不该说的。只要你说了,我就当——”
瞧瞧,多大度,多慷慨,多么不计前嫌。
她是不是该感恩戴德?痛哭流涕?
陆晚觉得自己真是蠢不可及,她在开门前居然还想过原谅这个欺骗愚弄了自己的男人。她想,只要祁陆阳抱抱她,拍着她的背,诚恳地说句对不起,她就可以试着抚慰好自己、当做一切没有发生过:不过是个连着床都没能成功的受精卵,因为自然淘汰消失了而已;不过是被人用维生素替换过的避孕药、愚弄了一个月而已;不过是一腔信任与孤勇,都被利用而已……
和祁陆阳这个人比起来,在陆晚这里,一起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她还是想爱他。
可他,居然怀疑她。
“我没有。”陆晚打断祁陆阳的话。
用手抠着自己的膝盖,抓出血来,陆晚的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她的表情逐渐失控,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也像被硫酸烧过一轮,痛得要化掉。她一遍遍地重复着,语调从澄清,辩驳,变成歇斯底里的控诉: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到最后,陆晚忽然收住,所有的苦痛和委屈归于平淡,眼泪掉了下来,在手背上烫出个窟窿。
“但我宁愿我有。”
这样,他们就能扯平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加更,后天不一定更。
只是第一道菜而已,略略略。
给你们一个选择:只有一颗子弹,干掉我or陆阳,选一个吧!
第51章 Chapter 51
陆家叔侄俩都是不肯低头不善让步的硬茬子个性,少时,他们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上赶着惹人生气,一个直来直往遇火就着,共处二十年,吵过的架不计其数。东寺街78号的街里街坊们没少看陆家这两孩子的热闹,只叹不是冤家不聚头。
到后来,陆晚与祁陆阳关系发生质变,由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叔侄变成床头吵架床尾和的情人,摩擦从未消失,却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伤筋动骨。
陆晚一连说了好几个“我没有”,她还说,宁愿葛薇的事真是自己透露出去的。
发泄完,陆晚端坐在沙发上,任由眼泪在脸上肆虐,不去擦拭,不予理会,背挺得直直的,眼神哀而不伤,只剩几分独有的倔强。
祁陆阳没见过这样的陆晚。
他的迟迟有一双不曾对世界失望的眼,通透澄澈,高兴时里面搁着一千颗太阳,痛快恣意感染力强,气急了则会跺脚咬牙骂人混蛋,用拳头捶,拿脚踢,看着野蛮,其实收着力,打在人身上像是挠痒痒;陆晚唯一一次真用了劲儿,倒是一左一右狠狠甩了祁陆阳两巴掌,可打完她就心疼了,神色藏都藏不住。
今天不一样。
祁陆阳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做错了,并且错得十分离谱。
他起身走到陆晚跟前蹲下,想说点什么做弥补,或者干脆让陆晚再甩自己几巴掌,直到消气为止。祁陆阳拉着陆晚的手腕就要往脸上招呼,她早看出他的意图,坚决不从,用尽所有力气抗争。
陆晚不想给祁陆阳痛快——当她拿着自己的血hCG化验单时,可没谁来给她一个痛快。
当时,帮忙看结果的妇产科医生话说得保守:“初步判断,你的情况大概率是生化妊娠。要想确诊,这几天还得观察下hCG值。在月经干净后最好回来做个B超。”
见陆晚形容悲切,眼里一点光泽都没有,医生问她:“结婚了吗?男方呢,男方人来了没有?”
她摇头,对方了然:“本来就不打算要孩子的话,这样的结果其实也挺好。”医生拿出张纸,写写画画,细心地解释:“生化妊娠这个概念,简单地说,就是精卵细胞成功结合了,但是受精卵没有回到子宫里,或者回去了,没能着床成功。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染色体异常,黄体功能不足,或者是情绪差没休息好,都有可能。”
陆晚默默地听医生解释,良久才喃喃道:“我都不知道它来过。”
医生劝慰她:“生化妊娠虽然是流产的一种,可是对子宫基本没有伤害。你的宝宝……很懂事,它自己乖乖地回天上去了,没让做妈妈的受苦,是个好孩子。”
说来说去,不过是大自然的优胜劣汰,那孩子先天不足,凭自己的本事活不下来,于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没有妨碍任何人,也没有伤害任何人,懂事得过分。
可谁都清楚,对于女人来说,经了这一遭,哪怕身体上毫发无损,其余的,该受的苦可一点都没少受。从医院回温榆河的路上,陆晚一直跟自己熬着,她知道人遇事不能钻牛角尖,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如果自己在知情的情况下认真对待身体,多多吃饭,好好睡觉,不去浪费心神掺和祁陆阳的事,这个孩子是不是就能留住?它这么乖,要是能留下来,平安出生长大,一定是个天使一样的宝宝。
世上无如果。
当下,再次想到这一层,拼命抑制住哭腔的陆晚对着祁陆阳说:“我就不该让你看到葛薇的照片,我不该去接近钟晓,我更不应该把她的那些东西交给你,还傻子一样的信你,以为你答应我不会这么快就把事情捅破,就真的不会。可结果呢?钟晓死了,她死了,你知道吗?”
“不,你没必要知道,因为你根本就不在意这些。我,钟晓,葛薇……女人在你们这群人眼里,刨去利益,就只是个可以为所欲为的消遣,我们想什么,我们在乎什么,对你们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她说,“你们”。
祁陆阳心里明白,陆晚已经把自己归到了某个群体里,一个她不乐意参与、更无法认同的群体里。他想告诉陆晚“你真的跟别人不一样”,可这句话除了坐实她对自己的指控,似乎没多大用处。
祁陆阳想得没错,陆晚确实不想听这句。她为祁陆阳做了许多,从感情到良心到底线,一再妥协、不断退让,不是为了讨一句跟谁谁不一样。毕竟和同性们比起来,陆晚根本没有哪里不一样。她们都偶尔会在不该心软的时刻心软,在不该怯懦的场合会怯懦,却也敢不顾一切飞蛾扑火,懒得计较,放弃权衡,从身到心地服从自己的本愿。
人说最毒妇人心,也讲无毒不丈夫,前者是彻彻底底的贬义词,后者却只是中性甚至偏褒义,陆晚对钟晓犯的错足够让她后半辈子都睡不安稳,若是被外人得知,只怕还会遭到唾弃与鄙夷;可换成男人来做这些呢?人们的共情能力会在瞬间飙升,只道是形势逼人、不得不为,临到头兴许还会叹一句:我懂,你也不想的嘛。
这世上,男人女人之间,根本就没有公平可讲。就好比祁陆阳一时兴起想要个孩子,不说征求陆晚同意,甚至连知情权都没有交给她。
陆晚恨自己没保护好孩子,更恨祁陆阳的刻意隐瞒与自私妄为。
从早到晚折腾了一整天,她只在出门前喝了点小米粥,注射的葡萄糖也已经消耗完,接近虚脱。二次来袭的低血糖加上止痛药的副作用,让陆晚心慌不已,额上全是汗,拼着口气跟祁陆阳较了会儿劲,她突然一阵眩晕,差点栽在对方怀里。
祁陆阳看出陆晚的不对,抱住她紧张地问:“怎么了?”他的眼神先是落在脸上,旋即下意识转到陆晚的小腹,再不自然地撇开。
心里堵得慌,陆晚勉勉强强挣脱开,面无表情地说:“还能怎么,我怀孕了呗,下午去医院查了,你看看?”
说罢,她从身侧的包里拿出那张hCG化验单,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阳性。
惊愕地愣了几秒,祁陆阳脸上立即出现了无法抑制的狂喜之色,捏住纸片的手也因为激动而开始发抖。他想,这一切也许是老天爷最好的安排。
祁陆阳今天刚刚遭受了事业上的重创:线人反水,同时,经手的项目全部因为莫名出现的行政干预而停摆,而李焘那件事也在翻篇后被上面的人重新提起,他不仅白忙活一场,若是情况严重,兴许还要去对岸中环金融街上的某酒店躲一阵风头……
在这些或偶尔或筹谋许久的事件背后,有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浮现,他们一个姓祁,一个姓庄。
庄恪是为着什么,祁陆阳很清楚,越清楚,他就越介怀、越恼怒。各种情绪堆积到最后,一齐爆发,他在陆晚面前失了言。
祁陆阳确实是想过跟这祁元善和庄恪死磕的,可现在他无所谓了。如果可以,他愿意放弃钱财,地位,志向,野心,仇恨,来换取一世安稳。因为他祁陆阳要有孩子了,和最最心爱的女人生的孩子,他心甘情愿会抛下所拥有的一切,带着娘俩回章华去,他们会在昆禺山脚下的院子里成立家庭,一日三餐,朝朝暮暮,一起将孩子抚育成人。他和陆晚会拥有很多个相互依偎的日夜……在祁陆阳对未来最美好的设想里,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
他甚至开始想象,自己和陆晚的小孩,会更像谁的模样?如果是个女孩,会不会像小时候的陆晚一样,大眼睛,长睫毛,脾气不好,但天生惹人喜爱;如果是个儿子,祁陆阳会带着他爬树,抓鱼,教他哄心爱的姑娘高兴,做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不让喜欢的人泪。
这一刻,祁陆阳凉了快十年的心,又重新热了起来。
默然地观察了他的神色一会儿,陆晚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她能看出来,祁陆阳是期待的,甚至是激动的,可这种注定落空的情感,除了讽刺,一点意义都没有。将化验单拿回来,陆晚问他:“就这么高兴?”
祁陆阳不言语,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他想抱住陆晚,先说对不起,不该瞒着她换了药,可是他也想告诉她,自己是那么地爱她,爱到深处生出恐惧,生怕她离开,不得已用孩子来作为绑架……可祁陆阳没有机会说出这些话,陆晚推开了他,然后当着人面将化验单一点点撕成碎片,语气冰冷:
“陆阳,这孩子已经没了,刚来就没了。”
她只用几句话就把事情原委说了清楚,男人一脸不可置信,自言自语:“没了?就这样没了?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祁陆阳一边喃喃着,箍住陆晚腕子的手上不自觉就用了十分力气,像是要将它捏成粉粹一样。
从身到心都痛到麻木的陆晚,神色间只剩下近乎冷酷的镇定与嘲讽:“也是奇怪,我每天都在吃你给的药,为什么还是怀上了呢?更奇怪的是,咱们的孩子这么顽强,避孕药都拦不住,为什么偏偏在着床这一步,没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