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还在犟着,眼睛红通通,小脸皱成一团,看起来仍是小时候被自家叔叔欺负惨了的模样。祁陆阳心思坏,办法也多,三下两下硬是让人漏了一声呜咽出来。
只听陆晚低低地喊……
小叔叔。
*
偷来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地快,毫无预兆地,陆晚在某天起了个大早,然后把祁陆阳也拽了起来。
“送送我?”她说。
祁陆阳失眠症状近来有些反复,昨晚直到后半夜才睡着,当下猛地被人叫醒,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你要去哪儿?”
陆晚不答,只说:“小叔叔,送送我吧。”
祁陆阳开的是一辆找本地朋友借来的库里南。
这个朋友姓邢,和祁陆阳是在生意场上认识的,南江土著,为人正直,家庭和睦,人生平顺,履历干净得不像做生意的。祁陆阳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向往,少见地主动地跟人结交,对方起初冷淡,借着谈项目试探了几次,等局面打开,一来二去地就处成了朋友。
陆晚没说此行的目的地,祁陆阳也没问。
她只在上车后找他攀谈:“你什么时候回去?”
男人扶着方向盘,目不斜视:“不知道,山庄那边开工了,得留下来盯一盯。”
“嗯。冰箱里昨天买的牛肉还剩了点,你记得拿出来吃。走的时候,得把里面都清空了再断电。还有,爷爷房里有扇窗户坏了,你抽空修一修吧。”
“好。你……要不睡会儿?路况不好,估计还得一个多小时。”
……
两人老夫老妻一样稀松平常地对着话。就好像陆晚此行只是去旅个游,或者出趟差,很快就会回来。
陆晚没睡,撑着头看熟悉的风景飞速从窗户外掠过,那些被速度撕碎的光影里,有她最珍视的年少岁月。
——每一个片段,都和另一个人有关的,年少岁月。
等车开上了机场高速,陆晚将副驾驶上的化妆镜翻下来,对着脸看了看,旋即皱眉。她打开包包,拿出支眉笔想补色,刚刷了几下,左边有人伸手过来,干脆利落地将眉笔抢了过去。
抢东西,开车窗,扔笔,祁陆阳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男人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明明眼睛没往陆晚这边瞄,她却能明显感受到一股热腾腾的怒火在身侧燃烧,燃烧,毁天灭地一般地燃烧。
谁能忍受,自己的女人描眉画眼,是为了去见另一个男人?
哦,还得他祁陆阳亲自开车把人送去。
送给陆晚未来的丈夫,一个偏执阴暗的残废。
陆晚将和那个男人成为法律意义上的一家人,她主动抛弃快乐,肉体上的,心灵上的,都不要了,只为给心爱的男人争取一点喘息与蛰伏的时间。而祁陆阳,从此以后不过是个念不得,想不得,说不得,碰不得,道德上连多看一眼都不行的……小叔叔。
车速几乎达到极限值,强烈的推背感将陆晚的上半身死死贴在座椅上,她无法动弹,也不想动弹。
如果可以不管不顾,陆晚相信,祁陆阳会带着自己同归于尽。
她是愿意的,她愿意陪他做一切事情。
但是不行。
等车开到南江国际机场公务机航站楼附近,陆晚再次打开手包,拿出支口红来。果然,才刚旋开盖子,祁陆阳就又要来抢。
这回,陆晚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她咬着牙死活不松劲儿,膏体在抢夺中被捏断,滑腻的红色染了两人一手,像两败俱伤的血。
陆晚比不得祁陆阳力气大,那根面目全非的口红最终未能幸免,也被盛怒中的男人扔出了车外。
“陆阳,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好不好?”陆晚看着自己被染红的双手,几乎要哭出来,“咱们能不能好聚好——”
“我他妈不能!”
说完这句,男人强行将车听到路边。他趴在方向盘上,不再做声,只余胸口剧烈起伏,深而重。祁陆阳肺管子像插着把刀,每吸一口气都带来无法忍耐的极限疼痛。随着脸上青筋突突地跳动不停,渐渐地,有汗从他额角流下来。
祁陆阳拉开门下了车去,随着门被人重重甩上,整个车身跟着抖了一抖。
陆晚向后靠坐,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陆晚感觉车身一沉,有人上来了。她睁眼,原来是买了湿纸巾的祁陆阳,他不由分说地拉住陆晚的手,帮她细细擦拭手上的口红。
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紧绷着,肌肉细微跳动,暴怒与悲伤像翻涌在地底的岩浆,是隐而不发,也是一发不可收拾。
在陆晚反应过来收回手之前,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什么?”
祁陆阳眼眶血红血红的,他执着陆晚的左手,强迫她平摊开手掌。
——女人掌心里,生命线上,平白“长”出了一颗小痣,黛青色,大小和祁陆阳右手上那颗的一模一样。
他起先以为是画上去的,却发现,怎么都擦不掉。
看陆晚不说话,祁陆阳又问了一遍,布满血丝的眼如鹰隼般勾住人,让她无法避开,声音居然在抖:
“迟迟,这是什么?”
“没什么。”陆晚很镇定,镇定到接近漠然,“你不是说它是好东西么?我最近不太走运,想要个福星陪着,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祁陆阳痛苦地合上了眼。
这几天过得像在真空的梦里,飘飘然,他根本没发现陆晚一直有意不在自己面前展开左手掌心,更没有发现这颗平空冒出来的痣。
陆晚的手被祁陆阳捧起来,覆盖在自己脸上。男人弯着腰,一动不动,没发出半点声音,让人从外部窥视不出什么。
感觉到掌心一股子濡湿,陆晚知道,那是滚烫的,灼人的,烧心的,不轻弹的,泪。她想拿开手,帮他擦擦,他不让,她便不再强求。
陆晚想起前几天那个深夜,他问她什么时候学会抽烟,她说自己没学会。
这是真的。
可陆晚有一句没说完,她啊,学会了点别的。
——她会撒谎了。
什么好东西,什么福星,都是假的。这颗痣不过是个执念,一个穷极一生都放不下的执念。
有个人把她藏在心底好多年,她便要把他纹在手上,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这章心里有点堵,但也很爽,因为这一章好多场景对话在故事最开始成型的时候,就已经刻在我脑子里了,它是一切最开始的样子。
加更的我,也想看很多评论呢:)
第56章 Chapter 56
祁陆阳一路将陆晚送进了候机大厅。
这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上演久别重逢与天各一方的处所,一批人熙熙攘攘地来,或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谁都没有比谁显得更特别。
人类大抵是为迁徙而生的。几千上万年来,由一块大陆转移到另一块,从来没有谁一直满意自己所处的地方。只可惜,这种善变的物种至今还没有进化出无懈可击的情感,来应对各式各样的别离。
谁都想好聚好散,谁都想善始善终。
但是不能。
祁陆阳和陆晚站定在人潮中,前方不远处就是通往公务机停机坪的通道,龚叔立在那里,在看见他们后很识相地背过了身去。
两人相拥着,时间被人为调慢,外面蓝蓝的天光投射在大厅呢玻璃穹顶上,一时间,天也温柔,地也温柔。
祁陆阳想起少年时。
他曾守着一抹月光,在数不清的夜里一次次忍不住靠近,又一次次不得不远离;终于,这轮明月好不容易入了梦、任他私有,却因为蛰伏已久的变故,将所有甜美、柔情与满足,变成了一场盛大离别的铺陈。
上次离别的时候,祁陆阳偷走了陆晚一个吻,以及,她脖子上那枚玉佛。可这次呢?
陆晚的手机震了起来。
她看都没看,直接按了关机,手却没有再次环上男人的腰,而是回头跟正朝这边打手势的龚叔对了个眼神。
祁陆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等会儿,我有东西要还给你。”
陆晚不太明白。
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枚玉佛,用手捂热了,这才给人仔细戴上。动作间,他的手指触碰到她颈侧皮肤,不经意撩起热度。明明昨天还曾亲密无间,陆晚现下却像是初次与爱人亲密的小姑娘一样,止不住地抖了抖。
带着爱人体温的玉佛,时隔多年,再次护在了她心口。
“小偷。”瞬间明白很多事,陆晚小声嗔责。
“嗯。”祁陆阳收下这罪名,“偷了太多,一时半会儿还不完,先欠着吧。以后记得找我讨。”
“好。”
陆晚说完嘴角上扬,一边一个梨涡,堆上满脸让人心疼的灿烂:
“陆阳,我不哭,你也别难过,我这又不是上刑场,对吧?陆老头儿说的那些话你得记清楚,大丈夫横行天下,吃饱饭、干大事,天高地阔的,好玩儿的都才刚开始。往后,再没人能拖住你了,可千万别让他老人家失望。”
到了这个时候,陆晚心里想的,嘴上念的,仍旧只有祁陆阳,她没空将半点心思分给自己,分给前方那条未知的路。祁陆阳感觉到一只温柔又残酷的手,将心脏的胸腔里掏了出来,当场捏了个粉碎,留下个一辈子都长不好的血洞。
——既得姑娘之欢喜,此生虽万死……不能辞也。
陆晚等着祁陆阳的答复,想听他说好的,一定,我知道了,对方却只是将双手搭在她肩上,强迫她调转身体,背对自己。男人附耳过来,语气淡淡,有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他说:“迟迟,向前走,别回头。”
陆晚真的没回头。
*
庄恪和陆晚没有去民政局领证,而是让工作人员上门办理了一切手续——这是庄家长辈的意思,他们眼见着怎么都拦不住了,只好主动退了半步,由他去,只交待这场婚事务必低调处理。
最好低调到没什么人知道。
于是领证前半个月,陆晚光律师就见了好几拨,婚前协议林林总总签了一大沓,笔芯用完了两支。
庄恪任由长辈们布置这些,只在协议签署前划了一大笔钱和分布在不同城市的几栋物业在陆晚名下。陆晚了解这人,知道自己的拒绝没有任何意义,便没做无用功,照单全收。只说:
“你亏大了,我可没这么值钱。”
庄恪最近的脾气好得不像本人,他笑着,强拉住陆晚的手,贴到自己脸侧:“小陆护士,你值得。”
这年的七月,庄恪力排众议、不顾劝阻,给自己和陆晚办了一个相当体面的婚礼。
按新郎的意思,露天草坪婚礼被布置成一片圣洁的白色。准备时间不够,金钱的能力就派上了用场,婚礼现场鲜花似锦,带着露珠的香槟玫瑰刚下飞机就被运到了这里,不多不少,刚好绽开到盛放前一刻。从整体到细节,这场婚礼丝毫不见仓促,只有用财力堆砌的昂贵从容。
到场的长辈不多,来的那几个也都端着一脸严肃,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不情不愿的,神色间半点没有来喝喜酒时应有的喜悦。
——也是,一个有前科的小护士,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被迎进了自家门,换谁都觉得荒谬且难以接受。
早上敬茶的时候,庄恪的父亲和继母,以及两个舅舅都没给陆晚什么好脸色;庄悯是个刻薄惯了的,看在堂弟的面子上没开口多话,只是全程冷笑。
其他亲朋也没好到哪里去。
最令庄恪家长辈们生气的是,得了便宜的陆晚连卖乖都懒得应付,既不讨好任何人,也不改口叫父母,场面一度濒临失控,还是庄恪中途喊了停,这才草草了结。
而陆晚这边,更是一个亲友都没有来到现场。
她与张元元达成“和解”后,在帝都盘桓了几天就回到南江,交代事情。姜蓝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再次背上官司,而解决的唯一办法,居然是嫁给一个瘫子,并且毫无转圜余地。
她是又心疼,又难受,陆晚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就被母亲赶出了门。
余奉声好劝歹劝,都没办法将妻子说服,只得私下跟陆晚打了个电话:“你妈妈估计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这样吧,婚礼那天伯伯就代为出席,毕竟出嫁是大事,还是要有娘家人在——”
“不用了。”
对于余奉声的心思,陆晚已经有几分数,猜想他巴不得和庄家多点交集,于是果断拒绝了:“差点忘了恭喜您。听说您下个月就会回医院,转副为正。这新官上任的,估计会忙一阵子吧?工作要紧,我就不劳烦您跑一趟了。”
于是婚礼这天,身着塔夫绸露肩婚纱的陆晚,没有任何人陪同,孤身一人走向主舞台。
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新娘——她穿着手工定制的婚纱,长长的头纱拖地,头发高高盘起,除了将完美修长的脖颈展现出来,更是一点不差地暴露出了那张没任何表情的脸,和不情不愿的心。
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陆晚不笑,不哭,眼波平静,连一个憎恶的眼神都不屑于施舍给尽头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偏偏庄恪笑得很真心开怀,他一厢情愿地搭了这个台,逼着人配合自己唱戏,台下喝倒彩者有之,讥讽者有之,嘲笑者有之,而台上的陆晚,是最不敬业也最不入戏的临时演员,他却浑不在意。
不止一个人在担心,这位不敬业的新娘连演完收工都撑不到。
纵使这样,陆晚的美仍旧惊艳了台下心态各异的宾客,惊艳了她的新婚丈夫,也惊艳了草坪另一头酒店高层的某扇窗户内,一个面沉如水的年轻男人。
没有人给祁陆阳发喜帖,不请自来的他,立于弧形落地窗前远远地观看了全程。
兴许是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没好完全,祁陆阳站了会儿,冷汗不经意间从额角滴落,他抬手拭了拭,又轻揉眉心,衬衫袖子因为这动作稍稍往下一带,露出男人手腕处精美繁复的线条与颜色。
想知道陆晚从拘留所出来后去了哪几个地方,对于祁陆阳来说并不是难事。所以上周他自己开车,直接寻到了帝都的一条老胡同里。
陆晚去的那家纹身店位于七拐八绕的胡同的中段。店面不大,装修是年轻人喜欢的工业风,老板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花臂寸头,身形结实,耳垂上的银钉连成一排,气质不太好惹。不过,他说话却意外热情,一口京片子重音懒散、尾音混沌,见人先端起三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