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时间好打发,夜晚才最是难熬。
为了抵抗如水般蔓延的空荡与寂寥感,也顺便防止庄恪游魂似的私闯,陆晚开始捡起课本,夜夜温书到凌晨,想将被吊销的护士执照给考回来。
九月上旬某天,陆晚被庄恪带去了一个生意伙伴家做客。他同男主人谈事情,陆晚则被热情的女主人拉上了牌桌。
和祁陆阳在一起的时候,陆晚也有社交,对象却不是什么正经太太一类的人,在圈子里也远没混到让人脸熟的地步,很多人并不知道她的过往,只晓得,她是个普通护士,因为照顾庄恪得了青睐,飞上枝头变凤凰。
今天这桌女客虽然全是已婚,年纪却不大,除了陆晚各个是名门之女,留过学,行事作风很是大胆。在长辈耳濡目染之下,她们非常善交际且会做人,也许心底还是瞧不起陆晚,面上却半点不显,亲亲热热地,拉着她边打牌边聊天。
聊天内容来来去去也就是些豪门秘辛与大户人家里的琐碎:谁被男模骗了上亿,哭着求老公和老爸擦屁股;谁的老公给买了个限量版包包当礼物,结果家里已经有了个同色,便随手拿去打发美甲师;谁的三儿不识好歹电话打到家里,第二天就被大房派人泼了一门的油漆;谁的孩子为了不迟到,把直升机开到了国际学校的操场上,浮夸又好笑……和村口农妇们的谈资比起来,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的另一种一地鸡毛罢了。
直到最年轻张扬的那个碰了张牌,眼波流转、语调暧昧地低声说:
“你们知道开元的小祁总吧?”
其他几人附和着,都说这种能人帅哥必须知道。陆晚心尖上过电,握着牌的指尖开始出汗。
“我前几天陪老公去跟他吃了顿饭。哎,你们说说,都是三十来岁的男人,怎么人家看起来又精神又帅,衬衫撑得有型有款的,我们家那个就胖成猪了呢?再好的衣服也穿不出来,满肚肥油,倒胃口。”
年轻太太嘴一嘟,显然对自家丈夫的外形管理很不满意。
“而且我听人说,小祁总大概是想在林家人面前做表率,最近几个月塞女人过去都不要的,什么小明星女主播的,通通不让近身,大半夜把人姑娘赶到街上的事都做过。圈子里谁结婚前不抓紧时间、在暗处爽一爽?一般来说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不会计较。他倒是真能忍住,讨得准岳父那叫一个高兴。是个干大事的。”
另一个江浙口音的太太跟着点头:“大前年我们家刚北上的时候,还有人介绍我跟这小祁总相亲呢,结果我爸嫌人不是大房生的,直接给否了。”
“哦哟,你这是后悔啦?”挑起话头的年轻太太问。
“悔得肠子都青了好伐!看看人家那身板,那体格,鼻梁挺小腿长的,能当他老婆,只怕是幸福得不得了呀!”
她在说“幸福”两个字的时候,故意把音节咬死、尾音拖长,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一桌子都是经验丰富的已婚女人,听到以后俱是一脸了然,跟着掩口嘻嘻哈哈一阵轻笑。
直到女主人轻咳了一声:“打牌打牌。小陆是新人,大家收着一点,别吓到她。”
闻言,一群人立刻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默契十足。
——说白了,不过是因为庄恪特殊的身体状况,让陆晚成了这群人中的异类,她被默认无法参与类似的私房话议题,被默认会因为任何一点与情/色擦边的言论受到伤害,被默认……是个为了钱财而自愿泯灭人欲的可怜女人。
这天夜里,陆晚在浴缸里泡了很久,很久,直到指腹都起皱。
生活之于她依旧是一潭死水,只是今天这水温未免太烫了些,烫得她皮肤发痒,烫得她心跳加速,烫得她焦虑、愤怒、呼吸不畅。不受控地,陆晚胡乱拍打了一会儿水面,将浴室弄得一团糟,随后,她腾地起身跨出浴缸,站定到镜子前。
看着镜子里的那具年轻饱满、正直盛年的无暇身体,陆晚忍不住拿手轻触自己的脸颊,锁骨……它就像一颗刚刚成熟的果实,孤零零吊在枝头,摇啊摇,久等不来采摘的人。
结局只能是腐烂,不管曾经多么甜美,她都会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腐烂,风干,化成泥,撒成灰。
更让陆晚痛苦的是,另一个人也在和她一起守着这份无妄。她以为会是一个人的地老天荒,结果成了两个人的隔海相望,没有谁好过。
等陆晚再次打开浴室的门,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了。毫不意外地,庄恪正在她房间里侯着。
“我听见你哭。”他说,一副很关心人的模样。
陆晚冷笑:“哦?你的耳朵有好到这个程度吗?只怕是监听的功劳吧。”害怕庄恪在房间里也装了摄像头,她洗完澡从来都是穿得严严实实地再出来,长袖长裤纽扣全扣,今天也不例外。
女人头发半干,眼睛湿/漉/漉的,脸上还泛着不自然的潮红,甜腻的入浴剂馨香久不散去,从视觉到嗅觉,哪怕她一寸多余的皮肤都没暴露,依旧引人沉醉。
不理会陆晚的冷嘲热讽,庄恪很认真地说:“小陆护士,你不高兴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想办法。”
好个天大的笑话,陆晚却笑不出来。
她摆摆手,连嘲讽的精神都没有了:“你回去睡吧,我今天想一个人待着。”
庄恪不动。
陆晚看着他,忽然悲从心起。他们俩,再加上另外那个人,也许没有谁不是可怜的,也分不出谁更可怜。
“小陆护士,你到底怎么了?如果你真的觉得被冒犯,不舒服,我以后尽量学会敲门。”能说出这句话,对庄恪来说似乎相当不容易。
陆晚苦笑,不知是在可怜自己还是在可怜别人:“我只是想吃冰淇淋了。”
“什么冰淇淋?”
她把人推出去,慢慢关上门:“土耳其冰淇淋。”
*
相比较陆晚,祁陆阳这边的生活看起来很是活色生香。
只是看起来。
也不知道某些想疏通关系的小老板是打哪里听来的消息,传祁陆阳最近不碰女人是假,没遇到合适的才是真。什么叫合适的?
据说是喜欢护士。
于是,某天祁陆阳夜半归家,推开门,愕然发现沙发上坐着个年轻姑娘。姑娘妆化得挺纯的,腮红打了半张脸,卧蚕闪闪发光,她一身粉色护士装,小白鞋穿着,头发盘得勉强像样,只是脸颊两边各留了一缕碎发,画蛇添足。
“下夜班不去睡觉往我这儿跑做什么?你们医院这么闲,明天不排班啊?”祁陆阳揣着明白装糊涂,进门将外套递给何嫂,笑问。
何嫂无奈:“是个姓黄的老板送来的,他手机里有跟您的合影。我打您电话没人接,也不好真不让进……不过,我没让她上楼去,您放心吧。”
祁陆阳笑笑,让老人家赶紧歇着去,自己走到对面沙发坐下,盯得人发怵,半晌才冒出一句:“装得倒挺像那么回事儿。”
那姑娘也不怯场:“我真是护士。”
“那我还是医生呢。”祁陆阳向后一靠,姿态松动随意,眼角眉梢俱风流,哪怕是医生,也是爱耍流氓那款。他说:“小妹妹,你就不适合这身衣服,下回装点别的,别为难自了己。”
祁陆阳话音刚落,就见那姑娘开始自己脱衣裳,动作利索,丝毫不见羞涩。他微一扬眉:“干嘛啊这是?”
“您不是说我穿它不合适吗?我脱啊!”
祁陆阳乐了:“这么无私?那我给你钱,你是不是能到街上脱去?”
姑娘已经脱得只剩内衣,表情管理却仍旧到位,听到这句话立刻开始装纯,楚楚可怜的:“我、我不要你钱。”
这几个字,让屋子里迎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祁陆阳站起身,走到那女孩面前半米,说:“哦?她也不要我的钱。”
姑娘反应很快,猜自己是瞎猫逮到死耗子了,上下眼皮子一挤,瞳仁里水汪汪一片:“我真不要你的钱。”
“嗯。”
祁陆阳让人拿了件没穿过的衣服给她披上,从动作到神情都温柔如水,撩拨起人来游刃有余。那姑娘正被迷得云里雾里的,突然感到肩上一疼,竟是祁陆阳架着她在往门口走。
拉开门,把人推出去,祁陆阳脸上已经彻底冷了下来,随着门被砰地一声合上,里面只漏出一个字出来:
“滚。”
姑娘气得拍门:“你他妈好歹给我钱打个车回去啊!”
门再次打开,一个帮佣抱着她脱下的护士装,往外一扔:“二少爷让我跟你说,你不是不要钱吗?想回家,就打电话给你主子,打哪儿来滚哪儿去。”
这事儿经人往外一传播,添上油加上醋,便成了祁陆阳那些桃色故事里最好笑的一笔。
帝都这地方,秋冬季节又干又冷,十分难熬,有时间有条件的情况下,富豪们谈生意来时喜欢往南边跑。
九月,祁陆阳结束欧洲的项目洽谈会后,便应人之邀飞到了摩纳哥,参加一个游艇派对。
景念北也在。
做东的是国内金融界数一数二的大佬。他旗下的胜天资本虽不像那些地产和电商企业一样为大众所知,在业内却是如雷贯耳。一则是资本雄厚,二来,胜天资本股东列表里的某几个姓氏是带着颜色的,比起祁家这种刚开始跟着国家做生意的企业,称得上是正宗皇商。
祁陆阳正处于关键期,能否搭上胜天资本这条线便显得至关重要。他年纪轻资历浅,本不在被邀名单中、上不了人家的游艇,好在有景念北父亲的极力引荐,终于拿到了入场券。
也是时来运转,之前,景念北的状况并没比祁陆阳好多少,谁知,他那个同父异母、备受宠爱又能力超群的姐姐景岚,不声不响地跑国外跟一个混血女孩儿领证闪婚。这就算了,几个月前,她又代孕了一对双胞胎,明年初的预产期,人已经搬到了美国养胎,一副要和同/性/爱侣归园田居不问世事的样子。
景父这半年间头发全白,眼见着与女儿谈不拢了,他恼火之下,干脆把半放养状态的私生子直接给提到了台面上,钦定为接班人。
景念北这一得势,跟他有过命交情的祁陆阳如虎添翼,前路也跟着明了许多。
唯一让祁陆阳奇怪的是,之前一直喜欢在关键时刻撑自己一把的林永强,最近一个月来在很多场合与情境下选择中立,似乎既不支持祁元善,也没打算明着帮准女婿,两不靠。
回到祁陆阳困于香/港那次,林家一直按兵不动,而且明里暗里要挟,祁陆阳本该在脱困后与他们生疏,却还是理智地选择了维持住表面和平,加之林雁池在中间斡旋,他与林永强反倒显得比之前还要和睦亲密,林永强也促成了祁陆阳手上几个不大不小的项目。
可这次游艇聚会,祁陆阳向林永强提出想让人帮忙引荐引荐,对方含混应下,过了好久才说力有不逮、办不成了。
稍一回味,祁陆阳对于林家这种模棱两可,一进一退的态度,产生了极大疑惑。他说给景念北听,对方也摇头:
“也许林永强在试探你?毕竟一口喂太饱,也怕你翅膀硬了自己飞走了。你心里小心着点,面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按国人的喜好,生意一般都在晚上谈,白天,一船名流富贾们哪怕心思各异,还是摆出副极放松的姿态,钓鱼,晒太阳,和肤色各异的泳装美女们嬉闹调笑,好不热闹。碧海蓝天之下,某俄罗斯寡头那艘世界闻名的巨型白色游艇从眼前缓缓开过,喝高了的男人们瞎起哄,让做东的大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再买艘更气派的,秒杀老毛子,为国争光。
远离喧嚣的船尾处,穿着长袖泳衣的祁陆阳正专心调钓竿上的鱼线,没到处掺和。
景念北走过来,手搭上他肩膀:“装什么比呢,非得穿这么一身,不嫌闷得慌?真这么怕晒,涂点防晒完不就事儿了。”他和人关系近,说完便去拉祁陆阳腰上的泳衣,刚扯开一点,就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他妈都什么东西?你……去纹身了?”
祁陆阳一脸淡然:“嗯。”
景念北又把他的袖子往上一捋,果然也有。他皱眉:“这不像你风格啊,发什么神经?”
“就当我是发神经吧。”
祁陆阳垂头,自顾自整理好衣服。他确实不是喜欢做这些浮夸事情的人,所以哪怕脑子一热纹了身,也从没在外人面前显摆过,遮得严严实实的。
“为了她?”景念北递给祁陆阳一支烟。
“不算,她没让我这么做。我是自己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好像不挨上个千刀万剐的,就他妈对不起人家。”
说完,祁陆阳舔舔嘴唇,“挨了也对不起,一辈子对不起。”
“事已至此,放过自己吧。”景念北顿了顿,问,“姓庄的做的那些事,比如两次把陆晚弄到牢里,又间接害死你陆家爸爸,这些,你没告诉她?”
祁陆阳摇头:“她都决定要嫁过去了,多说无益,揣着太多恨是过不好日子的。我不想她比现在还不开心,至于那些该算的账,我来处理就行了。”
景念北拍拍他肩膀:“陆晚挺大气一姑娘,事情也办得清爽,你现在是背水一战,再多想可就没意思了。”他说完想到件事儿,“陆晚当时拜托我找个人,叫什么……阮佩?我好不容易搞到这姑娘的消息,合着是靠打/黑工在上海的犄角旮旯里猫着,难怪我的人怎么都找不到。跟你打个商量,我是直接喊人把她绑过来,还是怎么样?”
祁陆阳不清楚陆晚为什么执着于找阮佩,不过既然她想,那当然得找。男人眯了眯眼,说:“你让手底下的人委婉点,那个阮佩……我记得挺胆小的,爱哭,你别把人吓坏了,到时候迟迟又来怨我。”
“行行行,我下个星期正好要跑趟上海,你要不放心,我亲自去行了吧?头等舱把人接回来,一根头发不少。”
“你?”祁陆阳难得展现出一丝笑意,“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长得很凶?你去,才是真吓人。”
两个人又随便聊了几句,祁陆阳早没了海钓的心思,便回到开放式的舱里沙发上,和各路亦敌亦友的同行们交杯换盏,如鱼得水一般熟稔自在。
甲板上趴体正嗨,服务生端着酒不停穿梭,脚步细碎轻快,努力维持手中托盘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