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笃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陆晚却看到,这世上多得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一个人的命运是好是坏,和他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必然关系。悲观说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过是种自我安慰,虚无,功利,没有逻辑,选择当哪种人,真的只是一个硬着头皮的选择而已。
——而自己的选的路,跪着爬着也得走完。
这些话,陆晚没真的拿来跟葛薇讲。
葛薇不蠢,心底亦不一定真的相信这套说辞,她只是把它当成了救命稻草攒在手里,求得一时心安,陆晚万没必要自作聪明地去点破。
她只说谢谢,谢谢葛薇告诉自己吴峥的事。
葛薇平静了些,喃喃地问:“这么做,是不是能帮孩子积点德?我去庙里供了香,当天晚上菩萨就托梦告诉我,这孩子会平安出生。菩萨是不会骗人的,对吧?”
陆晚哪知道菩萨骗不骗人?她自己倒是早学会了撒谎,今天却只想说不好听的实话。
于是,她老老实实地说:“葛薇,我不是菩萨,我不知道,但我真心希望是这样。”
葛薇笑容潦草,也不知对这个答案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良久,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下周六上午,医院碰头,我带你去见吴峥。”
作者有话要说: 再点,还有。
第61章 Chapter 61
陆晚想去医院,借口实在是好找得很。
“这周末我要去趟医院,”她在同桌吃饭时向庄恪开口,“你让司机送我一下吧。”
庄恪神色稍有波动:“是哪里不舒服吗?我可以陪你去。”
“我没有哪里不舒服,”陆晚就等着这句话。她好整以暇地望着对方,以手托腮,音色轻松,“只是之前有过一次生化妊娠……算是流产的一种吧,需要去复查。”
男人的面部肌肉轻微抽动了几下。显然,庄恪并不知道陆晚曾流产的事,他更不知道,祁陆阳和陆晚曾有过一个血脉相通的孩子。
他宁愿自己不知道。
“还用我说得更明白些吗?”陆晚轻笑。
庄恪神色晦暗,不回答。她便趁势追问:“你真要陪我去?那就周六上午吧,有人陪着挺好的,我反正不介意——”
“我没空,你自己安排吧。”庄恪面色铁青地结束了对话。
周六,庄恪没陪着陆晚去医院,只派了助理跟在人身后。
陆晚坚持不去庄家安排的私立合资医院复查,推说自己不习惯美国式的看诊流程,和医生建立不了信任,然后自己选定了一家各方面都不算突出的公立医院。
庄恪找不到理由反驳,也没心思找,便由她去了。
取号刷卡排队,做完这些,陆晚故意将局促的年轻男助理扔在候诊区的女人堆里,磨磨蹭蹭地去医生那边开检查单,好半天才回来。
小助理年纪轻面皮薄,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端坐在原处,表情微妙。
陆晚贴心地提议:“要不,你去停车场候着去吧?我做检查得一上午呢。这边都是女人,你跟着到哪儿都不方便。”
对方如释重负地笑笑,应下了。
确认人走远,得以单独行动的陆晚将检查单揣回包里,直奔住院部顶楼。吴峥所处的康复理疗科在那儿。
直到看见了侯在楼梯间里的葛薇,陆晚才稍微放下点心来。
过往吃亏太多,她对人的信任已远不如从前了。
再往上一层就是天台,康复理疗科相比其他热门科室本就显得静谧许多,这处楼梯间更是如此,几乎看不到人往来。
面对陆晚,葛薇脸上又是副见了仇人的鬼样子,不耐烦地扔过来一个袋子:
“换上。你穿可能有点大,凑合凑合。”
袋子里面,居然是一件本院的护士冬服,长袖长裤,胸牌帽子小白鞋一应俱全。
“哪里弄的?”陆晚满脸惊诧。
葛薇不以为意地说:“护士更衣间‘拿’的。本来以为首都的医院好歹会规范点,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里头乱七八糟的,门都不关,柜子也没锁,狗窝。”
公立医院的构造大同小异,她是护士出身,轻车熟路,想找到更衣间不是难事,但总归是冒了点险。
陆晚刚打算说谢谢,葛薇习熟稔地朝她翻了个白眼:
“你别把我想得多好,我也是怕你出了岔子、平白招麻烦。待会儿也别指望我配合,或者拉着人往坑里跳。你进了病房我就会离开,咱们装不认识。懂吗?”
陆晚苦笑着说懂。
葛薇又道:“吴峥还是有些头脑,那天见你,他没把放了祁元善骗汇洗钱侵占公司资产证据的U盘带身上,而是将东西存在了一家外资银行的保险柜里,没密码拿不出来。祁元善倒是查到了是哪家银行,可是一直没找到正确密码,只能等着人醒来,天天干着急。”
现如今陆晚走这一趟,就是来碰运气,看能不能从蛛丝马迹中寻到密码。吴峥对她与别人不同,说不定真留了什么线索。
葛薇把事情交代完,径直往楼梯间外走,只丢下句:
“走廊尽头有个杂物间,没人用。你去那儿换衣服,赶紧来病房。”
葛薇跟着祁元善来过几次吴峥这边。祁元善手下的人认脸,心里有数,见到她也只是捧着笑脸问:“葛小姐,您这是?”
“办事路过,顺便看看人死了没有。”
葛薇进病房绕了两圈。
吴峥的父亲吴志明在儿子出事后突发脑溢血,也瘫痪了,无法开口讲话和自理,他母亲性格本就懦弱,家事突变,又被祁元善一吓,只老老实实地两头跑,照顾丈夫和儿子,什么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亲属都不在,单人间病房里空旷安静。床上清瘦的男人闭着眼,一动不动,病号服穿在身上就像盖着副骷髅架子,他许久没见阳光的皮肤白得像纸一样,头发理得极短,下巴上有些胡茬,指甲却修得整齐。
葛薇第一次见吴峥是在帝都火车西站。当时,他在祁陆阳的授意下领着司机来接陆晚,文质彬彬的,见人笑得客气,说话不卑不亢有礼有节的,让人心生好感。后来,葛薇跟了祁元善,吴峥也升了职,再见面这人却不怎么笑了,回回都是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而如今……
造孽。
葛薇心里只有这一个词。
祁元善造下这么多孽,她不知道自己杯水车薪的“还债积德”能顶多少用,或者说顶不顶用。葛薇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抚自己:没事的,孩子会没事的,等祁元善锒铛入狱付出代价,所有的罪孽就会一起消除。
没过一会儿,一身白色护士冬服的陆晚出现在病房门口。
她不知从哪里顺来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瓶不相干的药、棉签、胶带等东西,内行一看就知道是随便拿的,糊弄外行却是够了。
只是,女人的手因为紧张一直在发抖,以至于托盘上的药剂瓶跟着撞得叮当响。
几个守门的谨慎地围了过来:“过来做什么?我们这边没人叫护士。”
男人们牛高马大的,各个面目阴骘、眼神毒辣,陆晚吓得几乎差点魂飞魄散,她不是女特工,第一次做这种事没当场晕倒已属难得。强自镇定下来,陆晚垂头盯着托盘,不敢看人:
“没、没叫护士?可是呼叫器明明响了的啊……”
“叫个屁!这破机器,真出了问题按不响,不按又自己响个不停,早他妈该修修了!”为首的寸头男人没好气地说了几句,旋即做了个手势,“回去回去,这边没你的事儿。”
事情才刚开了个头,陆晚怎么可能会回去?她额上冒了一圈冷汗,没忍住抬头看了眼病床旁的葛薇,刚对上眼神,又想起对方说的要装不认识,赶紧撤下。
怎么办,怎么办?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陆晚也想帮帮祁陆阳、把祁元善给结果掉。更别提,这个人还害了吴峥。
可是,她现在该怎么做?
病房内外,皆是落针可闻。
孤立无援的陆晚正思索着对策,寸头心一急,又开始嚷嚷了,他拉住她的胳膊:“听不懂人话?我他妈让你——”
“是我不小心按到了,多大点事儿。”葛薇的眉毛跋扈地一挑,朝陆晚歪歪头,十分不诚恳地说了句:“对不起喏,护、士、小、姐。”
从动作到表情再到语气,葛薇此刻的状态都是陆晚曾熟悉的那副冷嘲热讽、夹枪带棒的死对头模样。听着她阴阳怪气的调调,莫名地,陆晚安下了心。
葛薇说完站到陆晚跟前,倨傲地吩咐:“来都来了,就去看看吧。那男的脸有点红,别是发烧了。他要出了什么问题,你们整个科室可都得到我家那位跟前赔罪。”
这话,同时也是在敲打守门的那帮人。
那寸头跟着就愣了一愣,显然开始思考要是吴峥真的发烧,自己耽误了病情,祁元善会怎么处置。
抓住机会,陆晚立即甩开寸头还搁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弯腰往里钻。
进门和葛薇擦肩而过时,她还故意撞了撞对方,做出一副对葛薇刚才的态度颇有意见的样子。
葛薇心领神会地摆起架势,气冲冲地对着陆晚的背影开骂,说她撞疼自己了,要去投诉,让她丢饭碗。
守门的几人以前见识过葛薇的坏脾气,怕她招来人看热闹、把事情复杂化,一时只能陪着笑脸好言劝说,说葛小姐消消气、等小护士给人查完体温再教训也不迟。
趁门口乱作一团的档口,陆晚已经快步来到了吴峥病床前。
看到人的第一秒,她差点哭了出来:上次见面还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成了这幅样子?
好几年前,吴峥曾经找到陆晚工作的南江市人民医院,想曲线救国、让她将祁陆阳吩咐的东西帮忙捎给陆瑞年。陆晚那时候刚入职,正在儿科轮转,没防到被一个急性肠胃炎的孩子吐了一身,狼狈得很,吴峥却毫不嫌弃地上前帮她清理,还诚恳地说:
“看不出来,陆小姐很适合当护士呢。”
陆晚嬉皮笑脸地逗他:“吴峥哥,你到底是想说我当护士合适,还是穿这身衣服合适啊?”
“都合适,都合适。”吴峥当时是脸红了的,淡淡笑着,斯文又腼腆。
强行将眼泪憋回去,陆晚忍住抽噎,紧抿嘴唇,假模假样地调好电子体温计,在人额头上点了一下。做完这些,她以掖被子的动作当掩饰,弯腰轻捏吴峥冰凉的手,用极低的声音说:“吴峥哥,我是晚——”
话说一半,陆晚明显地感觉到,吴峥回握了住了自己。
他是醒的!他果然是醒的!
陆晚整个人都懵了,脊柱过电,心神激荡,说不清心里头涌动的是高兴还是激动,或是唏嘘。
她不知道吴峥是哪天醒来的,又独自在这里苦苦等了多久,可其中的艰辛与孤寂她完全能想象。而这些苦,本不是吴峥命里该有的,他是无辜被拖下水的。拖他下水的人里有祁元善,祁陆阳,还有陆晚自己。
没空多感慨,陆晚感觉到吴峥再次握了握自己的手后,迅速回过神来。
她先是直起腰,假装调了下输液的滴速,再俯身检查床头的呼叫器,一套动作自然得叫人看不出破绽。果然,吴峥在她弯腰时哑着嗓子说了句:
“床头,手表,密码在……”
可惜,他话没来得及说完。
已经快拖不住门口几人、无计可施的葛薇,见那寸头有所警醒,正探头往病床的方向看,便提示性地嚷了句:
“嗐!这磨磨蹭蹭,做事也不利索,我今天非投诉你不可!”
说完气便冲冲地出去了。
陆晚怕自己暴露,更怕吴峥暴露,她握紧他的手,让他不要说话了,再直起腰来最后确认了一遍人没发烧。
动作间,她飞速在床边扫视了一圈,果然在柜子上看见了一块表。陆晚记得这表,吴峥和她说过,这是他父亲在他第一年参加工作时送的,很有意义,他一直不离身。
陆晚借着收拾托盘的间隙,仔细看了眼手表的表盘,有一瞬间怔忡,旋即便拿好东西托盘出病房门。
寸头把人拦下,警惕地问:“你刚刚在那儿瞎弄什么呢?把口袋翻开,给我们看看。这里面的东西,哪怕一根头发都不准带出去。”
陆晚依言将身上所有口袋都翻了个遍,寸头很有经验,要她脱了鞋,甚至连脑后的发髻里都没放过——哪怕刚才陆晚所有行为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做的。
谨慎程度可见一斑。
没在陆晚身上搜出任何不该的东西,他仍不放心,不耐地盘问:“量个体温搞了半天,新来的吗?”
“你是护士还是我护士?这么能,要不你自己拿手去贴一贴,估摸下多少度?”
陆晚终于找回点当年的感觉,她眼一瞪,下巴一昂,上来就开怼:“病人趟了也有半年了,腰啊颈椎可都受着力,遭罪得很,我作为护士,顺便帮人掖被子摆枕头,不应该吗?我倒还想给他翻翻身的呢,力气不够,却也不敢请你们这些大爷动手,一个两个横得跟黑社会似的,还要搜身,这是在防什么呢?病房里藏毒了啊?信不信我报警去!绝对一抓一个准,最近扫黑除恶,除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寸头被她信手拈来的辣劲儿给呛懵了,左思右想之下,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于是干咳了两声,问:“那他、他到底发没发烧啊?”
“没,好着呢,就是空调开搞了点,脸吹得发红。”
陆晚说着用肩膀顶开还围着自己的几人,一边往外一边说:“都让让,让让。刚刚那女的是不是找我们护士长去了?还真是个不讲理的,我就算不要奖金也非得跟她掰扯清楚去!”
胡搅蛮缠一通,陆晚顺利出了病房。
端着盘子走了没两步,陆晚忍不住地呼出口气来,身上无力,只有神经依旧紧绷。
她承认,自己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纸老虎,从小到大骑在祁陆阳头上倒是作威作福无数次,可真面对起刚才那种狠人,心里发颤腿发酸,舌头都捋不直,差点穿了帮。
当下虽说已经离开了危险区域,陆晚依旧没找回平稳的心跳,呼吸一下重一下轻的,脚步又乱又碎,像是踩在厚厚的棉花堆里,寻不到一点踏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