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林雁池,不急不缓地扔出句话过来。
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轮胎在路面上刮出长长的两道黑色痕迹,祁陆阳将急速行驶中的帕加尼强行歇到路边,眉毛压眼,问:
“你刚刚……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点,还有
第60章 Chapter 60
时间回拨到十月底,祁陆阳生日前两周。
监听事件过后,庄恪对陆晚的态度里多了一丝小心翼翼,时不时退让几步,没再把人逼得那么紧。这种小心翼翼的让步,并不是给予她基本的尊重或者不再侵犯隐私,庄恪只是用抓大放小的方式来“讨好”陆晚,借以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
就比如,他主动将祁陆阳送给陆晚的格/洛克42袖珍手/枪物归原主,里边却连一发子弹都没有,空有个枪壳子而已。
摩挲了套筒上雕刻的玫瑰好半天,陆晚见庄恪仍留在自己房间里没走,冷冷一笑,出言讽刺他:
“做什么?等着我说‘谢谢保管’?”
“那倒不必。”庄恪面不改色地问,“这是他送你的?”
陆晚说是:“今年的生日礼物,定制的。”
“你喜欢这些东西?”庄恪端正矜持地坐着,看她将枪仔细放进垫了丝绒的盒子里,轻拿轻放、爱护至极,有点不高兴。
“我也可以送你,什么样的都可以,镀金的,雕花的,还可以镶嵌宝石。如果你需要,明年夏天我们去加拿大住一阵子?我在那里有个林子,龚叔会带你打猎,林子里有熊有鹿有兔子,还有狐狸,会很有意思。”
陆晚收好盒子:“我喜欢的又不是这个东西本身。”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枪这种冷冰冰的,暴力且没有回转余地的武器?她喜欢的是送东西的人。马上,那个人就要过生日了,陆晚却没有机会回礼,甚至连一通电话、一封短信都发不出去。
庄恪对陆晚的话置若罔闻,他自顾自地说:“明年生日你想去哪里过?四月……四月的日本不错,你喜欢吗?托斯卡纳的春天也非常漂亮,还暖和,后年的生日就去意大利过吧?我们可以找个酒庄住上一个月,那种有葡萄园的庄子,你肯定会喜欢的……”
“庄恪。”陆晚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
庄恪停下一厢情愿的叙述,听她认真地说:“我和你没有那么多未来好拿来探讨。不管是明年的事还是后年的事,我都没想过,也不愿意去想。”
他问为什么。
陆晚叹气:“你觉得,一个被判无期徒刑的囚犯有心情去幻想明后天的饭食是馒头还是米饭吗?或者说,她会期待第二天的劳作是缝毛巾或者做行李箱吗?不会的。眼前的这些不是我要的生活,我过得不开心,也不会在哪天突然变得开心,我对它没有任何期待。”
她不曾期待,所以不会失望,任凭庄恪做再多“错事”、弥补与否,在她这里都没有区别。
绝情如斯,令人心寒。
离开陆晚房间之前,庄恪敛了敛眼皮:“但我有。”
后来两周,陆晚获准独自出席了几次社交场合。
——这也是庄恪小心翼翼的让步中的一件。
前提是,这些场合的嘉宾名单中必须保证没有祁陆阳和他朋友圈里的人,庄恪每次还会派贴身司机全程护送,与主办方也提前打好招呼,等于圈了个小院子让陆晚这个无期徒刑犯放放风。
她没料到,自己会在“放风”时碰到葛薇。
那天,是一个美籍日裔木雕艺术家世界巡展中国站的开幕酒会。
陆晚对艺术一窍不通,虽说展方有提前寄来印刷精致的展品手册,她依旧不清楚当天展出的是些什么,稀里糊涂就奔去了现场。
联合策展人之一是个长相颇明艳的年轻女人,姓周,从小在国外长大,中文说得不错,口音夹生,稚拙可爱,看人时眼神诚挚不躲闪,一口牙齿亦保养得极好,细糯整齐,颜色莹润,不是烤瓷牙那种泛着青的假白。
这位周小姐称呼每一位女士时习惯用她们的本姓,而不是夫姓——比如,她会亲切地叫陆晚陆小姐,而不是庄太太,很能博人好感。
雌雄莫辩的艺术家蓄着比女人还浓密飘逸的头发,作品风格阴郁又晦涩,显然不是陆晚能欣赏的,她在造型诡异的木雕里转了不过半圈,因为不知所云,生出些意兴阑珊来。
周小姐过来冲人挤挤眼睛:“你可以去露台看看,那边风景很好,还有一只猫。”
陆晚尴尬于自己的不识货——或者说不懂欣赏被人看穿,周小姐却完全不在意:“亲爱的,放轻松。艺术品不是人民币,不可能人人都对它感兴趣。露台上的灯光音乐是我布置的,那只猫也是展品之一。这么想给我面子,可以试着去那边捧捧场?我相信你会喜欢的。”
还真是个天生会讨人欢喜的角色。
陆晚依言踱到亲水露台上逗猫玩儿。这里灯光昏黄,音乐声被调得很轻,轻得像温吞流动、刚没过脚踝的小溪;露台外是一片种了芦苇的池子,风吹过,毛乎乎、软绵绵的芦苇浪缓慢翻覆着,世外桃源一般宁静。
陆晚打算在这里混到深夜再回庄家,能多透口气就多透口气。
有人跟着她到了露台。
葛薇身着一袭长袖高领黑色礼服裙,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配上她淡眉寡眼却也充满女人味的五官,有种欲说还休的含蓄东方风情。
只是,她神色间附着惶惶然的紧张感,精神紧绷,焦虑全写在眼中,粉底修饰了脸色,遮不住底下布满的憔悴与枯槁。
也是个可怜人。
陆晚朝葛薇敷衍地笑笑,语气平静:“好久不见。”
按常理,故人相逢,不论关系亲疏、过往如何,这句话后面都该接一句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只是,她们俩过得都不太好这件事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显而易见到一问出口,只能徒增尴尬与伤感。
“怎么不问我过得怎么样?呵,听说你过得不太如意,我倒是挺开心的。”
葛薇话讲得刻薄依旧,可神情不似上次见面那样怨毒尖锐,也不像在医院刚共事时的针锋相对、处处计较。她说自己开心,脸上并没有半分高兴,想来不过是图个嘴巴快活罢了。
“你开心就好。”陆晚无所谓地接了句。
职业习惯使然,她摸完猫立即找侍者要了湿巾擦手。
从掌心要指缝,陆晚擦拭得无比仔细,葛薇在一旁看着,冷不丁地开口:
“我不喜欢当护士,从来都不喜欢。选择学护理不过是因为好找工作,能快点出来挣钱。很多次,我都好想拿针头戳那些猥琐、无赖、瞎发脾气的病人的眼珠子,或者用剪刀把势利的领导开膛破肚,我对孩子也没耐心,他们太吵了,仗着生病随意地发泄哭闹,又可怜又可恨,在儿科轮转那会儿,我不止一次偷偷掐这些无理取闹的小病人解气……我当时天天盼啊,盼着什么时候能找到机会从医院里跳出去,那样就解脱了。”
“我现在出来了,但是我后悔了。你呢?你想不想回医院去?”葛薇自问自答,“你应该是想的吧。我听他们说,余奉声其实想把你安排进行政岗的,你自己非要下科室,还干得有滋有味。可惜啊,到最后连个执照都没留下来。”
被戳到痛处的陆晚让侍者送酒来:“换个话题吧。”她接过两杯酒,自己留了一杯,又递了一杯给葛薇。
时过境迁,两人之间只剩下淡而无味的一点小小瓜葛,在命运滔天的洪流里不值一提。以前回回碰面都巴不得张嘴互咬的烈性小姑娘,现如今连个架都吵不起来,是成长,也是悲哀。
葛薇摆手,抚了抚凸起得并不明显的小腹:“我不能喝酒。”
一时没管住表情,陆晚脸上露出些许惊讶。
“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葛薇声音压得低低的,眨了眨眼,像在跟闺蜜分享小秘密,“我连祁元善都没来得及告诉。”
陆晚皱眉:“为什么要跟我说?”
“我想刺激刺激你啊。”葛薇诡异地扬扬唇角,眼底闪着焦躁而狂热的兴奋,“听说你和他之前有个孩子,是掉了,还是怎么样了?祁元善拿来当笑话讲给我听,他觉得好笑,呵呵。”
陆晚转身就走。
因为祁陆阳,她心底对葛薇是有愧的,但这不代表她能无条件容忍一切。
葛薇手一伸,强迫人站住。见陆晚也穿着保守的长袖裙子,她眉尾一挑,语气里塞满了隐晦复杂的情绪:
“那个庄恪……还是喜欢打人啊?”
她以为陆晚也挨了打,和自己一样用衣服遮住伤痕。
陆晚这才想起来,葛薇当时在医院就是被庄恪拿钢笔戳伤了手,这才掉着眼泪在自己面前卖惨,好把16床的烂摊子强行甩出去。
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
陆晚挣脱开葛薇的桎梏:“你想太多了,没人打我。就算他敢,我也会原样打回去。”
葛薇将信将疑:“挨打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们俩也算知根知底了,你不用在我面前装。”
陆晚懒得同葛薇细说。她本该就此闭嘴,不再搭理对方,可犹豫了一会儿,心还是不争气地软了一软:“前三个月胎不稳,你最后早点告诉祁元善,免得出什么意外。”
陆晚怕祁元善又动手。
“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老好人。”
葛薇说着,语气突然松了下来,很像嗟叹:“你看看你,老实巴交的好姑娘一个,从来不做坏事,连个谎都不会撒,但下场……竟然也没比我好多少。你这辈子最大的错处就是喜欢上了祁陆阳。他们这家子人,命没一个好的,刑妻克子,碰不得。”
陆晚说自己不信这些。
葛薇呵呵一笑,讥讽地勾勾唇:“祁元善之前也不信,现在不也认了?这老东西总是半夜醒过来掐人脖子,说我要害他,不过是把我当成邱棠了、怕人家上门来索命。今年八月初一,昆禺山开山门,祁元善破天荒回了趟章华,去阳泉寺抢头香,又捐了一大笔钱,还学别人吃素,家里也请了尊观音供着。月初有个风水大师过来做客,他居然照人家的意思把家里的格局全改了……”
没想到,强悍冷血的极端唯物者祁元善居然成了这样,过了有一会儿,陆晚才开口:“照你这么说,我的下场也是报应。毕竟我做过亏心事,就比如你……”
“这个怪不到你。况且我也出气了、把泄露消息的屎盆子扣在了你头上。你和祁陆阳肯定因为我的事吵过一架了吧?你看看,最坏的那个,还是我。”葛薇自言自语,仿佛在自我催眠:
“可是,连你这样的都得不到好报,我又凭什么要去当个好人?没有意义的,没有意义的……”
陆晚能感觉到葛薇精神状况上的异常,却完全没兴趣再听下去,只说要人安心养胎、顺利生产,葛薇再次叫住陆晚,意味深长地说:
“你想不想知道吴峥在哪里?他手里藏的东西,祁元善可还没找到呢。”
陆晚不解地回头,葛薇重复了一边刚才的话,走近些:“他人在医院,一氧化碳中毒,已经躺了半年了,还没醒。但也可能是装作没醒,谁知道呢?你去看看他,说不定有惊喜。”
“吴峥这是怎么了?!”陆晚不敢相信。
想到什么,葛薇不自然地打了个哆嗦,抱住自己的手臂,缓了缓才叙述道:“你砸了张元元的那天下午,有人发现吴峥昏迷在自己的车里。当时,他的车就停在自己小区楼栋下,里面空调开的是内循环,所有门窗都关着,密不透风,吴峥吸入过多一氧化碳,就……”
听起来很像是缺乏常识引起的意外,但陆晚知道不是这样。她看向葛薇:“是祁元善手笔?”
“不然呢?只有他做得出来。”葛薇五官稍稍扭曲,是厌恶又是惧怕,“祁元善根本就不是人,他不是人。”
陆晚心底发寒:“酒会是在晚上,我当时还收到了‘吴峥’的短信,显然不是他自己发的。”
葛薇点头:“吴峥身边都是祁元善的人,他早就被监听了。祁元善知道你们俩准备碰头的事情后,就……”
先下手为强。
祁元善处理掉吴峥,顺手用张元元做局,把陆晚送进了监狱,是想拿她要挟祁陆阳吗?那为什么最后是由庄恪出面?或者说,里面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隐情?
陆晚脑子里一团麻,暂时想不太明白。
她只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又凭什么要相信你?”
如果对祁元善仅仅是单纯的憎恶厌恨,葛薇万万做不到如今这一步,陆晚上了太多回当,不得不防备。
“为什么……”葛薇惶然一笑,“祁元善请来的大师下了断语,说他命里带煞,那些夭折的孩子是为他挡了灾,父债子偿,替死鬼罢了。老东西对此深信不疑,他之前本来还在为着几个没能落地的孩子惋惜,那天以后,突然就不难过了。你说,如果祁元善知道我有孩子了,他的高兴到底会是自己终于有后,还是高兴又多了个替死鬼帮自己消灾?”
“总之,不管我告不告诉他怀孕的事,我的处境都不会变,他现在根本不在乎孩子,他不在乎的。”葛薇凄然地说。
陆晚一时无言以对。
葛薇以手覆上自己的小腹,动作无限轻柔,眼底是深切的悲哀:“医生说了,我上回流产时没处理好,伤害太大,如果这个也保不住,以后可能再也当不了妈妈。陆晚,我就这一次机会了。”
“如果一定要有人死,那个人绝对不能是我的孩子。”葛薇的眸子中涌动着不正常的亢奋与激动,“该死的是祁元善,只有他遭了报应,那些孽债才能清除干净,我的孩子才能活下来。该死的是他!”
陆晚在心里叹气。她很想问葛薇,问她为了钱果断放弃和福建商人的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有想过什么孽债和因果循环吗?
当个所谓的好人,只是为了图好报吗?
如果砸钱供菩萨得到了回应是心诚则灵,那得不到回应,难道就该痛骂封建迷信骗人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