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痣——南山鹿
时间:2019-10-10 08:30:33

  只怕,祁家还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事。
  祁陆阳心里苦笑,他低头,却发现茂茂还在打量自己,好奇的眼睛眨啊眨。他弯下腰,想伸手揉揉孩子的小脑袋瓜子,顾玉贞已经先一步过来把外孙抱在了怀里,搂得紧紧的,警惕非常。
  “顾阿姨,您这干嘛呢?我又不是专吃小孩儿的怪物。”祁陆阳笑得散漫,还讽刺。
  顾玉贞也感觉自己反应过度、失了体面,她一时半会儿却找不到台阶,其他人亦是不尴不尬地干看着,想说话打圆场也不晓得怎么讲。
  林永强的笑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他面容十分和善,高鼻大耳,脸上总挂着笑,一副很好相处的模样。林永强非常自然地让祁陆阳来客厅落座,还让人看了茶,主动说要留他吃晚饭。
  祁陆阳自然没拒绝,也不准备多计较其他。坐下后,他对着茂茂笑:
  “毛毛?”
  “不是毛毛,是茂茂。”茂茂纠正他,“‘乐只君子,德音是茂’的茂。”
  祁陆阳笑:“真有文化,那,茂茂想不想长叔叔这么高?”
  从外婆怀里将身体扭转过来,茂茂看向祁陆阳,用力地点头。
  “那待会儿上了桌就多吃点,不吃饭长什么个子。”祁陆阳说。
  孩子半懂半不懂地皱眉:“我吃饭的,用筷子,吃一碗米饭,每天。”
  “多大的碗?”
  茂茂皱眉想了想,肉呼呼的小胖手圈出一个圈来,又往外扩了些:“有这么……这么大。”
  “不够。叔叔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吃饭用的碗比脸还大,一天一瓶牛奶,鸡蛋得三个才刚管够,不挑食,没事儿还要爬树摘摘果子、掏鹌鹑蛋打牙祭……”祁陆阳边说边给人比划,听得茂茂一愣一愣地,眼里闪光,跟看见超级英雄一样。
  祁陆阳觉得孩子可爱,故意问:“小子,爬过树吗?”
  悄悄瞥了眼自己的妈妈,茂茂神色间有点小沮丧:“没有。妈咪说不可以,爬树会摔跤,摔跤会疼。”
  听到这,祁陆阳挑眉笑了笑,吓唬他:“小男孩儿不摔几跤,是长不高的。”
  他这一笑,让又觉得被人瞧不起、又怕自己长不大的茂茂更沮丧了。
  林雁池在开饭前下了楼来。
  茂茂在母亲的提醒下怯生生地喊了声“小姨”,林雁池走过来,弯下腰,似乎想抱一抱茂茂,或者牵孩子的小手,他躲开了。不甚热络,也没笑,看样子还不如跟祁陆阳亲近。
  林雁池神色平平地直起腰来,显然无所谓这些。她跟祁陆阳对了个眼神,又迅速收回,招呼都没打一个,冷淡疏离。
  两人这种状态倒是挺符合提亲一事后该有的尴尬感,以至于,林永强还见缝插针地打了打圆场,说要他们该怎么交往怎么交往,来日方长,不要生嫌隙。
  开饭后的林家餐桌上,除了茂茂真找保姆要了个比脸还大的碗,很努力地吃饭,边吃还边观察祁陆阳夹哪个菜、自己也点名要一样的以外,没起什么波澜。
  偶尔尝到不喜欢的蔬菜,茂茂会叽里咕噜地讲一串英文,或者蹦出句“这个叶子有不好的味道”之类的蹩脚国语,最终还是会皱着眉吞咽了下去。
  谁让祁陆阳伸了筷子。
  祁陆阳瞧见了,心里想到什么,又好笑,又难过。
  等吃完饭,茂茂挣脱外公外婆的束缚,一手扒住祁陆阳裤腿,另一只手往林家别墅门口那颗榉树的方向指,说:“爬树,爬树。”
  顾玉贞赶紧过来拽孩子:“学什么爬树?乡下人才玩这些,弄得身上脏兮兮的,恶不恶心?咱们茂茂学法语、学钢琴、学骑马,多好。”
  祁陆阳优哉游哉地哟了声,弯下腰:“我们茂茂还会骑马呢?真不错。”
  茂茂来了精神:“我的马叫汉斯!它很好,有白色的毛在头上,跑得很快。”说完,他骄傲地问,“你会骑马吗?”
  “必须会啊。”
  祁陆阳走到壁炉边,手一抬,轻轻松松取下墙上的仿真猎/枪。托住平举,他朝着小厅方向那面挂着鹿头标本的墙面漂亮利落地做了个开枪动作,说:
  “叔叔不仅会骑马,还能边骑马边打兔子,打麋鹿,一枪一个,这只鹿就是我几年前打下来以后做成标本送给你外公的。你能么?”
  茂茂顺着祁陆阳的方向,看了眼那只角有一米多长的鹿头标本,震惊非常。
  懒得管顾玉贞在一旁大呼小叫,祁陆阳把枪递给孩子,示意他摸一摸。小家伙一开始不敢伸手,好半天才鼓起勇气拿指尖蹭了蹭,蹭完眼睛一亮,又用两只手去箍住枪管。
  祁陆阳干脆蹲下身来帮忙扶住枪,掰着茂茂的手指头矫正动作,让他过了把瞄准的瘾。
  眼见茂茂对枪爱不释手,祁陆阳笑:“美国那边儿不是五岁可以进靶场、18岁就能合法持枪了么?赶紧让你们家保镖带你去练练。超市都能买到枪的鬼地方,不学好这些,长大肯定得吃亏。”
  这次过来的是林雁回。她冷着脸让茂茂松手,再把枪还给祁陆阳,说:“陆阳,他的人生有我负责。”
  这是要人搞清楚边界感的意思。
  林雁回敏锐地感觉到,儿子似是很喜欢这个初次见面的叔叔。
  为什么呢?化不开的血缘吗?还是因为和茂茂说话时,祁陆阳没用哄小孩子的黏糊语气、音调稀松寻常不刻意迎合,完全是爷们儿和爷们儿之间的沟通状态?
  茂茂的成长环境中,周围多是女人,只有个叫杰弗瑞的黑人保镖是男的,可惜对方碍于身份很少跟孩子亲近,更别提开玩笑了。一时间,林雁回又是心疼儿子,又是想念亡夫,转而就对祁陆阳生出几分被压抑的憎恨来。
  ——如果不是他当年出尔反尔临时毁约,祁晏清哪怕无法痊愈,好歹也能多陪茂茂几年,让他不至于见到个成年男性就眼巴巴地看着,恨不得挂人身上。
  林雁回忍不住紧了紧捏着儿子的手,茂茂开始乱扭,脸都涨红了:“妈咪,我手疼,疼。”她蓦然惊醒,慌忙松开手跟孩子致歉,何嫂和顾玉贞也一起上前帮忙哄劝。
  祁陆阳没凑热闹。
  他一个未婚的大老爷们儿,自然谈不上有多喜欢小孩儿,只是曾无数次假想,将来有了孩子该怎么样去对待。
  茂茂天真浪漫,五官虽然更像林雁回多些,可眼神同他父亲别无二致,祁陆阳和祁宴清接触时间不长,却是相当投缘,如今看着茂茂倍觉亲切,忍不住就想逗弄逗弄,仅此而已。
  还有个想法,祁陆阳心底不愿承认。
  他幻想过,要是那个可怜的胚胎没掉的话,这会儿陆晚的肚子该好大了,再过两年孩子就能满地跑,也会扒着他的腿说要爬树去、要长高、要打枪,若是摔着了会赖在地上不起来,娇里娇气地喊爸爸抱抱……
  眼前这个,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
  祁陆阳意识到自己确实多事了,自嘲又寥然地牵动了下唇角,他将仿真枪放了回去,踱到一旁。
  几个大人心思已百转千回,茂茂却还没从对枪械的原始兴奋里走出来。
  等手疼这阵过去,他见祁陆阳一直没靠近,以为人家不愿带自己玩,便一边巴望着那把枪,一边说:“我、我的爸爸也会骑马,会打猎!过几天妈咪会带我去马场,我爸爸的马场,那里很大,有特别漂亮的马在里面。”
  小孩子的心思很透明,好恶全摆脸上,一股脑儿说了好多,句句都是讲给祁陆阳听的,拼了命地想要人家搭理自己。
  听他提起祁宴清的马场,祁陆阳回过身,心里一软:“嗯,你爸爸的马确实很漂亮,他骑马也比叔叔骑得好,我第一匹马就是他送的,他……是个特别好的哥哥。”
  “但是,你和爸爸长得不像。”茂茂看过祁宴清的照片,当下如是说。
  听到这句,厅里的一大家子人登时神色各异,似有暗流涌动。
  祁陆阳走近,这回他轻轻揉茂茂的头发,再没人拦:“你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一句话?叫‘相由心生’,意思是一个人的心境会表现在他的长相上,你爸爸很善良,心地比我好很多,而叔叔很差劲,不是好人。所以,我和你爸爸长得不像是正常的。”
  茂茂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林雁回望着祁陆阳,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还是沉默了。
  祁陆阳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他非常理解何嫂、林家人,尤其是林雁回对自己的厌憎。
  正儿八经的祁家大少爷,爱情美满,前途无量,就因为一个自私狠心的野种狼崽子,三十不到便重病去了……
  换谁不恨?
  尤其是祁宴清比祁陆阳宽厚,比祁陆阳豁达,比祁陆阳良善,比祁陆阳博学,比祁陆阳有修养……总之,比起祁陆阳,祁宴清更像个完美的家族继承人,或者说,祁宴清更像个人。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祁宴清都在安抚自己这个背信弃义的弟弟:
  “陆阳,我理解你,真的,我特别理解你。我身体怎么样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再怎么折腾,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时间有多长而已。爸他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大伯这个人又……祁家只能靠你,你千万得扛住了。何妈她无儿无女,一生孤寂,和我感情很深,你往后帮忙照顾着点,好吗?”
  祁陆阳说好,也说对不起,祁宴清拍拍他的手:“你要好好地生活,别有压力。我不怪你。”
  等顾玉贞和林雁回让阿姨把茂茂带去一边玩耍,孩子的兴趣很快转移到别的事上。
  林永强招手,让祁陆阳陪自己在沙发上坐会儿,显然是有话要说。
  “上个星期是你生辰吧?伯伯最近事情多,一时没准备,咱们这吃顿饭,就算是庆祝了。”他笑眯眯地说客套话。
  祁陆阳也跟着笑:“我又不是小孩儿,难不成还指望什么礼物和惊喜?这一天天的,没什么坏消息当惊吓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看他把话往透里说,林永强不再掩饰:“雁回的事情,我们确实不该瞒你。当年情势复杂,这也是下策中的下策,你不要跟我们计较。你看,茂茂很喜欢你这个叔叔,以后有空常来陪他玩。”
  祁陆阳自然说懂,也很理解。
  他更清楚,林永强那句有空常来玩不过是客套话,不管是祁陆阳之于茂茂,还是茂茂之于祁陆阳,都是大威胁。谁都不敢打包票,祁陆阳会不会像当年坑了祁宴清一样,对茂茂下手。
  如果不是祁陆阳这回误闯过来,他相信,林永强会把茂茂的存在再捂很久。
  用言语虚头巴脑地打了几回合太极,祁陆阳起身告辞,走的时候殷殷切切地往林雁池的方向看,欲语还休。林永强呵呵一笑,了然地让小女儿送客去。
  “年轻人多相处相处,挺好的。”他说。
  林永强总以为小女儿和她的亲生母亲一样,是个怯懦胆小、逆来顺受的性子,他出于愧疚给她点好处,她就会感恩戴德一辈子。
  祁陆阳却想,这位失职的父亲对林雁池的忽视与不了解,较之自己更甚。
  真是可笑。
  *
  十一月末的帝都,气温陡然降到十度以下,林雁池和祁陆阳并肩走在林家外头的大园子里,风瑟瑟,景萧索。
  “不出意外,十二月份开元的年终股东会,林永强会戴上林雁回一起参加。”林雁池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落叶,语气淡然。
  祁陆阳心里一紧:“有大事要宣布?”
  “也没什么,用林永强的原话说,他打算开个遗嘱公示大会,顺便就股权内部转让的事通个气,免得大家觉得不透明。”
  来不及问更多,祁陆阳皱眉:“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林雁池笑:“我在他的书房里装了窃听器。我听到,林永强打算把自己名下的开元股份全部转让给林雁回。哦,我还听到一份遗嘱内容,祁元信立的,很有意思。”
  祁陆阳不太明白。
  祁元信刚去世的时候律师就来宣读过遗嘱。当时,他和祁元善以及祁家几个堂叔伯均在场,按遗嘱来看,他是最大的受益人。
  难道,还有另一份遗嘱吗?
  林雁池缓缓道来:“祁元信去世后,将自己名下的股份一分为四,一份给了祁宴清的遗孀,也就是我姐姐,以示安抚;一份给了祁元善,一份给了你,只是,最大的一份,他交给了信托。这些你都知道,对吧?”
  祁陆阳点头,林雁池又说:“有一点你也许没关注过,这份股权信托的受益人,被指定为祁元信的长孙。信托合同里写,只有受益人的法定监护人能拿到这笔股权代为打理,等受益人成年,再移交过去。”
  毋庸置疑,茂茂就是祁元信正儿八经的第三代后代、这份股权信托合同中的唯一受益人,而他的监护人,林雁回,马上就能拿到那份可观的股权。
  这样一来,林雁回便会顺理成章地坐上开元第一大股东的位置。
  祁陆阳从不怕冷,少见地,他今天却感觉风吹在身上有些凉。
  在此之前,祁陆阳没有过多关注遗嘱里的这最后一份股权,所有人都以为祁元信在遗嘱中加上这一条,只是为了防止遗产被后代挥霍,想尽量让家族的财富延续得更久一些。
  祁陆阳也曾真的以为,自己是遗嘱的最大受益人,只要他有了孩子,最后的一份股权迟早也会到他手上。
  谁会想到,祁宴清还有个孩子在人世。
  居然是这样。
  祁元信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未雨绸缪,好给自己的后辈攒后路。而他所考虑的“后辈”里,没有祁陆阳。
  也对,他又算是个什么呢?
  祁陆阳想得明白,自己和祁元信有血缘,却没有亲情,他当年亲自来找这个私生子的目的,只是为了给祁宴清匹配肝/源。祁元信只认祁宴清这一个儿子,他甚至宁愿让开元暂时改姓林、为孙子的将来铺路,也不愿意将它交给祁陆阳。
  站定在原处,祁陆阳提不起脚,张不开嘴,浑身无法动弹,他的脸部肌肉因为隐怒抽动着,不说话,不表态,只是缄默地站着,良久地站着。
  林雁池也安静了好一会儿。
  等沉重的委屈与不甘在心中挨完一轮,祁陆阳终于说话了:“我对开元这些事兴趣本来就不大,钱不钱的,够用就行。如今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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