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正是月圆,黑夜里照得地上明晃晃一层白,像是铺了层白霜。月光迷蒙,在沈离经身上笼了一朦胧层光晕,看着不太真切,好像只是一个幻境。
蒋子夜的喜服在阴暗中更像是浓稠的黑,直到走到她面前才发现是那确实是红。
他头上还束着喜冠,几缕额发垂落下来。月色下的眼瞳灿若星辰,站在沈离经对面笑盈盈的。等风吹过还能闻到一丝酒气。
“四皇子为何在这里?”
“酒喝多了,不太清醒,过来吹吹风。”
沈离经将闻人熏推到身后,拍了拍她的脑袋。
“大喜之日,何必要那么清醒?”
他的手上攥了什么东西,挡起来没有让沈离经看到。说话口齿清晰,也不像是有醉意的人。“我必须时时刻刻清醒。”
蒋风迟带兵屠了沈府,是皇上的命令。蒋子夜并不曾参与,可他姓蒋,又一心夺嫡,那沈离经也只能清醒,摒弃过去的多年情谊。
那一天来了,她下得了手吗。
蒋子夜也曾将自己所剩不多的银钱给她买簪钗,为了给她买糕点犯禁,替她受伤背黑锅,收过她亲手做的荷包剑穗。
那他,知道沈府无一人生还的时候有没有为她流泪过,有没有在夜里感到一丝歉疚。
“那琬妍就在此恭祝您与夫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我还有事,就先回府了。”沈离经对他盈了身准备离去。
蒋子夜走近她身边,两人距离拉得极尽,沈离经往后退了一步被他攥住手臂。少年稚嫩已经退去,长成了剑眉星目棱角深刻的模样。好像只在一瞬间,那个蓝衣的怯懦的少年今日就喜服加身了。
“我现在不想那么清醒。”
他捏着沈离经的下巴压下来的时候,另一只手还把闻人熏的脑袋按到了她怀里,不让闻人熏看。
沈离经的眼睛蓦然睁大,简直被他气疯了。不等她自己伸手推阻,蒋子夜就自行往后一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虽然只是个浅尝辄止的吻,也足以让她火冒三丈,憋了一腔脏话想要骂出来。脑袋轰隆一下,满脑子叫嚣着要去扇他几个耳光。
闻人熏从她的裙子里别开脸,仰视着气鼓鼓的沈离经,又看向神色自然,嘴角还噙着抹笑意的蒋子夜。她揉了揉不乖巧的兔子,问道:“小婶婶,怎么了呀?为什么不让熏儿看?”
听到这句“小婶婶”后,蒋子夜的脸色冷下来,语气柔和对她说:“闻人熏,她不是你的小婶婶。”
“为什么?”
“听话,如果你再这么叫崔姑娘婶婶,会给她添麻烦的。”蒋子夜也不说清楚是什么麻烦,目光直直地看着沈离经,也能看透她眼里的怒意。“怎么,你不是愿意嫁我吗,说出来的话可是不能反悔的。”
她现在敢笃定,李太师这老不死的,绝对是和蒋子夜互相勾结商量好了。
闻人熏眨着大眼睛望她,想等她说些什么。
“四皇子还请慎言。”沈离经深呼一口气。“熏儿,我们走。”
这个酒鬼,新婚当夜还轻薄别的女子,李云宜可正在房中坐着呢。这个臭不要脸的。
蒋子夜没有再拦她,直到看她背影消失才转过身,眸色深沉的看了手中的荷包一眼,又塞回了袖中。
*
四皇子府外有许多马车正在等候,红黎见到她就迎了上来。她看见雪团子一样的闻人熏怀里还抱了个雪团,失笑道:“小姐回闻人府?”
“回吧。”刚才被蒋子夜突然来了那么一下,脑子里现在全是刚才的场景,说话时都有些郁郁的。
“小姐怎么了?”
“回去再说,先上马车吧。”
闻人钰正巧也要回府,看到了沈离经后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又扭头看向闻人熏:“熏儿要去哪?”
闻人熏探出小脑袋,说道:“姑姑,我和崔姐姐在一起。”她这次倒是学乖了,没有在外人前称呼沈离经小婶婶,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被蒋子夜连哄带吓的成果。
闻人钰眼中多了几分冷意,还是应道:“随你。”说完后她也上了马车。
两驾马车一前一后,夜色中车轮碾过石砖的声响清晰得让人心沉。
闻人宴听到随从来报沈离经离开了,便吩咐了暗卫护着她。
变故突生时,京城正因为皇子大婚而处于一片欢庆中。凌空而来的利刃打破安宁笑语,如一道华贵布帛被骤然撕开,帛裂声过后,露出了被掩藏的丑恶和狼子野心。
晋南王起兵造反,兵马里应外合,包围了皇城和四皇子府,与此同时京城外还蛰伏大批反贼。
沈离经正好好坐在马车里和闻人熏逗兔子,突然兵刃相接的声音响起,闻人钰马车里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叫喊。红黎立刻从软榻下抽出两把长剑,一把丢给了沈离经。“先不要出去,我去看看。”
一支箭射进来被红黎打开,猛得钉在车壁上。黑衣的暗卫立刻掀开帘子查看沈离经可有受伤,然后说:“前方有叛军堵截,姑娘不能回府了,我们会护姑娘周全,请姑娘也看好熏儿小姐。”
“那是自然。”
刚才的一箭力道极大,直接穿透了马夫的喉咙。
闻人宴的暗卫若是只护着一个沈离经是没问题的,但今日却多了闻人钰和她的婢女,他们总不能见着闻人府的大小姐去死。而且看这些叛军的架势,似乎是冲着沈离经来的。
暗卫将马车掉头,冲着其它地方躲避。沈离经没空去管闻人钰的死活,对红黎吩咐道:“到时候若是这些暗卫都撑不住了,你带着闻人熏走,他们看样子不是要我性命。”
“婶婶......”闻人熏埋头躲在她怀里,害怕的哼唧了几声。
“真是见了鬼,造反就造反,来追我做什么。”都是要造反的人,怎么还互相为难呢。
马车飞驰,身后的追逐声也不曾停歇。有人追上来,和几个暗卫厮杀起来。
闻人钰的马车在后面,护着她的暗卫被乱箭射中身亡。来人并没有要留她性命的意思,又去了一个暗卫护着她,但随即两人的马都被射中,一时间发狂起来。暗卫只好拎着两人下了马,闻人钰吓得花容失色,脸上还溅了死尸的血。
沈离经抱着闻人熏也下了马车,闻人钰被连拖带拽的朝她这里跑过来,毫无端庄可言。
“前方街道都有人,我们先躲起来。”剩下的几个暗卫在给他们挡住追兵,沈离经只好带着闻人钰绕路往林地跑。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碧草扶着惊慌失措的闻人钰,喘着粗气问沈离经。
“晋南王的兵马,为什么找我们,我不清楚。”沈离经手上抱着一把剑,冷眼看着闻人钰和她的婢女:“你们老实跟着,如果不听话,我绝不会手软。”
“你敢!”碧草瞪大眼呵斥她,被闻人钰拉住。
她抱歉一笑,说:“一切听崔姑娘的。”眼中寒意更加凌冽,有憎恶和嫉妒不断抽根生芽,丝丝缕缕缠在一起,凝结出杀意。
第47章 恶意
“姑娘!先走!”
身后暗卫的人数不断减少,最后只剩下三个,而碧草和闻人钰却因为体力不支扶着树不再跑。
其实沈离经也没力气了,红黎抱着闻人熏半扶着她,眼看着她撑不住了,到了不显眼的深坑处,生了茂密的灌木。几人先躲进去掩住身形,红黎和暗卫出去拦截追兵。
沈离经递给闻人钰一把匕首。
她警戒的看着沈离经:“这是何意?”
“那些都是乱党,不要指望他们怜香惜玉。他们或许是冲着我来的。你这种姿色落在他们手上会是何种下场,应该不用我说,若无路可走,还能保全名节。”沈离经是发自肺腑的说出这番话,闻人钰将名声看得这么重,要是惨遭侮辱,还不如让她死了。
碧草恨恨地看着沈离经,面色不善,似乎要害她们家小姐的人是她一样。
沈离经胸腔里疼得很,不想和他们多计较,盘算着要不要把镯子里的药给吞了,也许能坚持几个时辰争取让闻人熏安全离开。
“他们冲着你来,那你出去了,不就不用连累我们了?”碧草有些心虚地说出这些话,偷偷瞥了眼闻人钰。
捂着胸口喘息的沈离经愣了一下,不看碧草,反而看着闻人钰:“你真是会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脑子一点也不见长。你以为这些暗卫是护着你的不成,要不是你们两个磨磨唧唧拖累,用得着损失这么多人,若是我死了,你们都不用活了。还以为那些叛军能放过你们,真是一对蠢货。搞清楚谁才是被连累的那一个,不想活了直说,我现在就送你们两个见阎王。”
这种情况下还有人无理取闹,沈离经也懒得和她装模作样,直接将二人骂了一顿。闻人钰和碧草屏住呼吸看她,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一直以来他们都当崔琬妍是柔柔弱弱的短命鬼,谁知道却是个泼辣凶狠的,见到尸体也半点不带怕,连说话的语气都和......和那个死人那么像。
沈离经担心红黎,对最后一个暗卫吩咐道:“你去助她,我自会想办法,在芙蓉街的暗巷会和。”
“我的任务是保护崔姑娘。”
“你的主子现在是我,保护红黎就是护我,去。”沈离经拉着闻人熏起来,要带她离开。暗卫被她一通吼才总算是离开了。
闻人熏不知道为何还执拗的抱着那只兔子,死活不肯撒手,沈离经已经没力气了,将她丢给闻人钰:“快走。”
夜色已深,她们从一片杂乱的小林穿过,想绕到芙蓉街能靠近白鹭院些。
“前面还有危险吗?”闻人钰抱着闻人熏问她,沈离经靠在树上喘息,答道:“红黎他们要是能拦住,我们就能暂时甩过他们。”
“那便是无事......”
“也不......”沈离经注意到碧草扑过来的动作,第一时间伸手阻拦,还是只来得及抓住锋利的刀刃。
闻人熏突然哭起来,被闻人钰丢下来。
碧草发了狠,用力将匕首推进沈离经的心口。她手受了伤,一直用不上力,抓住刀刃的手掌已经是皮开肉绽,血线顺着手臂流到袖子里,滴在草地上。
她的力气阻止不了插向心口的刀,还是戳进去半寸,在衣衫上绽开大片血花,触目惊心。
闻人熏扑上来拉碧草,沈离经又一脚踹上去,将碧草掀翻。手上的伤口已经深可见骨,便不再去夺剑,反而踩在碧草的喉咙上,下脚又快又狠。闻人钰听到碧草一声惨叫,直接被沈离经踩到口吐鲜血咽气了。
沈离经就当着她的面,眼睛眨也不眨的杀了她的婢女。
闻人钰看着衣服上染了大片红的沈离经,突然害怕了起来,比刚才马夫被割断喉咙,腥臭的血喷洒在她脸上时还要怕。
她只是听说安全了,就想让碧草杀了崔琬妍,再嫁祸给追兵而已。崔琬妍不是很娇弱吗,为什么她敢杀人,为什么她能踩死碧草?
闻人钰颤抖的往后躲,触到沈离经冷冽赤红的双眼,见了鬼一样的跑了,丢下闻人熏头也不回的狂奔。
沈离经见她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双手鲜血淋漓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闻人熏被吓得不轻,眼泪汪汪的抱着兔子。沈离经浑身都疼,手上满是血,也没有功夫安慰她。“别哭了,我没力气了,我们躲一躲,不要被坏人发现。”
闻人熏抽噎了几下就不出声了,往隐蔽的树丛后靠。沈离经疲惫不堪地看着地上尸体,手上血流不止,还是坚持撕下了碧草的衣裙,拆了她的发带将伤口捂住。
“小婶婶,你疼不疼啊。”
沈离经把双手举起来给她看。“我疼死了。”
被满手血吓到,闻人熏嘴一撇差点又哭出来,但是又憋了回去,呜呜咽咽把脑袋埋在兔子毛里。
就连沈离经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闻人钰一路上都神经兮兮的,还以为是被吓傻了,原来是想着法子要害她,跑起来连闻人熏也不管了。
真是要被这个疯子害死了。
几个暗卫在厮杀下只剩下一个,红黎和他拖着伤逃跑,沈离经听到了动静,便叫了一声。红黎看到沈离经的伤和地上的尸体,顿时怒不可遏,红着眼问:“闻人钰?”
“就是这个疯婆娘,等我活着回去了,非要弄死她不可。”本就脸色苍白,现在看上去更是像要死了。暗卫抱着闻人熏,说道:“解决了一波追兵,但还有一些被甩在了身后,现在也要追上来了,姑娘还是快走吧。”
沈离经捂着伤口起身,红黎搀扶着她继续躲。可前路却突然出现了一片火光,几人停住,躲在树后不再动了。
等火光越来越近,红黎认出了那个立于其中稍显狼狈的女子。“小姐,这次我们可能是凶多吉少了。”
“又是哪个王八蛋来堵我们?”
“他们绕路包抄。”说完后停顿了一下,语气更为咬牙切齿。“闻人钰在其中。”
“居然把人引过来了,她是想闻人熏跟着一起死吗?”
沈离经长呼一口气,还是解下了手镯,轻轻掰开后露出里面的药粉。手镯是空心的,里面是净源老祖给她做的保命药,迫不得已不能用。虽然会让她武功短暂的恢复,也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她这副身躯是强弩之末,拼死一搏后会更快地加速死亡,说白了,这种药是在透支她的命。
红黎握住她的手,摇头:“小姐,不可。”
“是我带着闻人熏回府,不能让她出事,我和暗卫为你杀出一条路,你想办法带她走,我的身子走不了,她没必要跟着我遭罪,他们不是要取我的命。红黎,回去找闻人宴吧。”沈离经挣开她的手服下药粉。
“崔姑娘,在下必定会护你周全。”暗卫身上也有伤,还是撑着握紧了长剑。红黎见沈离经态度强硬,无奈之中抱起闻人熏。
服下药后身上似乎有了精神,经脉畅通许多,身上的痛感也不再那么强烈,沈离经提起长剑,问道:“有多少人?”
追兵约有四十多人,将几人牢牢围住,闻人钰被拿剑抵着,战战兢兢的挪动步子。
闻人熏虽然年纪小,却还是个懂事的,把兔子放下了,对沈离经说:“小婶婶,钰姑姑是坏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