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赐一品娇牡丹——风储黛
时间:2019-10-12 09:42:52

  难怪当年长公主目无余子,独对霍维棠青眼有加。
  夜色渐深,花眠一直不归,刘滟君早已沐浴梳洗,高太后非留她一榻过夜,刘滟君心想道倘若不从母后的心意,恐怕便要被发落去与花眠共榻了,刘滟君一想便觉得浑身不适,还不如与太后同卧,便答应了。
  寝宫之内只剩下零星几盏灯火还燃着,将殿内照出了一丝光亮,勉强可以视物。
  太后伸臂在刘滟君背后轻拍着,“母后知你心中难过,只是,总要过这个坎儿的,既识人不清,这二十余年只当是个教训罢了,何况玉儿聪明又明事理,日后也定然会好好孝顺你的。”说着又有几分不忍,动容地道,“要是想哭了,到母后怀中来哭。”
  刘滟君咽不下心中的一口气,这口气撑了二十年。终于今夜,彻底地松了。
  她忍不住嚎啕,扑入了高太后的怀中,啜泣不绝。
  哭得被褥枕上泪水斑斑,高太后心疼又无奈。
  刘滟君的半张脸几乎埋入了枕中,声音闷着:“是我错了,当初,是我执迷不悟,不听母后的话!我有今日,是我咎由自取,罪有应得的!”
  “胡说。”太后叱道,手却始终扶着她的肩,“即便当初是你错了,可后来你和霍维棠既成夫妇,他又是如何对你的?他纵容婢女在你面前耀武扬威,打你这个主母的脸,难道不是他之过?”
  “和离的事儿,有母后为你做主,即便咱们不搬出天家的气魄来,也吃不了亏!明日让哀家与他周旋去,看他是有脸还是无脸在你面前说道!”
  “至于玉儿,”太后声音一缓,“玉容,你若是想,哀家同皇帝说一声,让他入我族姓,改姓刘。”
  “母后?”
  刘滟君惊愕之际,忙坐了起来,她面颊上泪痕未消,一道红一道白的,方才在被中尚可不顾,如今与太后撞了面,刘滟君忙伸袖去擦去了眼泪。
  “此事万万不可。”
  高太后不解,“当初你与那姓霍的成婚之时,他配得上你?依他的身份,本来就该是他入赘!他如今住的屋舍,吃穿用度,有几样不仰仗着我们皇家,早在二十年前就该让玉儿姓刘!此事哀家同皇帝一说,想来他也会立马答应!”
  刘滟君垂下了面容,“当初是当初,而今是而今。玉儿自幼气傲,不愿让人说是仰仗了我们皇室荫蔽,才能当将军,即便母后有这个心,玉儿他自己也是不肯的。我看此事不如算了。”
  高太后盯着她看了几眼,她始终不抬头。
  太后也猜不出刘滟君这是真心实意为了霍珩着想,还是记挂着那男人,要便宜了他。
  见刘滟君不再说话,太后重重地出了口气,也不多言,径自躺下了。
  “时辰也不早了,等会眠眠回来,让她自去安歇吧。玉容,早些吹了灯来睡。”
  翌日花眠起了大早,高太后拨来的宫婢伺候她梳洗,花眠更换裳服,随着婢女指引步入殿内,高太后与嘉宁长公主早已严妆端坐许久。
  尤其嘉宁长公主,花眠初见她时,便知这婆母不爱施粉黛,妆容一贯素净,今日却精细描着红妆,峨冠高髻,红裳艳丽,俨然大国公主之风范,巍然一坐便令人肃然起敬。
  花眠忙去行礼问安,太后笑着朝她伸手,“来,眠眠,坐哀家这儿来。”
  花眠笑着朝太后走了过去,挨着太后而坐。
  见刘滟君目不斜视,太后拉了把她的素手,叹道:“哀家只教你和眠眠来,便是知道你们之中有误会,想张罗着,让你们能够和解。玉容,哀家这话同你说了吧,当初哀家将眠眠许给玉儿,你不同意,要验眠眠的贞洁,哀家口头虽是同意了,心中却不敢苟同。眠眠也是曾经长安城中为人称道的贵女和才女了,四岁能听弦断,五岁能颂诗书,若无当年一场冤案,她配我们玉儿有什么配不起配不上的?我倒是觉得玉儿那倔牛脾气,像极了那个霍维棠,难保眠眠不吃亏!”
  太后有心袒护,刘滟君争辩不得,索性充作不闻,连目光都不曾偏过来半分。
  高太后又叹了口气。
  花眠握着她的手腕,轻笑道:“太后祖母别想着眠眠的事儿了,今日的主角可不是我。”
  “也是。”
  太后的脸色冷了下来,“雁鸣,人来了不曾?”
  雁鸣进殿来回话,“方来。”
  闻声,刘滟君忽然跽坐而起,目光望向了外边。
  高太后看了眼女儿,脸色沉郁,挥袖道:“让人进来。”
  雁鸣便转身下去了。
  刘滟君徐徐起身,走到了今日为她安置的太后右手边席位上,慢慢跪坐下来。
  随着她落座,霍维棠的一袭青衫,也飘入了太后和花眠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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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刘滟君有半年不曾见过霍维棠了, 他这半年多来没有丝毫变化, 两颊消瘦,颧骨突出,鬓边添了一缕雪发, 但目光仍然清隽, 一如往昔。
  霍维棠规行矩步, 至太后跟前, 行礼叩拜。
  高太后对他没甚么好脸色, 一挥手, “来得倒守时,坐吧。”
  在此之前,太后派去霍府的人并未透露来意, 霍维棠也不得而知, 直至入宫,在落座之际,撞见了对面一袭红裳,打扮得华美而高贵的公主,目光微微一滞,随即恍然。
  慢慢地,他垂落于膝边的双手握成了拳。
  高太后开门见山:“霍维棠, 哀家当年好生地将女儿交给你,嘱咐你对她好,待她真诚,你是半点没有听进去!既然你们夫妇二人离心十余载, 老死不相见了,婚姻也是名存实亡,不如就趁今日做个了断。你虽然人到中年,但这些年给人做工听说赚了不少,老了再娶也不是难事,嘉宁被哀家宠坏了,有些骄纵,平日里弄性尚气,当年应是没少让你委屈,今后她离了你,是再也不会教你难堪的了。”
  太后话说得并不好听,但还是存了几分客气的。
  霍维棠知晓,这几分客气都因为霍珩。
  他并不说话,犹如木石杵在那儿,连眼风都不动。
  高太后见状蹙了眉,又道:“哀家是为了玉儿,多年来才容得嘉宁为你委屈,玉儿如今长大成人,他是皇亲贵胄,自有他的前程要奔,哀家望着你明白这一点。”
  霍维棠明白,太后嫌弃他的出身。
  他抬起了头,“敢问太后,此事玉儿可知?”
  高太后怫然道:“哀家要替你们做主和离,何须让玉儿知悉!”
  “霍维棠,这话难听了些,但哀家不得不告诉你,这十多年来,你可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恐怕他们母子在你眼中,还不如你摆在后院的几块朽木废材!玉儿当年请旨要调往张掖,你作为父亲,却连夜里出了长安去往琅琊。这两年,他身经百战,浑身是伤,他故意不传家书回来,但不代表哀家不知道!哀家让人将军报每封都抄录了送到你府上,可这两年,你可曾给他写过一封信?”
  “如你这般做父亲的,天底下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你即便是对嘉宁心有怨恨,可她终归是给你生了个儿子,玉儿是你的血脉,你的亲骨肉,你却对他不闻不问到此地步,简直不识好歹!也不想你一介寒门子弟,何以让公主垂青,连她诞下的孩儿也要入你霍氏族牒?”
  太后言之咄咄,话已无比难听。
  但霍维棠对此无法辩驳。
  他垂下了目光,“既是太后做主,臣无异议。”
  太后不过起了个头,说了霍维棠几句,他便应许了!
  他竟这么快便应许了?
  一直于一旁沉默无言的刘滟君,恍然抬起了眼眸,目光又惊又怒,跽坐起身来,峨冠上缀着的数串红璎珞步摇乱晃,几乎拍在面额之上,她恼怒地望着霍维棠:“霍维棠,你可对得起我!”
  殿内因公主这一喝,鸦雀无声。
  高太后转头,催促着让众宫婢退去,只留雁鸣在此侍候。
  刘滟君气得眼眶泛红,声音也发颤了,却硬撑着一口气直直地盯着他。
  霍维棠自嘲一笑,“公主,是我霍维棠一介乡野村夫,担不起你的厚爱,当年便是如此,如今可证明先帝和太后的眼光都是对了,二十年已过,我仍旧是孤寡一身,一事无成。分居十五载,这婚姻也实同废了,不如早些松了镣铐,公主反而能自在些。”
  “霍维棠,你好……好……”
  刘滟君咬牙,眼泪沿着面颊簌簌地滚落下来。
  “你担不起我的厚爱?你当年说娶我之时,明明白白与我说了不勉强!可婚后你待我犹如冷石,我放在怀里揣不热,放在手中也捂不化,你更纵容那贱人入府,隔三差五地趁着你不在,在我跟前目无尊卑!你便是如此待我的,如今我大好年华不再,容颜苍老,日后也不能贰嫁了,你便要甩手和离?”
  “公主,”霍维棠抬眼望向她,不知不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你还甚美,嫁人不难。”
  刘滟君感到身体竟发冷起来,寒意直窜入胸口。
  霍维棠垂目又道:“我后来也得知,玉容对你是有些不敬之处,倘若我早一些知道,自会责她出门,只是你不该随意便将人打杀了抛尸入河。”
  刘滟君闭上了眼,眼泪夺眶而出,身体不住发抖。
  她抬起衣袖,擦拭去眼泪,目光偏向了一旁。
  高太后终于再也忍不住,“够了,你纵容徐氏数载,难道不知,哀家的独女,在家中之时闺名也唤作玉容么!”
  霍维棠愕然,瞬间看向了刘滟君。
  “那贱婢当年去你府上之时,她原名可是唤作玉容?不是!她不知从哪打听来的嘉宁公主的名讳,不过是诓骗你给嘉宁难堪。她处心积虑,不过是要爬上你的卧榻,占个一席之地。哀家的公主,之所以在你那儿肯受委屈,不过是为着她心头有你,她即便是要发落贱婢,也不得不看在你的面子上作罢!”
  太后怒意填胸,瞪着霍维棠,目光仿佛有火。
  花眠在一旁忙斟茶为太后顺平火气,垂目不语。
  太后怒道:“不妨今日也一并告诉了你,你那柔弱的贱婢徐氏,在哀家这儿没挨上二十板子,已经什么都招了,她确是对你有非分之想,更不自量力,想借着你尚公主的光爬到枝头上去!她知你亦不过是寒门出身,不会对她的身世多加嫌弃,即便是立为贵妾,也只是比公主稍矮一头,已经算是光宗耀祖了。”
  霍维棠怔然,不禁扭头看向刘滟君。
  刘滟君煞白的面容上留了两道胭脂色的泪痕,她早已别过了头,一眼都不再看他,只剩下身体仍因为抽泣而不住地颤抖。
  高太后冷冷地盯着霍维棠道:“哀家人到老了,也吃起斋饭念起佛法来,这才没有处死那贱婢。哀家只拿出五十金来,贱婢便一个劲磕头谢恩,自己跑回乡下去了,哪里还记得起你!”
  霍维棠脑中仿佛过了一道闪电,他原本跪立的身体恍然如山之将崩,倒了下来,目光直直地看着刘滟君。
  “这些,你都没告诉我。”
  “你又为何说你打杀了玉……徐氏,将她抛尸澄湖了?”
  刘滟君不肯答话,高太后冷笑道:“哀家之女,自己尚且当成宝捧在掌中呵护着,你是什么人,给脸不要脸,让她在你家中处处受气。贱婢一‘死’,你便按捺不住,迫不及待要拿哀家的玉容问罪,她对你再喜欢也早就心灰意冷,不过顺你的意扯了这个谎,你果然便与她大吵大闹,她这才一气之下搬出了霍府。”
  原来如此。原来是如此。
  霍维棠当初被嘉宁长公主从长安玄武街头一路追到街尾,他无比苦恼,打听过这位公主才知,她是皇后的独女,自幼金尊玉贵养大的,性子跋扈刻薄,曾因小事打死过宫中数人。
  当初徐玉容出事,霍维棠听人说在河边发现了一具浮尸,已经泡烂了,依稀可辨是一女子,霍维棠脑中一热,当即以为是徐氏被害,心生揣测。虽无证据,可膈应在心总不舒服,他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对着妻子询问,他自以为口吻尚好,可公主却无理取闹,与他大吵大嚷起来,最后坦然直言,是她派人对徐氏下了杀手,并将她随手扔进了河里。
  不论这时太后说了甚么,他都仿佛听不见了。
  高太后见他们话已说开,这事既已无转圜余地,便让花眠去取和离书,温声道:“眠眠,将和离书拿来吧。”
  花眠应声起身,要朝外走去。
  高太后对仍然怔怔的面色木然的霍维棠道:“和离书不必你写,哀家已让人备下,已让眠眠去取来。今日你们二人按了手印,从此不再为夫妇,哀家会让皇帝对天下广而宣之,以后你们各自婚娶两个相干,除了因为玉儿也无须往来。”
  霍维棠木然地听着,目光却未曾离开刘滟君半分。
  花眠与雁鸣前后走来,将两封和离书放在了太后身前的梨木髹漆红几上,太后使眼色,让花眠傍着她坐过去。
  “嘉宁,霍维棠,你们还不过来!”
  霍维棠没动,刘滟君却听闻此言,立时从容地于猩红狐绒软毡上起身,走到了太后跟前。
  霍维棠见了,也慢慢地起身,一步一顿地朝着这边走来。
  花眠将和离书摊开,将盛着朱红印泥的盒子打开了盖儿,一股浓墨香直冲入鼻中。
  霍维棠在一旁,于嘉宁长公主身后,静静地打量了她数眼,她不为所动,终不再回头。
  “嘉宁,还待何时。”
  太后已在催促了。
  刘滟君微微颔首,拇指朝那印泥摁了下去。
  压在和离书上,便是从此陌路。
  她闭上了双眼,指腹仿佛都在战栗,但她终究是重重地摁了下去,仿佛用尽了平生所积攒的一切力气。
  这时,宫殿内雁鸣忽然又疾步走了回来,“太后,出事了。”
  刘滟君一怔,手上的力气瞬时被抽散,几乎要立不住。
  霍维棠见她身子一晃,几欲坠倒,从后上前一步托住了她的臂膀。
  刘滟君挣了开,只是却也没立即按上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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