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离面露红晕,羞得垂了螓首,险些便要低着头跑走了。“姑姑,我不敢。”
刘滟君细思了片刻,忽道:“玉儿酒量好,不过,酒品奇差。这点我要好好想想。”
柏离不解其意,茫然地抬起了头,过后便是满脸红云,“姑姑……”
见她对男女之事始终有些木讷,刘滟君也禁不住叹了口气,“走罢。”
她自己拿一辈子的悲剧让自己明白了,对男人不能逼得太紧。她只是没想到,霍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便将花眠接到了湖心小筑来,这块被誉为“瀛洲岛”的澄湖小筑,如世外仙山,如今让一个风尘女子糟蹋得干干净净,她真是瞧了那花眠便浑身不对,也顾不得许多了。
霍珩目送母亲出了寝房,回过了头,花眠仿佛累了,早已倒在了褥子里。
他走了过去,“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花眠懒懒地靠在床边,半眯着眼,望着他道:“多说多错。你也看见了的,我即便不说话,婆母也是如此厌弃于我。若是不留神说错了,那就更糟糕了。”
见霍珩只沉默不说话,花眠轻哼了一声,“我方才一直在看着那个柏离小娘子,你没注意,你给我上药,她目光时常飘到你身上去,不过只是看了几眼,我都猜不出她到底是不是对你有意。”
霍珩看了她一眼,“你尽早睡吧。”
花眠比划了个手势,将鞋袜脱了,往里挪了个身位,拉上了棉被。
湖上有风,初秋气候微凉时,常遣送一波凉意入亭榭之中,风中隐隐杂有岸芷汀兰草木香气,湿漉漉的。
霍珩果真搬了一床被子横在了两人中间,将被子折出脊,高耸着,几乎看不见对方的脸。他才稍稍放心。
岂知第二日醒来,花眠的一条腿却搭在自己身上,柔软的手臂也紧掐着他的肩。
霍珩震惊之后,恼羞成怒地将她掀开,趁着天不亮便出了门。
一直到在湖畔的一片梅林之中练了几套剑法,初日才悠悠升上树梢,湖面上乳白的浓雾才散去。他走回水榭,却望见花眠正与柏离在八角亭中说着话,两人靠着水边围栏,衣袂飘飞。
柏离煮了莲子羹,正要请花眠品尝,花眠笑纳了,尝着碗中的汤羹,但觉清甜,又笑问道:“这时辰了,婆母还没有起么?”
柏离垂目,“长公主昨日听太后一席话,身上便有些不舒服了,昨儿回来之后便一直嗜睡,好容易醒了会,回了屋便又睡着了,直至这个时辰了也没有醒。姐姐若要请安,容后我与你同去。”
花眠尝着碗中的莲子羹,轻笑,“你不要瞧我身世坎坷颠簸,我昨日才问过这边的下人了,柏小娘子长我数月,这声‘姐姐’真担不起。如今你在舍下做客,唤我夫人最为妥当。”柏离脸色微白,花眠又咬了一粒莲子,这粒忘了除莲心了,舌尖泛起苦味,花眠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又道:“不过,你既然与婆母有着这样的交情,我们也不必太见外,你唤我甚么,都随你。”
“是,夫人。”柏离躬身行礼,脸色越来越显苍白。
“柏小娘子花容玉貌,又是贵女,不知在益州之时,可有仰慕者踏破门槛?”
柏离也没想到花眠会说到这个,花眠曾是西京之中首屈一指的贵女,可那又如何?她沦落风尘,地位谦卑,又给那大奸佞当过数年婢女,谁又知道她做过甚么不干净的勾当?
这正是柏离敢如今当着花眠的面儿,也不输阵势的主因,益州柏氏不垮,她对着花眠一日便可盛气凌人。如今不过是稍长精神,柏离抬起了脸,那张素淡如茶花般的白嫩脸庞,挂出了淡淡的红晕。
“也有的。只不过家中父亲挑剔而已,都没能成。”
花眠将汤碗递给一旁的栋兰,目光却撞见柏离身后,正朝着这边走来,并且越来越近的霍珩。
她微微一笑,“想来也是,益州虽然是富庶的天府之国,可到底比不过西京天子之地的繁荣,这里的勋贵子弟一条街便能拉出一车来。我夫君在其中都不算惹眼呢。柏伯父高瞻远瞩,才将姐姐送到这儿来,若是相中一个,日后便有机会常来往长安了。”
柏离面色变了,她抬起了头,朝花眠看去,瞬间的怒意浮现,但随即她侧过了身,却见霍珩早已拾级而上。
她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失态。
柏氏在益州是强龙,可对于西京脚下的权贵来说,也不过是地头蛇而已。祖上出过数代辅政大臣,显耀近百年,但到了她祖父这一代,因为获罪屡屡左迁,几个叔伯也大多不争气,做着从五品的小官罢了,如今为了营生已将家中田产和商铺尽数抵押,投了不少银钱去开发益州的矿产,渐渐地换得家中钟鸣延绵,偌大家族不至败亡而已。可开采矿山,总有尽时,她父亲和伯父还是越来越觉得,唯有在朝廷中站稳脚跟,获得重新朝见皇帝的机会,她们的家族才能真正中兴。
可苦于益州路远,蜀道艰难,犹如天然屏障,将人脉都尽数阻隔了去,唯独先长公主曾嫁入柏家为妻,虽早已香消玉殒,却多少是条门路。何况,她母亲出阁之前,与嘉宁长公主也是相识的,有些旧交,父亲和伯父商议之后,决心托这条路,让她赴京。
父亲早替他相中了身为皇帝外甥的霍珩,只可惜迟了一步,陛下下旨让霍珩先娶了花眠。但他们认为这不妨事,只要能入霍珩的后院,为妻为妾都可。
倘若是别的贵女也罢了,偏偏花眠是最无权无势的那个,又因为过去经历不得长公主心,委实没甚么好忌惮的。
柏离心气高,原本是不肯的,不过从父母所愿,来长安拜谒陛下和长公主。但这数月以来,她跟随着长公主,听了太多霍珩的事迹,不知不觉对父辈的心愿已心有默许,不论妻妾。
她也自知,她这身份在花眠面前实属尴尬,何况如今被花眠当场戳破父亲的心思,柏离又惊又怒,更是无法抬起头来了。
霍珩已走上了八角亭,河风颇大,吹去了他方才练剑时面上沁出的汗珠。他的目光在花眠与柏离之间逡巡了片刻,抓住了花眠的手。
这妇人对他笑眯眯的,一准是没好事,说不准是方才在柏离面前示威了。
“风大,回屋去吧,你腿不疼了?”
花眠羞得低下了头,小声道:“你昨晚给人家捏腿按摩的,早就不疼了。”
这妇人,果然是……又说假话了。
霍珩一阵头疼,索性不扯那些谎,将花眠拉着走了。
下了水榭,将尚在羞怒之中的柏离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你跟柏离说了甚么?”
花眠以为他这话是质问自己,口吻不善:“说了几句她不爱听的实话而已。”
霍珩头痛,猛然定住了步子。她不防,撞上了他的胸口,又气又痛,忍不住打了他一拳。
“你该不会是对柏离说,她长得丑,让她不许癞蛤.蟆打天鹅的主意吧?”
花眠微愣,见霍珩神色认真,不禁一笑。
“你笑什么?”
花眠转过了身欲走。
“你提醒得对,这句我忘了说了,我回去给她补上。”
她走了几步,被霍珩一把抓住了手臂,他涨红了脸,“你胡闹什么!赶紧跟我回去!”
花眠哼了一声,猛地回头,朝他笑道:“我在你心里这么幼稚?”
霍珩不语,视线慢慢地落到她的衣衫上。她这件裳服是在长安买的,式样与柏离一般无二,她身材窈窕纤细,该丰满处毫不含糊,相比之下柏离显得太过单薄,如蒹葭倚玉树。
她浑身上下透着心思,难道不是幼稚?
“我现在对柏离小娘子还能说这些好话,只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其实这些小手段都算不得手段。她还没有出手,我也不想冤枉了好人,免得显得我格外张扬跋扈。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惦记不起以后打别人的主意就好了,要还是一意孤行,我也不能跟她客气。”
霍珩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花眠这种妒妇,悍妒得坦坦荡荡,唯恐自己夫君让别人染指了去。他本该敬而远之,只是不知为何,胸中却感觉到一股充沛的暖意涌了起来。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都还没得到的人,怎可能让别人后来居上捷足先登。”她喃喃的声音低若蚊蚋,但仍然清晰地飘入了霍珩耳中,撩起一阵微微痒意。
湖上起了风,伴随着一阵残荷拂动的沙沙之音,花眠的声音渐渐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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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晚膳过后, 高太后还在暖阁里逗弄着木笼中的鹦哥, 便听说长公主带着人来了,太后放下手中的金秤,面色一喜, “传人进来。”
须臾之后, 太后坐上了寝宫之中的胡床, 只见刘滟君与花眠一前一后相继而入, 仿佛毫不熟识的两个陌生人。太后笑着招呼人过去坐, “皇帝给玉儿找了个差事, 他明日要到长安街上巡防去,哀家便没有传他过来。你们俩来陪我说说话也是一样。雁鸣,让你备的茶果点心还不拿上来!”
刘滟君坐到了太后对面, 花眠本要跟着婆母落座, 但太后却将她请了过去,让她挨着自己。
“你婆母所住的湖心小筑,是皇上赐下的,地方虽好,但我总疑心湿气重。你若是住得不习惯,尽管同哀家说。玉儿如今早已年满十八了,依照惯例, 是可以另外造府的,你回头问问他,看愿不愿意让他舅舅也给他归置归置。”
花眠碍于婆母也在,无法与太后过于热络, 只微微垂面,颔首应了太后的话。
高太后仿佛不觉花眠的拘谨,乐呵地又道:“哀家看今晚你们婆媳二人就在这儿住下,明日玉容的事情了了,再回去也不迟。”
刘滟君听得太后此语忽抬起了头,“母后要了了儿臣的什么事?”
高太后也不瞒着刘滟君了,“如今玉儿大了,你和霍维棠的婚姻也不必不情不愿地维系下去,哀家给你做这个主,明日让霍维棠入宫来,亲自替你和他把这亲离了。”
刘滟君怔愕,右食指不觉掐住了虎口,尖刺的指甲几乎划入了肉中。
可转眼她便想道,这是之前自己在太后这儿已经答应了的。
何况,夫妻离心十余载,时至如今,霍珩已长大成人,做过一方将军,守过一方疆土,朝野上下无不夸他忠勇,也确实没甚么可惦念的了。
她自知,已没有理由对母后的一番好心再辜负了。
只是说要和离,她仍是不能完全装作云淡风轻,哪怕是在太后面颜欢笑,于她而言也仿佛有登天之难。这十几年,她唯一唾恨自己处,便是当年不知羞耻要强嫁霍维棠为妻,明知那人不过寒门一不起眼的木匠,面临着父母兄弟的反对,她却仍是义无反顾一意孤行,伤了亲人的心,如今自己也没落得好。
“是该结束了。”刘滟君也垂下了眼眸,只是望向了别处。
高太后观之,女儿仿佛目中有泪,心下不禁嗟惋,望向了花眠。
“眠眠,你少来深宫,哀家让雁鸣带你到丘湖走走,今是良宵,湖中有一硕大莲灯,你去瞧瞧了来。”
花眠知道太后是为了支走自己,正巧也觉着打扰太后和长公主母女叙话如坐针毡,便立时起身,盈盈福身,“眠眠去了。”
立于身后挑着鹅黄鹤颈莲茎铜灯的婢女雁鸣,闻言挑起了灯笼,为花眠引路,两人走出了寝殿。
正值日暮时分,夕阳半墙,斜晖脉脉。过黛瓦宫墙,穿密林曲径,不远处如琥珀般泛着淡黄色的丘湖入眼,湖中央正放置着一只硕大的藕红莲灯,莲灯顶足有半座阙楼一般高,此时向着湖面四周微展重瓣,静泊于水面。
听雁鸣说道,这莲灯是陛下托了巧匠构思的,当中也正有驸马的参与,它参照了西域睡莲的一些特性,是随时辰开合的,但只在深夜之中盛开,以便宫人下水去点灯。这莲灯一旦盛开,整片丘湖、半座皇宫都几乎会被照亮,如此达旦。
“真是奇思妙想。”
雁鸣跟在太后身边日久,说话也自然大胆一些,沉思片刻,说道:“其实若不说别的,驸马在这手艺上的功夫,可以说是大魏难有能出其右的了。只是可惜,当年……”
花眠的视线终于舍得从莲花灯上移开了,她温和地笑了起来。
“雁鸣姐姐,你知道驸马为何不喜欢长公主?”
雁鸣颔首,“当初是公主看中了驸马,定要嫁与他为妻。但那时驸马已有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了,他为了信守承诺,说甚么也不愿意尚公主,长安人都骂他不识好歹,都说公主脾气不好,他要再抗衡下去,公主迟早厌恶了他,就不会胡闹要便宜一个寒门出身的木匠了。可谁知,他越是犟,公主却仿佛越是喜欢,执意要嫁。”
花眠“唔”了声,“驸马脾气犟,后来又是如何答应的?”
雁鸣道:“谁知那未婚妻老家突然闹了灾荒,人都死了,连尸骨都寻不着了,驸马派去的人找了几个月都没寻着,这才心灰意冷,从了公主。”
花眠又望向了丘湖之中的那盏莲灯。莲花瓣,随着日暮黄昏,愈发绽开,最底下的几片花瓣几乎已抵触到了水面。
雁鸣不再多言,岔开了话题,“再过一刻,宫人便要下水点灯,奴婢知道一处阙楼赏灯最好,请夫人移步一观。”
花眠笑着颔首,跟随着雁鸣沿着石子曲径走出了御园。
虽然对那位常年闭门在家的公公只见过数面,在一道生活了不过一日,但花眠总觉得,以霍维棠的傲骨,恐怕不是未婚妻一死,便能立时抛诸脑后向强权低头的。这么多年,霍府竟无女仆,这本来便是令人深思的一点了。花眠正想着,经由雁鸣带路,上了阙楼,这里楼阁高耸,将整片丘湖之大观尽收眼中,湖中莲瓣几乎已完全盛开,夜色渐深,成群结队的宫人经由小舟涉水,泊在莲灯畔,举着火烛上去点燃灯芯。
灯亮了起来,从里到外透出一种近乎血色的妖异的桔红,将整朵莲花的经络纹理都映出了,如同一盏莲瓣琉璃夜光杯,中有半盏醉人的葡萄美酒,只等人盛取。
花眠不禁再度感慨,造这朵莲灯之人用心之巧,实在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