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五岁起,便习惯了父亲母亲两头跑,我怕你们觉得我偏心,才自作聪明想出这种馊主意。起初,我还想着在你们中间周旋,总有一日能让你们破镜重圆,后来发现没有用,再也没有试过了。我早就知道,你们是不会再和好了的。”
霍维棠今日入宫,听了太后和刘滟君的话,知是自己多年来对公主有诸多误解,不禁露出了苦笑,“是我对你母亲不起。”
霍珩一愣,眼睛瞪得滚圆,“是你要另娶?”
“不是。”霍维棠叹了口气,“有了你之后,爹再也没有这个打算了。”
“我知母亲是绝不会移情别人的,这辈子都不会再嫁了,既然你也不想另娶,那么,和离不和离,又有什么重要的?十几年不都这么过来了?”霍珩知道是父亲为了府中的奴婢与母亲生分了后,在对待这件事上,便总是偏心母亲多些。
霍维棠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随即,他露出深深的黯然神色来。
“玉儿,事情不如我所想,我也没有面目再去见你母亲。我今日在此答应你,今后我与公主是否仍旧要和离,我全听她的。”
霍珩从其中揪出了关键,他猛地抬起头,眼睛倏地雪亮,“你们,今日没离成?”
霍维棠颔首,“本来是要签文书的,突然传来你的消息,太后大为震惊,事情便没有成。”
霍珩喜上眉梢,长长地舒了口气,望着父亲的面容不禁语气和缓了下来,“幸好。”
他在原地等了等,嘉宁长公主却没有出来,像是被外祖母拉去叙话了。
母亲今日受惊不轻,恐怕要住在宫中的。
但花眠竟也没跟着出来。霍珩露出疑惑的神色。
汉白玉浮雕丹陛之上,一道佝偻的玄色的身影快步地移了下来,到了近前才看,原来是常银瑞,霍珩道:“陛下又有吩咐?”
舅父今日当着众人的面,罚了他三个月禁闭。霍珩想着,还不如打他四十大板呢,长痛不如短痛。
常银瑞道:“陛下留了霍夫人在含章宫,有事相商,请霍小将军暂待,稍后夫人便归。”
“哦。”
霍珩云淡风轻地应了,心中却飞快地盘算着,这两只狐狸又在琢磨什么?
上次花眠猝起不意搬出圣旨,当着众人将他推出去重重责打了四十大板,历历在目。霍珩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蹿上额头,一个激灵。
“玉儿?”霍维棠怕他是着了凉。
霍珩皮笑肉不笑地搓着手臂转身,“没事,我出宫去等。”
宫门口候着一驾马车,不知何时起班昌烨已在等候。
见他出宫,忙迎了上来,“你在宫中耽搁许久,我还以为陛下又揪着你打屁股了。”
霍珩正心惊胆战的,闻言立时给了他一记眼刀,可以不提这事么?
“不在西北,对将军也能不敬了是么?”
班昌烨忙摇头,笑道:“哪能。你这不是被禁足了嘛,怕你闷,改日我带着几个兄弟带上好酒找你叙叙旧,免得你闷了拆家。”
“就这么说定了,小霍,我走了。”
班昌烨面朝着他后退几步,比了个手势让不必送了,随即转身消失在了宫墙尽头。
霍珩扯着唇角,在原地来回踱步,走了几圈,日头毒辣起来,渐渐地晒得身上皮肤发痒。
不知那两狐狸说了甚么,竟耽搁了这么久,霍珩几乎快失去了耐心。
这时,花眠那柔弱的仿佛随时能被秋风摧折的柳条似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门口。
她微笑着望着他走来,右臂之间一件不明物什,用鹅黄的锦缎包裹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静静地倚着她的臂弯。
霍珩惊讶,微微张大了嘴唇,直至花眠走近,才皱着眉头哼了一声,状无意地问道:“这是什么?”
说着他下手要抢,可花眠离得远,竟让她避开了,霍珩没夺到,干脆收了手,将右手藏进了袖中,仿佛刚才没有出手过。
花眠轻睨着他,小巧可爱的鼻中发出一道软绵绵的哼声。
“舅舅给的。”
霍珩蹙眉。他当然这必定是皇帝舅舅给的,只是不知道是甚么法宝。
花眠将东西往怀里揣得紧紧的,警惕着他再下手抢夺,告诫他道:“舅舅说了,这是降妖伏怪的宝贝,轻易不得面世,不能让外人瞧见,等回去了找个无人的角落我再给你看。”
原来并不是要防备着他,霍珩稍稍安心,松了口气,只是怕花眠又得意,嗓音冷淡:“我看也不过赐你了几件银箔首饰而已,故意如此说的。他向来爱故弄玄虚。”
花眠不以为然,但并不反驳。
霍珩这时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改口倒快。”
他望着她,抿住了唇。
花眠抱着她怀中的包袱,迈步走上了马车,不再理会。
霍珩于是只能面色不悦地跟上去。
一路上他数度想夺过包袱,都被花眠用眼神瞪回去,轻飘飘地化解了,但她越是藏着掖着,霍珩便越是好奇,暗搓搓想着办法。
连马车何时停下来了都不知,霍珩顿了顿,也不下车,望向花眠:“这不是回水榭的路!”
“当然不是了。”花眠笑着,退开车门,走了下去。
霍珩跟着下车,抬眼见到门匾上硕大的“霍府”二字,一直到此时都是一头雾水。
花眠对车夫说道:“老人家在此稍后,我等会儿便回来。”她温柔地取了一贯钱,郑重地放到了老汉手中。
车夫感激涕零,可惜是个哑巴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
于是花眠一手抱着鹅黄包袱,一手拉着霍珩朝霍府走去。
“你要做甚么?带我去哪?”
气氛越来越阴森,霍珩感到了身上有股冷意。
这里并不陌生,这是霍家的祠堂。
霍珩被一把拎进去,方才还温温柔柔,宛如春日渌波般的甜美女孩儿,倏然之间变了颜色,冷口冷面,朝他叱道:“跪下!”
“你——”霍珩终于明白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花眠解开包袱,从中取出一双金锏来,锏上所镀金箔已有腐蚀和剥落的痕迹,但这并不妨碍霍珩认出,这是先帝拿来赐给功臣上打昏君下打佞臣的重器。
这么重要的宝器,竟被舅舅儿戏一般地送给了花眠?
霍珩傻眼了。
“还不快跪下,不然我今日代陛下打死你这忤逆不孝的!”
作者有话要说: 霍珩:我拆家?当我是哈士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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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不跪又能如何?”
霍珩不屈不挠, 仰起了头颅, 高傲地不肯从命。
没想到花眠果真下手打他了,那双金锏足有二十斤重,打在霍珩背上, 就算是她体弱无力, 也足够让他喝一壶了。霍珩瞪大了眼睛, 背后一痛, 登时跳了起来。
“你跪不跪?”
花眠恐吓道。
他一回头, 身后的恶妇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功夫, 运锏成风,又是一击过来。
陛下所赐之物,是万万不能挡的。霍珩身体快于脑子, 一溜烟划出几步, 从祠堂窜入了霍府庭院。
花眠又追出,她的身手快得仿佛没有影,霍珩正暗自窃喜甩开了这妇人之时,那支锏忽又横空杀出,拦在了他身前。
霍珩怔住了,只见花眠气喘吁吁,面颊上挂着一道香汗, 愠怒地瞪着自己。
他岂肯束手就擒,于是被花眠追着满院打。
最后,霍珩施展壁虎游墙,三五下蹿上了一株光秃没毛的老梧桐。
霍珩怕高, 从小到大都不怎么爬树翻墙,他抱着树干往下一瞟,离地一丈有余,登时惊恐地闭上了眼。
那妇人扛着双锏站在梧桐树下,笑吟吟地望着他:“堂堂霍珩,鼠辈耶?”
霍珩闭着眼,大声道:“你别激我!”
“你睁眼瞧瞧。”
霍珩自知是套儿,不肯往里钻,紧闭着双目道:“妖妇,我才不上你当!”
“连睁眼都不敢了?”她啧啧着嗤笑他。
霍珩受了激将,“谁说的?”
他抱着树干挂在梧桐树上,沉默了好半晌,终于猛地张开了一只眼。
跟着,他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起,这院里里里外外站着的都是人了,好像半个长安城的人都来了这里,围着这棵老梧桐树和小院,最里围的是他的父母亲人,连太后和皇帝也在。
霍珩睁开了双眼,目光去寻他那可恶的妇人,却不见了踪影。
正诧异和羞耻之际,树下忽然传来他母亲的叱骂声:“霍珩,被一妇人逼至上树,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底下数百上千的百姓,在长公主的轻叱之音落地之后,爆发出了一阵犹如排山倒海的笑声。
霍珩被笑声惊醒了,一头撞在桌角上。
手边的纸镇被睡态不雅的霍将军扫落在地,宣纸上溅了几滴墨汁,而他掌中的兔毫,已经将睡去之前顿笔处戳出了一大团墨疙瘩。霍珩惊讶地擦去了嘴边的口水,望向四周。
夜色黑魆魆的,外头正落着瑟瑟秋雨,瓦砾泠泠作响。
他书案前的牌位,此时,犹如一双双冷眼,正盯着他这不肖子孙。
霍珩想起来,两个时辰之前,那妇人的确是将他拉进了祠堂,随即取出了皇帝舅舅所赐金锏逼他下跪。
他想着想着,舒了一口气。
幸而他识时务立马认了怂。
那妇人便逼他,在这儿抄完一百遍家规,两日为期,她明早来检查。
如今他被禁足,哪里也去不得,只能在家中闷着,迫于淫威,他答应了。
于是花眠便让剑童搬来一张书案,取来笔墨纸砚,让他坐这儿抄家规,自己折身乘坐马车回澄湖去了。
身后滑落了什么物什,霍珩诧异地回头,从地上拾起了一张毛毯。不知是谁为他披上的,在他昏昏睡去之前,身上并没有避寒之物。
他想了想,应是那妇人去而复返,怕他受凉,还算是有些良心。于是哼了一声,将刚才被墨团污染的宣纸抽去扔了,拿起毛笔来奋笔疾书,开始重新抄写家规。
祠堂的灯火彻夜不熄,隔着一重雨帘,剑童陪着霍维棠在不远处的回廊底下,立了不知有多久了,他也正愁着,身上衣衫单薄,着实有些冷。
“老爷,咱们给小郎君送去的毛毯他也不盖上,要是明日一早生了病怎么办?”
霍维棠只望着霍珩那背影,不说话。
剑童搓了搓已经冒起了鸡皮疙瘩的小臂,有些怨言:“小夫人罚得可真狠呀。小郎君他从小到大,还没有抄过家规。”
霍维棠不知想到了什么,“我家中,本无家规。”
“是眠眠自己为霍珩量身写了三十余条家规,并列举了条例,这是她忙了一宿做的。这些年我和霍珩的母亲对他都有不少纵容和溺爱之处,致使他性格中有些骄纵狂傲,如太后所言,有个人来管他是最好的。这次他当街打了人,掴了右相的脸,陛下因顾念母亲和长姊对他只罚了禁足和俸禄,这对他来说无痛无痒,如无人再罚,他便不会记这个打。”
有谁来罚,太后和长公主不会过多置喙?
刘赭想到了花眠。花眠是功臣之后,自己也为朝廷剜除腐肉,立下了大功,陛下赐他金锏,一是告慰三代忠良,二是,让花眠有个可以惩处霍珩的倚仗,让他知道畏惧,乖乖领罚。
剑童似乎听懂了几句,露出一知半解的困惑。
“走吧。”
霍维棠转身走了,剑童见他竟说走就走大为惊诧,忙抱着雨具跟上,又朝雨帘尽处的小郎君看了一眼,他正伏案书写,仿佛打了个喷嚏。
*
花眠乘着马车回湖心小筑时,雨丝正落下来,即至她撑着伞走上回廊,雨忽然大了,如泼,如倒。
夜色已深,嘉宁长公主的卧房处漆黑一片,花眠知晓今日太后仍旧留了婆母在宫中过夜,不会回来,何况傍晚时分黑云压城,显然是有大雨将落,也不宜再动身回来。
花眠省了不少的事,不必向婆母请示了,累了许久,身上衣衫也淋湿了大半,她只想让栋兰去备好热水,沐浴之后便倒在柔软的卧榻上歇憩。
但才走入抱厦,花眠的目光便是一定。
柏离竟在等着她,见了她,温柔地微垂了眼睑,“柏离听说了,长公主被太后留下了。”
花眠点头,淡淡道:“嗯,你不必等了,回去歇了吧。”
柏离于是颔首,抬起了目光,又露出微微诧异之色。
“将军没有同夫人一起回来?”
花眠正撑着伞要走出抱厦了,柏离如此一问,她顿住了步子,回头。
冷雨拍打着瓦檐,发出清脆的嘤嘤的乐音,落入湖水中,溅起无数的水花。
花眠衣衫半湿,连垂落在胸口的一绺柔发,也因为被雨水打湿,紧紧黏着她的锦缎薄衫,显出了几分狼狈。而柏离,裳服干净素雅,发髻中簪着朵淡粉的海棠绢花,倚着一支点翠飞鹊步摇,仪容工整,丝毫不像是要去就寝的。
渐渐地,柏离从花眠望着自己的目光之中读出了不善的意味,只是,她并没有退却。
末了,花眠说道:“在霍府歇下了,柏离小娘子若无事,也请自己去歇了吧,今晚你穿戴得再美,也是见不着他的。”
在大家族的后院中不乏勾心斗角,这些柏离并不是不曾见过,但她却不曾见过如花眠这般,能当着面戳破别人心思的。尽管柏离严妆以待并不是为了引诱霍珩,但这其中确实有些心思,她面颊微红,颦起了柳眉。
而花眠已转身走下了抱厦,朝自己房间走去。
栋兰机灵,早已备好的热水,花眠回房之后舒服地沐浴了,穿着亵衣钻入了被褥。
栋兰在一旁剪着烛火,忽然听到花眠宛如抱怨般的嗓音传来:“你说她到底算是什么人,就敢堂而皇之地向我问霍珩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