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赐一品娇牡丹——风储黛
时间:2019-10-12 09:42:52

  马车走动起来,又入了闹市。
  车外人潮熙熙攘攘,声音鼎沸,穿透这片长街的,还有辚辚不绝的车水马龙之音。花眠靠在车壁上修整了片刻,手始终箍着他的右臂不肯松。
  霍珩终于抬起了头,对花眠道:“随我回城南吧,我带你到小筑上去住。”
  花眠微微一顿。
  虽不知霍珩怎么突然反口,又要接她回去了,但大致能猜出。恐怕是他自己心里也不厌其扰,怕长公主非要撮合他和柏离,他心中不大自在,于是抓他回去作挡箭牌。
  也不是真心实意,想接她过去同住的。
  花眠微笑着,却慢慢摇头。
  霍珩皱眉,脸色变了,“为什么不肯。湖心小筑之上,有仆婢数十,自能对你伺候周到。霍府却什么也没有,你与栋兰不会不自在么。”
  花眠道:“霍郎当初是说,要让我替你去尽孝的。如今有太后做主,公公和婆母再过不久之后便要和离,届时我们都住在湖心小筑,留公公一人待在霍府不觉凄凉么,这可不算是孝顺。”
  她确实总有理,霍珩却不肯依,“那我同你换过来,我回霍府去,你去伺候母亲。”
  说着他要命人停车,就近下车,步行回府。
  但花眠却又拦住了他的去路,她一臂伸来,横在了他的身前,道:“也不可。”
  她见霍珩目光中露出困惑,又笑道:“公公才答应了我,教我制琴之道。郎君你又不喜欢,他正苦于无人继承衣钵,好容易有了我想学。可如今才打头,还没着手学,我人便要离去了,岂不是太没有诚心。至少过了这阵儿再说吧。”
  左右不是,霍珩紧紧地耸了眉梢。
  停车之后,车夫悄然朝里问道:“霍公子,咱们到底去哪?”
  “先回霍府。”
  霍珩道,从花眠的熊抱里抽出了身来,洁身自好地闭上了眼,不肯再被她染指半下。
  花眠轻笑着,觉得面前的郎君纯稚得近乎幼童,无比可爱。
  她朝前微微探过身去,马车策动起来,一阵晃动之下,花眠没有立稳便扑了出去,嘴唇正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霍珩的面颊上,牙齿也磕到了他的颧骨。
  霍珩被撞痛了,悚然睁眸,只见花眠的芙蓉粉面近在咫尺之间,虽然她已飞快退去,仍是不免尴尬。
  那齿颊之香,犹在鼻尖飘散不去。
  他脸红地看了眼她,始作俑者偏过了头,宛如做了亏心事。
  霍珩半是气恼半是懊然,轻轻地哼了一声,将脸护得一丝不苟,朝外靠住了车窗。
  于是花眠再无可乘之机。她在身后偷瞥着,更是愉悦了。
  车于霍府门前停下,霍珩当先下车,抬脚便冲上了石阶,步入大门。
  花眠后下,原本候在门边,打瞌睡的栋兰被霍珩吓醒,一见将军回来登时汗毛直竖,畏畏缩缩地怪叫了一声,幸而霍珩没理。倒是花眠,在她面前微微摇头,叹了一声,幸得她从没指望过这丫头。
  她伸手将栋兰拉起身,主仆两人也步入门庭。
  不出霍珩所想,他父亲仍然日日守在这方小院之中,锯木头、制琴轸、调试丝弦,木屑纷飞,七弦琴已初具规模,静置于一旁木床上,父亲佝偻的背影让霍珩眼中几乎一热,他弯腰拾着木钉,不知身后动静,听到一声“父亲”,才终于罢了手。
  于是他扭过头来,霍珩正站在不远处,近乎三年不见,霍维棠见了怔住,手脚也有点发麻。
  霍珩极小的时候,是个爱流鼻涕的黏人精,无论他走到哪儿,他都要跟去。有一回他要出去寻梓木,拗不过这小孩儿,于是父子俩同去,在长安城消失了有一段时日,回来之后长公主便同他发了一通脾气。
  那时,他们还是正经夫妇,住在一处的。但分开之后,霍维棠便再也不带霍珩出门了。儿子不是一个人的,终归要顾念他母亲。
  直到十几岁之后,霍珩才渐渐不黏人了,但霍维棠心中总记着那个小鼻涕鬼,总觉得那才是自己的儿子。如今一见,他又出落得挺拔如松,褪去了稚气和柔和,浑身上下充斥着力量之感,这猛然撞入眼中的陌生之感,让霍维棠一时无所适从。
  霍珩朝他走了过来,又唤了一声“父亲”。
  霍维棠手中抱着的一把木钉,顿时全部撒落在地,叮咚乱溅。
  “好、好。”霍维棠神色激动,继而,他拍着霍珩已到他鼻梁的肩膀,连说了无数个“好”字。
  霍维棠的鬓角添了一绺白发,面容也比三年前憔悴了,霍珩心中生出了愧意。
  花眠这时也入了庭院,霍维棠见了她和栋兰不禁微愣。沉默片刻,霍维棠道:“天色已晚,你还要回湖心小筑的话,不妨用了饭再走。我看眠眠也不能留在这儿了,你接了她一块儿去罢。”
  新婚夫妇分居两地,霍维棠昨日便已觉得奇怪,因没见着霍珩,一些事不便问儿媳,这才没有深究。但今日见了,他们夫妇竟前后脚入门,恐怕这中间有些事并不如他所想那般和睦。长公主与花眠婆媳不和的传闻不胫而走,长安城中无人不知,他虽日日居于府上大门不出,也是知晓的。
  再想到儿子的臭脾气,霍维棠已没什么不明了的了。
  “眠眠,你去收拾行李吧。”
  霍维棠背过了身,温和的嗓音骤然冷了下来:“你随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虽然暂时没搞定婆婆,但外祖母舅舅公公都是喜欢她的~
 
 
第31章 
  霍维棠将霍珩引到正堂屋舍北畔。
  当年长公主在时, 于此处撒了点花种子, 但苦于无人照料,花开得不甚灿烂。霍家之后来了个心灵手巧的婢女,照料了几个月, 渐渐地这些粉白嫣红的大朵芍药, 开得如火如荼起来, 经年不谢。
  但霍珩知道, 正是因为这个婢女, 父母才终于不欢而散, 这十几年来几乎再不曾说过一句话了。
  “父亲。”
  霍维棠转过了身来,显得有几分憔悴的面容,在霍珩面前, 却隐隐露出怒气。“你不愿带眠眠走?你与她不和?”
  霍珩先是一讶, 随即俊容微红。只得垂拱而立,低下了眼睑。
  他一语不发愈发印证了霍维棠心中的猜测,霍维棠皱眉起来,“我也听说过,此婚事是太后和陛下赐下的,你原也不喜。可如今已过去数月,你已带着花眠回京, 纵然是再心有不甘,也不该如此妄为,至少在为父面前,她还是我们霍家的媳妇。”
  霍珩垂目, 心蹦得又急又欢。
  不是这样。
  可,那又是怎样?他要接回花眠,可她不愿,还将他堵得无话可说。
  “父亲,孩儿知道了。”
  霍维棠负起了手,神色是温和得带着纵容的,“既然知道了,用过晚膳,便带着眠眠回去吧。好生待她,不可怠慢。即便真心不能甘,你早点同她说明了,以和离为上,切不可耽误人家。”
  “孩儿明白。”
  和离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想道,慢慢吁出一口浊气来,望向来时幽径,人影来往,已不见花眠。
  霍维棠顺着他目光看去,“我让眠眠住你房中。”
  “什么?”
  霍珩事先全然没有想到父亲会做出如此安排,愣了愣,立时拔足就往自己房间奔去。
  推开门,花眠已经大摇大摆地躺上了靠椅,正在闭目休憩般,听到动静之后,她慵懒地撑了个懒腰,缓缓从椅背上坐起。
  霍珩一进来,入目所见,先是正堂上那信手涂的猛虎挂画,正是出自当年十二岁的自己之手,如今贵族子弟谁人不会舞文弄墨一番,这幅画在现今可谓是极不入流之作了,还有那块他求着霍维棠刻的“符玉小印”,看起来也无比幼稚,以及花眠身下的这方靠椅,也被他当年习武之时刻下了无数歪歪扭扭的正字。
  这房间简直便是集他幼稚之大成的所在。霍珩脸一阵红,忍不住叱道:“你不许住这里。”
  花眠面露不解,继而她甜笑着朝他伸出了手臂,仿佛美人春睡醒,求他拥抱。
  他置之不理,心口的臊意慢慢被烫着了般,成了一团烈焰。
  他不来抱,花眠露出失望的神色,收回了双臂,看向了别处,也不理他。
  霍珩皱眉走了过去,“父亲发了话了,用了晚膳你同我回湖心小筑去。至于跟着父亲学艺,你不想耽搁也不必耽搁,我巡视城防之时,可顺路送你到霍府。晚上,你若是想,我来接你。”
  一说回城南,花眠便总是推三阻四的,霍珩都疑心她这儿另有猫腻。
  但他已做了这样的让步,若还是当初那理由,显然也不成立了。
  花眠犹犹豫豫地,小声道:“婆母不喜欢我,见我便生气。”
  “她如今身边有个听话体贴的柏离小娘子,深得她欢心,我去了,她只能日日跟我怄气。霍郎,”她的眼眸水濛濛的,仿佛这时节辰时南湖初醒,水面上裹着一重晕湿的雾,霍珩心如鼓撞,她小心翼翼拽了他的袖口,“你会帮我吗?”
  他一时呆住了,没有回话。
  花眠非要听到答案不可,“我和婆母打起来,你会不会帮我?”
  霍珩被他一摇,如从梦中醒来,捂唇咳了两声。
  “你既然这么想,当初为何不肯侍奉母亲?她不过让你煮碗长寿面,你也不肯,扯谎说不会。若是真不会也就罢了,可你明明是在骗人。”
  霍珩越想越是有理,正义浮上眉梢,肃容又道:“你不肯配合,我怎么帮你。”
  花眠垂下了眸子,嗫嚅道:“婆母的要求可高着呢,面要手擀的龙须面,必须现擀,面汤又要鱼香味,又要肉香味,还不能有油水,大罗神仙来也是煮不了这碗面的。这分明是难为人。我做不到,让婆母吐了,或是做得到,得她日后愈发刁难我,都不划算,与其如此,不如推说不会,如此她虽然嫌弃我,却也省了许多麻烦。”
  “这样。”霍珩惊讶,峻眉掠过一丝皱褶。
  嘉宁长公主骄纵跋扈,但她从前不这样的,但凡有一两分得她心的人,她都待之千好万好极尽纵容和溺爱。可她在花眠面前却是如此刁钻,可想而知她对花眠的成见深到了何种地步。
  但霍珩无法为花眠辩解,他用了这么久,才渐渐地有几分觉得,这个妖妇虽然满嘴谎话和轻薄之语,可对他却温柔无比、善解人意,他才慢慢地开始放下偏见,试着接纳她。
  但他母亲却因身份贵重而眼高于顶,花眠曾沦落风尘,沾染了风尘气,要母亲推翻先前所想,接受她,喜欢她,一时之间恐怕是不能的。
  屋外有人来传膳了,霍珩听罢,朝剑童回道:“知道了。”
  台阶上响起了由近及远的脚步声,剑童已退去。
  霍珩看向花眠,“用晚膳去吧,让栋兰帮你收拾行李,你跟着我回家。”
  花眠不肯动,嫣红的小嘴嘟了起来。
  “怎么?”
  霍珩额头一跳,顿生不太好的预感。
  花眠又朝他伸出了手臂,“腿疼。要抱。”
  霍珩看向她搭在靠椅上的腿,半蜷曲着,正僵硬着。想到不论再怎么放慢行程,她也受了这么久的颠簸,倘若那时不是为了下场打马球,她不会这么难受,毕竟去时也是一路舟车劳顿,人都还好生的。
  越想越是愧疚,霍珩弯腰去,将她从靠椅上横抱起来,抿着唇一言不发朝屋外走去。
  花眠乖巧地靠在霍珩胸口,柔软的面颊贴着他的硬如铁铸的肩骨。
  有那么瞬间,他的心软成了一汪水。
  这个美丽温柔的小女子,让人为她豁出命仿佛都是值得的,只要她开口,他上天揽月也要为她办到。
  霍维棠早已等候在了饭桌上,想来是方才对霍珩的警告起了作用,霍珩竟抱着花眠而来,让人备了一只小叶紫檀圈椅,将花眠放下,才于一旁落座。
  见父亲的目光始终盯着自己,霍珩面容一阵发烫,清咳说道:“花眠她腿上有伤,走不了路了。”
  霍维棠一阵惊讶,问道:“怎么伤着的?是霍珩没护好你?”
  花眠望向霍珩,半羞半喜,摇摇头道:“不是,跟珩郎没有关的,这伤有好几年了。”
  “我识得几个名医,或许可为你探看探看。”霍维棠无意窥探他人往事,花眠的这段往事想必很难熬,他也不忍揭人疮疤。
  花眠这伤熬得久了,早已不可能痊愈,霍珩只要一想到她日后连快步走恐怕都不能,心中便感到一阵发紧,怕花眠又绝望起来,忙岔开了此话,“父亲还记得我喜爱的笋尖。”
  他往花眠的碗里也夹了几根,“你吃饭太慢,给我大口拨饭。”今天这一抱,明显比在张掖时轻了许多,不知道还以为跟着他霍珩只能吃糠咽菜,都不长肉呢。
  花眠“嗯”一声,乖乖地低下头用饭。
  霍珩这才满意,回头见父亲望着自己的目光有颇多疑惑,不由面容红了起来,也低头开始吃饭。
  “玉儿。”
  霍维棠道:“我知你母亲不喜眠眠,你又一向孝顺,不肯忤逆她,为父不劝你如何,但只一条,莫让眠眠受了委屈。”
  霍珩停下木箸,低着头目光朝身边飞瞥,含糊地应声:“孩儿知道的。”说着大口咽下了嘴里的饭。
  他哪里敢让她受了委屈,这妇人奉圣旨,趾高气扬命人将他押下去杖打之时,他爹是没有瞧见,否则无论如何该怜惜的都是他儿子。花眠背靠外祖母和舅父,这靠山大得让人眼红,他若有个对不起她的,难道不会又有四十大板下来?
  花眠低着粉面,教人看不见,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来。
  用完晚膳,霍珩将花眠抱着出门,送她上车。
  栋兰收拾完行李,姗姗而至,也拎着包袱上了车。这婢女时至如今还怕他怕得畏畏缩缩的,霍珩索性轰人,将她赶出了车到外边坐着去。
  栋兰连滚带爬出了马车,花眠靠在车壁上,笑吟吟地望着霍珩:“霍郎,你也是要满弱冠的人了,何故同一个小丫头置气?你是身经百战,共斩下千人头颅的将军,栋兰害怕也是人之常情,你还吓唬她。”
  霍珩的脸色露出不满来,“这么久了,阿猫阿狗都该过来蹭我的腿了,她回回见我却还吓破胆!向元圭不知在哪募的一批人才,我真要请教一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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