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花眠皱起了柳眉,不悦道:“不但骂了我的堂姐,还骂你了,说什么眼瞎还鼠胆,白瞎了当个将军,陛下赐的婚就不敢休了我云云。 ”
霍珩一听,顿时哼了一声,不服气:“要没你这个小妖妇整日地引诱我,你以为你今日还在?”
花眠忍不住曳开了红唇,仰头望他,“那也是你甘心受我骗。霍珩,你就承认吧,你这个小正经看着一派正气,其实就是喜欢小妖妇,越是勾搭你,你就越是受用。”
霍珩失语。细想想,她说的没错,他嘴上无比嫌弃,心底里,却是一点没嫌弃过她,反而因为她时不时作出的“一往情深”还暗自窃喜着。他扬了扬眉。
在霍珩无微不至的恐吓和照顾之下,半个月花眠都没再下过床榻。
白日里他和雷岐等人商议公事,但也没多少冗事烦他,夜里他就爬上她的床榻来,同衾共枕,长手长脚将她锁着,花眠几乎一动不敢动。这种甜蜜的折磨,让她恨不得多来点儿,只要霍珩不会突然向她索要如那晚一样的待遇就好了。
岁暮,天地封冻,鹅毛飞雪自云端摇落,沧州布满青色苔藓与薜荔的瓦檐墙根,处处积白,衙署的几间破屋漏风,霍珩带着人亲自给补了屋顶,加固了窗户。
他爬在梯上拿着榔头木楔加盖屋顶,手法熟练,让花眠拥着狐裘在屋底下看着,忍不住微笑想道,他还说是不想继承公公的衣钵,看来也很会么。
天寒路滑,霍珩便更不许她随意下地走动了。
好在养了这么久,疼痛感渐消,这时胡大夫反而建议,要适当走动一二,活络经脉,利于康复。霍珩于是不再阻拦,但她每次一出门,他都必须心惊胆战地跟在后头,怕她滑倒。她现在不能摔跤,若再磕了碰了,估计又要养上十天半月。
一日雪后初霁,霍珩骑马载着她缓慢朝城外走去。
她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先人的骨灰,连同那把渔樵江渚一道下了葬。
霍珩说什么也要来拜见岳父岳母,她也不好阻拦,随着他过来了。
花氏的墓地卧于一片好山好水之间,此时湖畔蓬断草枯,山顶飞白,墓碑温柔地矗立在一片雪地之中,霍珩下马,将花眠抱了下来,见状不禁说道:“这么久才来,他们不会怪罪我吧。”
“不会。”花眠握紧了他的手,小手从海棠红的织锦狐裘牡丹锦纹斗篷底下伸出来,冻得一片冰凉,她伸指在他的手背上搓了搓,聚起一波温热,随即温柔一笑,“这块好地儿我可没钱买,还是花的你的钱,我的爹娘他们吃人嘴短,不好意思说你半个不是的,你只管安心啦。”
霍珩看了她一眼,满眼困惑。
花眠才不会说自己的小金库,口风极紧,半个字都不会透露的。
霍珩朝林立的一片墓碑走去,碑上所铭之人,有她的父母兄弟,祖父母,因她牺牲的堂姐,还有一个没出世的小孩儿,连大名也没有,碑上刻着姑姑二字可以看出应是她兄长的孩子。
花眠没有立即上前,而是静静伫立原地,目光微烁地凝视着面前的背影,他漆黑的玄裳在风雪之中肆曳,青山为幕,他的身影看着也并不那么宽厚,显出一种单薄之感来。
他拥有这世上别人可望不可即,求不来的出身,但花眠一直知道,这是个孤独的人。很早,很早之前,在他还放浪形骸,当他的纨绔膏粱长安一霸时,搅得闺中少女个个脸红害臊,喜欢又害怕时,花眠就差不多明白了。他就是想从军,但长公主和太后他们都不允许,他就要闹出点儿事来。
好不容易因为傅君集,他终于如愿以偿,进了军中出了长安,那日所有人都拉着一张苦瓜脸,就他雄赳赳地要赶赴边疆,为了杀敌报国而快乐。
可惜的是好景不长,就算他再怎么屡立战功,太后和公主仍然是更希望他就留在长安,待在她们眼皮底下。这也无怪婆母,家中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在万千宠爱之下长大的,母亲疼爱独子,不想将来有个不慎白发人送黑发人。
只是这于霍珩而言,却意味着无法被人理解的孤独,以及出于孝心无法完全不顾父母意愿的压抑。
他喜欢那样的生活,但周围最亲的人都在劝他放弃。
但她想,她是不会的。
她是一片无根之萍,已习惯了随波逐流,这一生还能有何所求?唯不过是让她在这世上仅仅还在意着的人都能开怀罢了,他们的孤独终会因为彼此的陪伴和慰藉而痊愈的。
霍珩凝立了许久,他转身朝花眠笑着走了过来,拉住了她冻得僵硬的手,花眠轻声道:“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霍珩侧目看向她:“你那么聪明,就猜不到?”
她眨了眨眼睛,“好吧,是我多此一问了。”
他牵着花眠走向乌骓,将花眠抱上马之后,乌骓低头吃尽了最后一口干草,沉默地驮着花眠,乖巧地抬起了头,傍着主人的身体,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此时霍珩便不再上马了,而是牵着缰绳,慢慢往回走。
雪只停了一会儿,天上彤云密布,俄顷又是大团飞絮滚落,密密匝匝地落在两人厚实的狐裘上,粘在霍珩的黑发之间,融化成细粒雪珠。
两人无声地直往前走,沧州城已在望,但谁也不急着回去。
霍珩忽然说道:“我方才说,要尽快地带你回长安。”他停了下来,马儿通人性,立马也就不往前迈蹄子了,垂下头来打了两个响鼻。霍珩的一掌摸了摸马头上的鬃毛,微微一笑,“眠眠,我说,要带你回去享福去!跟我走吧。”
花眠望向他,也微笑起来,“好啊,你现在上马就可以把我拐回你家了。”
几乎是话音一落,霍珩已经上了马背,一手掐着她的腰,一手攥住了马缰,他垂面在花眠的右脸上吧唧一口,“现在就走?可以,你的那个小丫头婢女怎么办?”
她劳心劳力,兢兢业业管理着行李,就这么把人抛下?
花眠忽然笑道:“做一点疯狂的事,何必瞻前顾后!”
此言正合心意,霍珩眼神微亮。
“到了有人处,找人回来通报一声,安排车马护送她尽快回长安,说不准我们最后没她先到。”
“为何?”霍珩想,难道她对自己的马术没信心?
花眠回眸,面庞透着狡黠,“你舍得?”
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腿。
霍珩哼了一声,不反驳,将她抱紧,一夹马腹,马儿便撒欢儿似的往前奔去,奔入城中。
落雪片刻即停,已而夕阳在山,归人散漫。
牧童牵着遛弯的老黄牛晃晃悠悠归家,远处传来划破村落宁静的横笛声。
花眠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去想了,只有一件事还值得想,就是放任自己全身心地去依赖他。如此极好。
霍将军与夫人去后,傍晚也没归来,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杜钰在衙署之中焦灼等待,雷岐领人而入,说是梁家的夫人过来要捞人了,送了五百纹银过来,杜钰一生为官廉洁,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惊呆片刻,又想到霍将军的吩咐,对梁夫人的请求不予回应,继续扣押着梁文德。
再过不久之后,连那个肋伤还没有好全的梁绍小郎君也由人抬着过来了。
杜钰不知如何是好,求助雷岐,雷岐便走出,对着母子咳了一声,“也好,梁小郎君既然已能行动了,那么明人不说暗话了,霍将军离去之前可交代过,要放了梁老,还需请梁公子到夫人的堂姐花袭的墓前磕上三个响头,如此方才算是恩怨两销。”
梁绍一听怒了,“什么?他霍珩凭什么?”
“也不凭什么,就凭他有个当公主的娘,当皇帝的舅舅,而你父亲却对他出言不逊辱及皇家而已。”雷岐也学会了这一套,慈悲为怀地微微笑道。
梁绍心头一梗,肋骨断裂处又隐隐作疼了。
“磕么?”雷岐宽宏问道。
梁夫人抓住了梁绍的手臂直摇,像也是在恳请他就答应了,救出梁文德最重要。
梁绍一咬牙,推开了左右小厮,“我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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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湖心小筑, 雪在回廊上积了一层复一层, 轻舟泊岸,竹篙亦裹了一层银霜。廊檐之下滴水成冰。
陆女冠垂着修眉,将长公主命人拿来的汤婆子揣在掌心捂着, 才聚起了一波热气。
陆女冠是城外上清观之中待发修行的女冠子, 年纪轻轻遁入道门。她生得偏男人相, 眉若刀裁, 墨笔一般的厚重, 目如朗月, 因相貌过于硬朗,在出阁之前便被人暗地里说是克夫命,没想到一语成谶, 后来夫家一家罹难, 只留了她一人,娘家又因嫌弃她不肯接纳,百般无奈,出家做了女冠。近日里频频受长公主邀约,来水榭为她讲谈玄学,倒是不曾想,两人竟一见如故, 刘滟君对陆妙真引为知己,恨不得她常来。
热雾熏得女冠子浓丽的眉宇微蘸细露,窗外鹅雪霏霏,飘入四面倒悬的竹簟内来, 刘滟君方才与陆妙真谈得胸肺火热,浑不觉冷,这时稍冷静下来,才感到身上直是寒气侵体,逼人得紧,忙让孙嬷将窗牖全部阖上,屋里烧着地龙,自貔貅纹鎏金兽炉之中腾出一缕烟气,屋内稍暖和了。
嘉宁长公主歉然望向面庞素净而苍白的陆妙真。
“陆道长,这雪我看是久下不停,不如你便在寒舍稍事歇息,待雪停了再走不迟。”
陆妙真颔首以应。
孙嬷领着人去了,又托了腊梅,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来分与陆妙真居住。
孙嬷走回来,对挑开了胭脂盒,正往掌心涂抹着花甲油的长公主,面露不安。
刘滟君细心地将指甲染上了魏紫之色,才挑起眼睑,望向孙嬷,“嬷嬷,你把花眠的境况再说一遍。”
孙嬷迟疑之后,见刘滟君愈发盯着紧了,只好重复了一遍:“奴在宫中为仆婢三十余年,断不会看错,当初小夫人离开水榭之时,确实是处子,绝没破身。”
“我信你。”刘滟君微笑,“嬷嬷你跟着我母后,这些年不知识破过多少女人的诡计。”
说着她叹了一声,这一声让孙嬷心上如雷轰鸣。这段时日,她久居于太后宫中,常听太后夸赞花眠,不知不觉地,对那个小夫人也有了几分好感,她就是怕长公主得知此事之后,又做出什么事情来,离间了小将军和小夫人之间的情分。但想是如此想,她却万万不敢将此话宣之于口。
刘滟君阖上了胭脂盒,将掌心未干的指甲吹了吹,才对一旁如履薄冰神色翼翼的孙嬷笑道:“嬷嬷你怕什么,怕我对花眠不利?”
“这……”
她不明说,刘滟君也知道,她哼了一声,转面看向自己的十根葱管般的纤纤玉指,“我不过就是觉着,他们夫妻俩对我满口谎言,花眠至今还是完璧,她倒是好大的口气,敢对我说一两年之内便教我抱上孙子!”
说着刘滟君又吹了吹指甲,将手指放在兽炉一旁烘烤,姿态闲闲。最初孙嬷告知她这话时,她是震惊且愤怒的,但震怒之后,她又转而想到,她一直觉着花眠举止无端,一身狐媚本事,可没想到,霍珩也不是不喜欢她,而她竟然还在进门之后仍然保持完璧之身,匪夷所思,也让刘滟君对自己曾经的揣测起了疑心。
“这次去沧州也耽搁得太久了一点。霍珩前两日给我飞鸽传书,说是近日会到。我这才将嬷嬷你从宫里借出来,你就我这儿暂住着,替我看看,沧州一行之后,他们俩还不是各睡各的。”
早前听收拾小夫妻二人床褥的婢女说过,这夫妻两人睡觉,床上竟叠着三床被子,那时刘滟君便觉得古怪,但因夫妻二人一口咬定是在回长安路上,因霍珩发烧需要照顾,便照顾到榻上去了,刘滟君虽然有几分疑心,却没太多想。
直至前不久,又听不知哪个嘴碎的婢女提了一嘴,这才隐隐约约察觉到不对,并从宫里接来了孙嬷。
原本孙嬷也是太后跟前的老人,嘉宁公主年轻时言行无状,张狂肆意,又颇泼辣,太后放心不下,才让她待在刘滟君身边,看似教导,是为监视,就是怕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但孙嬷从前迫于公主淫威,一直对太后隐瞒着她对霍维棠动心并且展开了热烈追逐一事。孙嬷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她从小性子便是如此,喜新厌旧,一旦有了新鲜玩意儿,再看旧的便不屑一顾了。只是孙嬷却没想到,刘滟君对霍维棠竟是死心塌地的,一直到嫁了他,在他跟前折去公主尊严,失去骄傲,任由他身边一个贱婢目无尊卑,他还百般袒护,也没打过退堂鼓。
孙嬷自知自己罪过大了,向太后请罪去,高太后对她罚了一遍,最终还是饶恕了她,依旧让她留在了宫中。
“公主,奴自会留意的。”
刘滟君的指甲在兽炉旁烤了片刻,差不多干了,指甲红艳艳的,极惹人爱,她满意地翘了翘嘴角,“将我的棋盘搬过来。”
孙嬷自然无有不应。
午膳之后,刘滟君便懒懒地靠在罗汉床边,自己与自己对弈。
雪停了,陆妙真又回来,要告辞,刘滟君见她一身月华色道袍,高束发冠,手中拂尘轻摇,衬得人超尘绝世,飘逸如仙,不禁心神一阵恍惚,竟心生了几分向往。
她顿了顿,说道:“也好,我改日再邀陆道长,盼你务必拨冗前来。”
陆妙真坦然地应许了,转身随着腊梅走出了水榭。
刘滟君心神有几分不宁。
这一盘棋终了,她忍不住又刮起了方才涂好的指甲,凝视着一盘乱局,漠然不动。
纠缠得早就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孰黑孰白早就分不清了,最后黑子被围剿得几乎战力殆尽,绝境反扑,反胜了一子。刘滟君盯着棋局,又恍惚了片刻,她转过面,对孙嬷蹙眉道:“我衣橱的右边第二个格子里,有一封书信,你替我拿来。”
孙嬷不知长公主今日到底要做什么,点了点头,依着她的吩咐取出了那封存完好的信纸,当中“休书”二字直杀入眼中,孙嬷一时兵荒马乱,“公主,这是……”
刘滟君淡淡道:“你不是我母后跟前的人么,她盼着这一日也很久了。姓霍的窝囊无能,自己不来了断,还是我亲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