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眠彻底了放了心下来。
口信之中说道,长公主受了惊吓,头也重重地磕到了一物,如今神思有几分恍惚,半天也说不出话,人与她交流,她也仿佛听不懂,浑浑噩噩的,双眼发直。但这话没有说给别人听,只是花眠单独留下了信使,让他将情况对自己汇报了,最后那人说并无大碍。但霍珩的人并没有明说婆母在这段被掳走的时日到底经历了什么,当着男人,花眠不便明问。
花眠在自己的寝屋之中,等霍珩直至黄昏。
他留在书房之中的藏书,那些佶屈聱牙的古书兵策,这段时日花眠已读了大半。被霍珩珍藏起来的书,则被他用墨笔在一旁认真地做过注脚。有的显然是出自孩童的笔迹,十分稚嫩,但已看得出用笔之锋利,以及睥睨万千的将军气魄了。反正,花眠以前是想不到,霍珩这么一个脾气一点就炸的小狮子,会有耐得住性子,认真地将一本晦涩拗口的古籍卒读的一面。
霍珩回来的时候,入眼的便是这么一幕。
他的小妻子,正趴在一张竹藤编的矮榻上,翘着一双雪白玲珑,宛如幼兔般的鲜嫩双足,长长的刺着牡丹纹理的衣摆垂落两畔,几乎扫落在地,她浑然不知。
花眠的手边还放着一叠干果子,一壶小酒,她倒是惬意得很。霍珩一路归来,浑身风尘,骤然瞥见软玉在卧,胸口忽地,仿佛被蜻蜓点水地烫了一下。
尤其,他发现,她手里拿的是充满了自己稚嫩笔迹的兵书。
霍珩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朵尖,他快步走了上去,一把抽走了花眠掌中的书,花眠一扭头,还以为是哪个不知尊卑的小奴婢敢闹她了,没等看清眼前人是谁,腰便被人一把截了去了,炙热的唇瓣将她的唇完全地包裹住。
她呜呜两声,挣扎不开,睁眼瞧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最熟悉的年轻的面孔,胸口跳了数下,她伸臂,将面前的男人抱住了。
“霍珩。”
她的眼眶里有些微湿润红晕。
双掌捧住了他的颊,“婆母没事了么?”
一回来便有兴致这么亲她,应是没事了吧。她暗暗想道。
霍珩的面容显出几分疲惫,眼中的红丝一如上回所见,还没有消去。
“受了些惊吓,”他的额头抵住了花眠的额头,“但没有受伤,只是不停地流泪,无论我怎么劝,都没法让母亲平静下来,出于无奈,我只有将她送到宫中去,外祖母说话她或许肯听。我离了太久了,眠眠,怕你想着我。”
“就是怕我想你,你就回来了?”花眠亲了亲的嘴唇。
“嗯。”他哼唧了一声,跟着要求她抱,一副乖巧听话懂事模样,要搁在以往,他的小妻子一定会温柔地给他顺毛,再哄上几句,软语哄得人心花怒放的。
但这一次,花眠的手抬了起来,却“咚”一下打在的胸口,霍珩这时甲胄未脱,一丝痛感都没,反而紧张起来,“眠眠,你手疼么?”
花眠让他气笑了,扭过头不说话。
霍珩抓了抓脑袋上的一绺毛,困惑不已,半晌之后,他将花眠的肩膀扳过来,“你我都梳洗一下吧,等会儿登车入宫。”
已是黄昏之后,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栋兰将水烧好,命下人抬入净室,霍珩便三下五除二剥了衣衫,见花眠仍立在屏风后头,睬也不睬自己,也很是难受,便佯作没有更换的衣裳,让她拿进去。
花眠抱了衣物绕过屏风,还未走入,便被一只臂膀劫了过去,两个人一同入了浴桶之中,水花四溅。
“霍珩!呜呜……”
花眠恼了。
他抱着她,嘴唇朝她的耳朵咬了过来,“你应许我的。”
也许是有这么回事,但那都已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花眠正要细想,但这个耍无赖的男人已经不给她机会细想了,将她拐入了一片云情雨意之中……
良久良久,浴桶之外,水花溅落了一地。
男人将裳服穿上,把缩在一旁,浑身红透了的小妇人伸臂抱入了怀中。
他满脸餍足,看得花眠恨得牙痒。
她浑身上下一丝力气都不剩了,连裳服,都是栋兰取了放入屋内,霍珩为她一件一件穿上的,湿漉漉的长发,不待风干,便被他乱七八糟地盘了起来,揽镜自照时花眠简直要气晕过去,最后伸手解了,将头发盘好,才被他半拖半抱地哄上了马车。随着他一声吩咐,哑巴车夫将车赶动起来,载着小别胜新婚的一对儿夫妇往长安城内驶去。
霍珩的手始终不规矩地停在花眠的腰间,不肯松开,花眠也不挣动了,索性随他去。
她今日兴致不高,方才也没以往那么温柔热情了,霍珩一路都在疑惑,这会儿安静的街衢之中,只剩下马车趟过的车轮声,她却仍是不说话,瞥眼望向了窗外。
“眠眠……”他偷瞄了她一眼,有点儿难以开口。
“要说了是么。”
花眠转过了面,黑暗无光的马车之中,饶是霍珩目力极好,夜间纵马疾驰也为常事,但这时也几乎瞧不清她的脸色,不禁感到惴惴。
花眠睨着他。
“说一说吧,纳妾是怎么一回事,我要给你纳的时候你不纳,如今来了一个尊贵美貌的西厥公主,自发地朝你贴了上来,你肯了么?”
霍珩心虚起来,咬了咬唇,但还是不肯受莫须有的指摘,忍不住又朝她望了一眼,轻声为自己辩解说道:“眠眠,其实是舅舅有心让我成全……用这么一个让魏人绝不会吃亏,绝不会丢掉颜面的办法,说不定还可以换来两族和平。”
是啊,一个尊贵的西厥人的公主,心甘情愿地给大魏的霍小将军当小老婆,可不是特别长脸么。陛下是霍珩舅舅,不是她的舅舅,不会为她考虑,即便为她这个如今风头已经完全过去了的、且背后没有任何靠山,连解释都不必的孤女考虑,也会想到,国之利益永远高于一切,牺牲区区一个妇人,是一笔多么划算的买卖。陛下一定事先便已和霍珩通过气了。
而他回来到刚才,只字未提,一直到现在,才犹犹豫豫地在她跟前提起。
“你到底答应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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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霍珩被她的目光盯得手忙脚乱。
“眠眠……”
他要抱花眠, 爪子才抬起来, 就被花眠打掉了。
之所以一直到现在花眠才质问,是本着信任霍珩的心,相信一些流言蜚语, 他能主动坦诚辟谣, 但没想到越问下去, 他越乱, 反而让花眠的心彻底地沉了下来。
“我还没答应。”
霍珩的声音有点儿弱, 像是心虚。
花眠睨着他, “你考虑过?”
“不、不算考虑!”霍珩见她漆黑的宛如两粒坠入水影之中的星子般的眼珠,似有冷意,他愣了片刻, 忙又说道, “眠眠,我真还没有答应,我发誓!”
花眠何其敏感心细的人,立时便揪住了他的尾巴,“暂时没有答应?以后也许还会?”
“不是!”
霍珩有点憎恶自己的笨嘴拙舌了。
他从马车后座之上矮身蹲了下去,朝花眠竖起了三根指头。霍珩急得脸颊鲜红,两道浓眉拧成了墨团, 花眠稍稍定了神,他立刻便指天誓日地道:“我发誓没有。当时我带着人追了上去,蒙初挟持了我娘,威胁我, 让我回去劝说陛下割让城池,这我自然是不能答应的。僵持不下,眼看着我娘的头被那个不男不女的妖人拿着撞石壁,撞得鲜血横流,我急了,对蒙初道,我愿意代母受过,从前无论我如何对西厥人开过杀戒,他们要讨这笔债,通通都冲着我来。”
花眠一听,微微竖起了耳朵,她朝他望了过来,出神之际,指尖已无意识地捻住了霍珩的一截衣袖。
他自然是有所察觉的,于是趁热打铁一股脑全交代了出来:“蒙初不肯,但我看得出她手底下的武士都是心动的,不住地劝说他,让她应许这样的条件。但我等了一会儿,他们仍是未能说动蒙初,最后那个西厥公主便提出,要做我的妾。我一听,也断然拒绝了,我怎能辜负我的眠眠——”
“婆母究竟是你怎么救回的?”
花眠垂下了目光,凝睇着他。
她再清楚不过,霍珩这个人不善使阴谋诡计,当时母亲的性命被人运于掌中,以此相胁,身为人子,他必定都急得脑中都空了,她猜得到。也正是因此,她也料到最后恐怕并不是霍珩出了什么奇计,从西厥人的手中救回了婆母,而是做出了一定的让步。
“我……”
他顿了顿,见花眠的眉尖又缓慢可察地凝蹙了起来,忙又说道:“纳妾之事,我绝未想过。今日入宫,我本就是为了与陛下说明白,让他舍了此念。今日我大魏之辱,来日必从西厥手中讨回,眠眠,你信不信我?”
花眠心烦意乱,这一路上,她都感到小腹有些坠痛,怕是推迟了不知多久的月事要来了,她颦着眉望向窗外,不看霍珩。被他一问,她胡乱地点头。
“眠眠……”
车中静谧得仿佛只剩下彼此清晰的呼吸声,蓬盖上擦过横斜树枝,沙沙地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霍珩紧抿着的唇松开了,他伸手去,将她的香肩握住,用了些力气,将她的肩扳了过来,但却怔住了。
花眠的眼眶泛着红,两行湿泪滚落,沿着白嫩香腮滑下,隐入彤红的牡丹锦衣绡绸之间,不复得见。
霍珩一瞬心都疼了,“眠眠?”
他脑中轰地一声,望向了她的小腿,“腿疼了?怪我不好,算了算了,我们回去,现在就回去,什么陛下什么大魏,我通通都不想管了,眠眠,你……不哭……”
花眠望向他,泪雨滂沱地摇了摇头。
“肚子疼。”她说。
“肚子?”霍珩惊愕了。难道是内伤?她怎么一直不说!他的手颤巍巍地朝着花眠的腹部贴了过来,“很疼么?”
花眠整个人歪在他的怀中,头搁在他的颈边,呼吸微微,轻轻闭上了眼,“有些疼,方才出门便开始了,现在厉害了些。”
霍珩转过头,猛地拍向车壁,让车夫停下。
马车很快地便停在了路边,霍珩正要劝哑巴车夫折返,探头往外一看,早已入城,此时再过不久,便能抵达宫门口。但饶是路已不远,霍珩仍怕颠着了花眠,将她横抱着,走下了车。
“霍珩……”天色已完全地黑了,但长安是有名的不夜之城,花灯映彻,绚烂如昼。身旁到处是行人,鬓影罗衣,让人眼乱,花眠脸上泪痕犹存,怕别人见了笑话,忙将整张小脸都埋入了霍珩的肩窝,不肯让人瞧见半点。
她躲着不肯出来,反而更是引人瞩目。
偏巧霍珩在长安脸熟,几乎没有人不认得他。认出了这个天纵奇才的小将军,自然,那前不久传得沸沸扬扬的纳妾的桃色消息,便也随之一道涌入了看客们的脑海。此时霍将军怀里所抱之人,自然不可能是那西厥女人,而是他的正妻,花氏的遗孤,亦是有名号的大美人。早听说他们夫妇情深意笃,前段时日夫人学制琴,霍将军每日亲自鞍前马后,充当美人马夫,为她不厌其烦旦暮往来,这还是长安的一桩美谈。
看来纳妾之说,纯属谣言,不可轻信。
霍珩没有在意旁人指点,只担忧花眠的腹痛,一路疾行,到了宫门口,立刻让人去传太医到太后的宫中待命。
霍珩抱着花眠入宫,花眠几度让他将自己放下来,他都不肯,固执地不松手,花眠叹了口气,想起上次与他入宫时,他别别扭扭,连背她一下都脸红不已。他怕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她窝在他的背后,将他红成了两朵花的耳朵尖瞥得是一清二楚,当时便想着戏谑他几句,但知道他脸皮薄,笑狠了又怕他坏起来,遂放弃了。
“眠眠,你不要怕,没有事的。”
她听到一声仿佛无意识的喃喃自语,胸口立时热了起来。
怎么会怀疑这人会对自己不好呢?
她把脸在他的颈窝处蹭了蹭。
他的好,是她自己不要脸地争着求来的,这过程之中有无数防不胜防的隐瞒和欺骗,她最终仍是被他的率真如火的赤子之心所打动,摒弃了所有迂回算计,只为求能够待在他身边,得他疼惜,也疼惜他。正因如此,她才要倍加珍惜。
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花眠没有说话,她垂落在他臂侧的玉手,缓慢地抬起来,在他的背后如是写道。一笔一笔写得极慢,纯是打发一下罢了,他却看懂了,步子停了停,诧异地望向怀中,花眠知他懂了,一贯是上风的人突然红了脸,打了他一下,“快点儿走。”
“驾。”她把他当马骑,催他快点儿走。
霍珩又气又笑,在她臀上打了一下。
“不疼了么!你这个妇人,给你三分颜色开染坊,真是该打。”
耽误了一路,才终于到了太后寝宫。
从嘉宁长公主被劫走,太后惊怒交集,担忧得夜不能眠,病了数日,才慢慢有了好转的迹象。才好了点儿,便得知皇帝下令,无论如何不能拿城池换回长公主的消息,太后知道皇帝是为大局考虑,他无错,但想若是自个儿被这么抛弃,恐怕会觉着寒心。
好容易今日嘉宁被送回来了,人却晕晕乎乎的,两眼发直,无论问什么,她什么话也不肯说,太后急在心头,恨不得生啖了西厥歹人之肉,寝其皮囊。
御医也来看过,说是受了惊吓,加之头部受到重创,这才有短暂的眩晕迷魂症状,御医给的法子是要将公主“喊醒”。
高太后也不知怎么喊,于是叫了十几个婢女过来,围着公主的病榻一齐喊她,喊了半天了,人仍是意识不清。
高太后忧急,束手无策之际,又有人来传讯,说霍维棠在宫门口被拦住了,他让宫门的熟人递了口信过来,说是要见公主。太后一听,冷冷一笑,啐了一口说道:“他是哪头蒜,早八百年便与我们皇家没有干系了!哪那么大脸,以为哀家的嘉宁还是他随便便能见着的人。”
“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