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停了一下,犹犹豫豫又想求情——公主一直到现在未醒,不如就让驸马来试试,不定有用。
但他还没说出口,便听得太后冷言道:“哀家的话也不好使了是么,要哀家去皇帝那儿请一道旨,才调得动你们了是么!”
高太后这会儿对皇帝仍有怒气,提起来无半点好脸,宦官吓坏了,屁股尿流地滚出了寝殿。
高太后于是又折转而来,望着靠着三块枕头,无声靠坐床头的女儿,顿时老泪涟涟。
她的嘉宁这辈子除了投了个好胎,别的好命是一点都没有摊到!她的女儿,怎么就这么命苦!
高太后再也绷不住,她伸手拭去泪痕,这时,那宦官去而复返,又有事来报,高太后叱道:“还不够!那姓霍的还不肯走!”
宦官忙道:“不是,是霍小郎君来了!”
听是乖孙来了,太后转怒为喜,“你杵着做甚么,快让玉儿进来。”
宦官佝偻着腰,声音发颤:“小郎君是与他的夫人一道来的,夫人路上身体不适,腹痛不住,小郎君急坏了,说不过来了,就在外殿歇着,这会儿正让御医过去诊脉。”
“眠眠又不好了?”高太后大惊失色,拄着凤头杖,让小宦过来搀扶,宦官屁颠地跑了过去,扶着太后的臂膀,随着他仓促地往外殿走去。
霍珩才将花眠放下来,将她安置于贵妃榻上,刘赭便恰逢其时从殿外步入,一屋子人山呼陛下,霍珩仿佛充耳不闻,被刘赭忍着火叫了好几遍,他这才转身,行了叩首礼。
御医的手搭在了花眠的腕脉之上,细细听着。
刘赭得知霍珩拒了蒙初的亲事之后,大为震惊和失望。当初花眠自请要嫁霍珩,念在花氏冤案,实在令人可惜,而花眠又为他这个新帝立了功劳,替他稳住了局面的份儿上,刘赭几乎不用想便答应了。事实上在这之前,刘赭早就在想霍珩的婚事,他膝下无子,霍珩虽是外甥,但身上也流着正统的皇室鲜血,将来若有必要,是必须要为大魏联姻挺身而出的。霍珩的妻位已如花眠之意,给了她,而西厥公主也愿退一步为妾,这是大好的机会,连左相右相二人都齐说,若是能化干戈为玉帛,就此销去锋镝,铸铁为犁,未尝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但这不开窍的小混蛋,却违抗了他的旨意。
“霍珩。蒙初公主,带着诚意而来,你肯点头,她不但送还长公主,更许下承诺修好。你为何偏不答应?朕再问一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御医的胡子动了一下,面色喜色,正匆匆起身要回话去,手臂却被抓住了。
他愕然回头,将军夫人摇了下头,示意让他不要说话。
花眠一手轻贴着小腹,这会儿平静了下来,一点也不痛了,她舒了口气,怪自己粗心大意似的露出几分懊恼之色,但随即,又轻轻地笑了起来。桃眼梅腮,顾盼流转,尽是说不出的风流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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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两个男人完全不察这边御医和花眠打了什么暗语, 依旧气势寸步不让地对峙着。
霍珩这个小崽子, 从小到大就不是什么肯听话的人,自己的主意比父母还大。他曾经发下过宏愿,除正妻之外, 枕边不会再有旁人。徐氏离间嘉宁公主和霍维棠这事儿, 让霍珩从小便学会了“居安思危”, 无论小妾和仆婢如何闹, 如何受宠, 夫人永远应是一个府上最受人尊敬的。男儿重在横行, 志在寰宇,当无暇分心照料府上之时,不如剪除枝叶, 废黜妾位, 以此可保太平。
那是除夕宴上霍珩说的话。那年他十五岁。
兔崽子年纪小小,却能说出那番话,让席上诸人瞠目之余,也不禁为他童言稚语暗暗感到好笑。那时候,他们都只当他是孩子气的话罢了,待他成长了,知晓了男尊女卑, 男子本来便可凌驾妇人之上,可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并且这才是常事时, 他就断然不会如此说了。因此刘赭还笑话道:“珩儿,你还没娶妻,就如此自信,你能爱护敬重她一生?”
霍珩抓着一把银箸子,忽然松开,杯盘被银箸敲得铮璁作鸣。
刘赭于是明白了,小混蛋这是在说,家里女人多了,就像这把筷子,吵得人心烦。
但霍珩只是被问住了,不留神撒了手而已。他没答那话,垂眸小心地喝起了汤,心中却想道,我的媳妇儿,我还不知道是长的是方的呢,说什么爱不爱。想得满脸红晕,诸人只当他是被热雾熏红的脸,没太在意,除夕的烟火一响,热闹非凡起来,人便早已将这些笑话都抛诸脑后了。
那时候还小,答不上刘赭的话,如今想了无数遍,岂会还没有答案。
“舅舅在我在我十五岁时,曾问我一句,我还没娶妻,怎么就敢妄言,就爱我将来的夫人一世?”
他抬起了头,目中的光魄,让刘赭也暗暗心惊。
这时,身后的花眠,也轻轻捂着小腹,朝少年的背影望了过去,眉眼温柔,似洞庭潺湲秋水。
“当时我没想清楚,无法作答。今日可回答舅舅了。我那时不知我夫人是谁,因为还要再过几年,我才能遇上她。但那时我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夫妻之间,情义最重,我若是不爱她,就不该娶她,若是情迫无奈娶了,也当敬重她,给她一切我所能给应给的体面和尊严,让她在我这里骄纵显耀,在我这里放肆妄诞。不爱,我也能做到这一步。”
他回头看了眼花眠,花眠一怔,忙放下了手,微微一笑,眼眸清亮透着狡黠。
“但是眠眠除了是我的夫人,”他顿了一顿,声音哑了下去,“亦是我的心上人,我的心我的命,有她便心安。她若不安,我便食不能咽……难道她可以一心一意地待我,我却要妻妾成群地回她?舅舅,你原来有一个宠妃,还在东宫的时候,人都在想她必定是将来的皇后,一国之母,但后来没有,后位给了一个家族显赫的女人,而那个宠妃,因为色衰憔悴于寂寞之中死去。我知道这话你是不明白的。”
“你——”刘赭脸色沉郁,恨得直欲一掌拍死这兔崽子。帝王也非薄情,那个红颜薄命的宠妃让他想起至今仍红了眼,怪她过分嚣张被宠坏了,没得到皇后之位,便日日在他耳边抱怨,他实是听得厌腻了,才对她有所疏远。后来这妇人不知好歹,做出对皇后不敬的僭越之事,刘赭亲眼目睹,一气之下将她发落到了永巷。此后没再听过那妇人任何消息,再听闻时,便是她已香消玉殒……
人非木石,想起昔日种种如水柔情,耳鬓厮磨,刘赭也不能全然无动于衷。
他也只能说一句,逝者已矣,追昔无用。
“嘉宁到现在还神智未醒,你又要迫我玉儿做甚么。”
太后的凤头拐杖发出沉闷地拄地声,皇帝微微心惊,只见高太后板着怒容,宦官小心翼翼将她搀扶而出,她冷眼瞅着刘赭,发出一声冷笑。又望见一旁坐着的,身子不适略略皱眉的花眠,如见心肝儿似的,一把推开了小宦,疾步便朝花眠走去。
“眠眠,你伤着哪了?又是霍珩那小兔崽子给你气受了不成?”
霍珩大是冤枉,埋怨起来:“外祖母。”
花眠眼眸晶莹,撒娇似的抱住了太后的小臂,“他哪里敢呢,我刚才听他说话可高兴了,这会儿一点都不疼了!”
霍珩方才想起,盯向了御医,“我眠眠到底怎么了?”
御医想起方才夫人对自己示意,让自己暂时保密,不敢说话,被将军虎威吓唬得额角沁出了一层密密冷汗来,忙以衣袖拭去,“夫人无碍,老朽这就去写方子,请太后、陛下和将军宽心。”
听如此说,高太后悬着的心终于揣回了腹中,花眠盈盈而笑,支起了身,让太后祖母靠过去,高太后纳闷儿,依言到了花眠身旁,花眠一手掩着唇,在她的耳畔耳语了几句,高太后一惊一乍,面色一喜,忍不住便要起身,花眠将她搀扶着,坐到一旁来,紧紧攀着她的臂膀,冲她摇头。
高太后明白了,她是要自己单独地同霍珩说。于是她不再打岔,从听闻嘉宁被劫的噩耗之后,高太后已许久不闻好消息了,总算又有了件喜事,令人舒心。她朝傻愣一旁,不知俩人说了什么,疑惑地杵着似快木头的霍珩瞪了眼,携花眠的一双素手,说道:“身子不好,就回寝殿歇着,哀家许久不见你了,正有话要说。”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入了寝宫之中。
花眠入目所见,便是婆母仍靠在床头之景,她双目发直地凝着,却仿佛目中空荡荡的,不能瞧见任何一物。
高太后命雁鸣取了一床海棠色缀锦千叶忍冬纹棉褥,扑灭了殿中烧着龙涎的香炉。她携花眠的素手,一道坐在了刘滟君的榻边。花眠试着唤了几声“婆母”,刘滟君都不答话。
她转过面,担忧地看向太后,高太后叹了口气,“实不相瞒,眠眠,霍维棠今日又请人来传消息了,说是想见嘉宁一面。哀家听说之后,实在大是恼火,嘉宁有今日,全是那姓霍的不识好歹一手造成的,他还有脸过来求见嘉宁,呵,当初要有这个心,也不至于此!当初哀家每每做东设宴请他入宫,他推三阻四,不涉宫闱,显得是清高,别人要他做琴,高价者得,他收银子的时候可是毫不手软!”
花眠想说这是两码事,不过太后祖母正在气头上,她未必肯听,便顿了一顿,沉吟着道:“太后祖母要是也没有别的法子,不如就让他来试试吧。”
“眠眠?”高太后惊愕于花眠胳膊肘超外拐,但脸色苍白忍怒,仍是极为排斥。
花眠抚着她的手臂,望向婆母,“婆母如今受了不小的伤,伤不在外头,在心上。不仅是父亲给他的,也是她屡屡错信于人,苛责自己所致,她过不去自己的坎,才不愿意接纳外边的声音。父亲也许也束手无策,但不试过,又怎知道,怎甘心。”
高太后仍是犹豫,眼瞅着花眠,露出了迷茫之色。
半晌之后,她咬牙看向一旁的女儿,对外边吩咐:“将那姓霍的带进来。”
*
霍珩与皇帝对峙了良久,终又开了口。
“舅舅。虽你有意止戈,但两族积怨已久,不是区区一桩联姻便能够消弭干戈的。且不说蒙初公主仅只是青牛部落的一个公主,她父王未必在西厥可汗面前说得上话,即便能,舅舅也要想,西厥曾经无数次犯我河山,杀我同胞,前朝始,他们公然越界,南下牧马,捣毁长城,朝廷派兵力去镇压,反吃了无数败仗,此后西厥胡人便与我汉人大兴战事,民不聊生,我汉人的城池被他们攻占之后,百姓被肆意屠杀、贩卖,妇人被羞辱,老弱被践踏,此等血仇不共戴天。”
霍珩停了停,见刘赭墨眉凝蹙,似有所动,接着说了下去。
“前朝曾派公主前往西厥和亲,但下场如舅舅所知。公主被几度转手,色衰之后,还要被驱赶到北边荒原上牧羊。而西厥人贪得无厌,要求汉人送去更多的公主。”
这确实是汉人之耻。
每每想到,刘赭也是意不能平。
霍珩又道:“蒙初公主与我打过交道了,她飞扬跋扈,一旦入了长安,不知要惹出多少祸事来,到时候,我大魏是该顾忌两族之好,不敢兴兵,而选择吞声隐忍,唾面自干,还是拿下她,对她有所惩处,明目撕毁结缡盟约?”
这又是一重考虑,刘赭渐渐也被说动了。
当日母亲被歹人劫掠,舅舅做出了正确的决定,霍珩是战场上浴血搏杀的将军,不会如太后一般对皇帝舅舅不体谅。但他也明白了,在这件事上与皇帝谈判,骨肉亲情、血浓于水是最无益的筹码,唯有国之利益,能让刘赭有所衡量考虑。
刘赭果然不再逼迫霍珩,他侧身朝外走去。
许久,霍珩舒了口气,重又走回寝殿,这时,他的父亲也于后脚匆匆跟来,霍珩回头看了一眼,见是父亲来了,面露讶然,“爹,你什么时候回了长安?”
他去营救母亲前,霍维棠仍在荆州,且他也没接到任何霍维棠返京的消息,没有想到他却回来了。
霍维棠一把抓住了霍珩的右臂,“玉儿,你母亲到底如何了?”
他满脸写着急切之色,不像假的,霍珩沉默了片刻,霍维棠已等不得,他掀开一截倒悬的湘妃竹簟,几步冲入寝殿,便见到目光直直地凝着床帏,面容惨白,憔悴而枯槁的公主。心痛得无以复加,霍维棠连同太后请安行礼都一并全忘了,“嘉宁!”
他险被台阶绊倒,磕磕绊绊地一头撞在刘滟君的病榻前,满腹忏悔无可倾诉,伸臂要抱她两肩,又惶恐唐突,只敢默默将手收回,小心谨慎地又温柔地唤道:“嘉宁。”
病床上,刘滟君仍无所动,只有他衣袍带起的一片微风,拂过她的耳边,一簇纤细的耳边碎发微微晃了晃。
霍珩走了过去,将花眠伸臂抱起,一手将她的腰扶住,抚着她的肚子,轻声问她还痛么。
花眠的脑袋靠住了他的肩,“不痛了,霍郎,你再同上一次一样,背我回去好不好?”
“嗯。”
他答应得很干脆。
夜色渐深,霍珩看过母亲之后,对太后告了辞,便揽着花眠的纤腰往殿外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问她:“真无事?那御医怎么同你说的?”
他弯下腰,熟稔地将花眠的两臂拉过搁在自己肩上,仍是悬心不下。
“太后祖母说了,明日起,御医会到咱们府上来的,以后常给我诊脉开药了。”
她轻巧地一蹬地,人便腾空而起,被霍珩稳稳地负在了背上。
霍珩担忧不已,“是大病?怎么还要长期驻府?”
花眠嗤一笑,手拍了一下他的胸膛。
“那我可说了,你把我负稳当些。”
霍珩“嗯”一声,即便是大病,也没有关系,有他在,一切不必害怕,总是会痊愈的。
花眠抬起手,将他的两只耳朵一把揪住了,拇指和食指挼搓了几下他的耳垂,停顿了许久,霍珩半点气不敢撒,胆战心惊地等着。
她却出乎预料地附唇而下,咬了他的面颊一口。
“你这个小混蛋。”
“你为何骂……”
花眠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言。
“我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