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宏昨日撒了个谎,颜面大失,今日为花眠这还算是稳妥的孕妇诊脉,总算是能找回一点尊严,遂天花乱坠说了一通,最后开了两贴怡神保胎的方子,功成身退了。
花眠坐在太师椅上,还没有说话,只抚着还没有显怀的小腹,霍珩却拿着那方子,皱着眉头左看右看,最后断定:“眠眠,这老东西肯定是个庸医。”
花眠忍俊难禁,让栋兰拿了方子去煎药,栋兰望着霍珩欲言又止,怕得瑟缩了会儿,被霍珩留意到,他不耐烦了起来:“想说什么就说,唯唯诺诺没出息。”
栋兰停顿了,她弓腰,对霍珩说道:“将军,昨夜里,霍郎君他一直没走,后来,听说是受了点儿伤,让公主安置下了。”
“什么?”
霍珩听了大吃一惊,他与花眠对视了小半会儿,忙道:“人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霍珩没想到,他那对母亲素来是没甚么好脸的父亲,竟会突然转了性,执着至此,他怕是母亲对霍维棠用了点手段,让他负了伤,故而想也没想,便直奔霍维棠下榻的寝屋。
那间寝屋原来柏离住过,后来又曾让陆妙真小憩,如今让霍维棠躺着,他去时,霍维棠已苏醒了片刻,在屋中环视了几遍,没有看到那最想见到的倩影,俄顷门被推开,他赶紧装作昏睡闭目,不曾想那人一出声,竟是霍珩的声音:“爹。”
霍维棠出了口气,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可笑,便真的苦笑起来,睁开了双眼。
他浑身脱力,起不得身,就大眼小眼地与霍珩对峙着,霍珩满脸担忧,“这到底是怎么了,很严重?老御医嘴里含糊不清,我问他,他也不说明白,急死我了,我等会就找个好点的大夫过来,爹你别害怕啊。”
没想到落魄到这等境地,还有人关怀自己,儿子毕竟是亲生的,霍维棠感到无比欣慰,他舒了口气,“我自己身子骨自己明白,你不必挂在心上。”
霍珩将信将疑,但一向老实的父亲让他不相信他这是在耍什么把戏。
他在霍维棠病榻旁守了一会儿,在霍维棠一再地催促之下,满脸写着困惑地离去了。
他离去之后不久,葛宏推开了门,见左右无人,便鬼鬼祟祟地入门来了。
又不是公主。
霍维棠支起头看了一眼,他无奈地倒了回去。
葛宏坐到了他病榻之旁,将他的腕脉又扣住掐了小会儿,对霍维棠说道:“霍郎君你莫担忧,你这就是积郁成疾,思虑过重所致,瘀血吐出来就好了,但老朽同公主说,霍郎君这病要小心将养,不然会一病呜呼,公主听罢之后——”
他边说着,霍维棠先是一惊,一颗心惴惴起来,如绷紧了琴弦,目中隐隐含着几个激动和期待。
葛宏想了想,将实情道出:“公主虽然没有太过担忧,但终归是将霍郎君你留下来了。”
霍维棠懂他的意思了,他无奈地苦笑说道:“御医为何如此帮我?”
这样的忙,他也不知是否倒忙,但别人一片苦心,他不能不受。
何况这会儿即便向公主坦诚,他这个帮凶的罪名怕也是洗脱不了的了。
葛宏说道:“霍郎君当真是不记得了?”
“十年前,吾妻病故,她生前有一把最爱的琴,我原想让她带入地底,我无法与她为伴,只好让那张琴伴着她,也不至于寂寞……但下人毛手毛脚的,竟将琴摔坏了,未免我动肝火,竟一直瞒着我。等我得知时,离亡妻下葬已不足一月,当时京里没人能修,我知道霍郎君是最好的木工师傅,只好来找你。但我也知,霍郎君做琴千金不易,因此腆着一张脸去的,没想到霍郎君看罢之后,竟分文不收,替老朽修好了琴,这才赶在七七之日,让琴随亡妻入土,与她长眠为伴……”
经他如此一说,霍维棠想了起来,确有其事。
那时,兴许是同病相怜,他夫人尚在,可却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了,他见到对发妻一片情深的葛宏,情出自然,便伸出了援手,几乎连考虑都不曾。
“霍郎君,你对葛某是有大恩的人,这番恩情葛某铭感五内,无以为报,今你有难,葛宏区区举手之劳而已,能帮上霍郎君你,葛宏以此为幸。”
两个男人客套了一番。
霍维棠顿了片刻,“公主——昨夜里没有气急攻心?”
“没,”葛宏说道,“天黑了没瞧清,但霍郎君放心,公主绝不是狠心之人,否则你今日恐怕不在水榭了。”
霍维棠颔首。
他听葛洪的意思,就在屋里躺着,守株待兔,等公主过来垂怜。
但一个黄昏过去了,天黑漠漠,除了来为他擦身的女婢,无人来过。
他不大习惯被人碰,婢女来后,便装作才醒,让她们不必近身伺候,只擦拭了头脸,便让她们走了。
如此又过了一个黑夜,仍是不见公主芳踪。
霍维棠急不可耐,他决意,若是再不见公主的倩影,他必须从病床上起来了。
哪知他急得如热锅蚂蚁,正发愁骑虎难下之时,大早地,刘滟君却在花眠这处喝茶,婆媳俩言谈正欢,偶尔说及霍珩,但却浑然没把这个正在焦灼等待之中的男人放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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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刘滟君与花眠畅聊, 从山河地理聊到她腹中的骨肉上。
婆母的健谈, 一直到今日,花眠才真正有所领教了。到底是公主,自幼也是受过朝中大儒教导的, 眼界确实不低。不然不会上一次教西厥人掳走, 回来至今, 长公主提及番邦贼人只有切齿国恨, 对于所受虐待, 反倒提起来如话寻常。
两人彼此心里都清楚, 霍珩过个不久便要离开长安,将来也许常驻张掖,也许太平了仍回长安, 这还是未卜之事, 刘滟君看出了花眠的心意,对她说道:“你留这儿养胎是最好的。要是实在想跟着玉儿去也不是不成,等七八月月份足了,胎儿稳妥了,我安排人手,将你平安送他身边去。”
这已是最好的安排,花眠没想到婆母一旦对人好起来, 真是事无巨细,安排得明明白白。她甜甜地笑了起来,“婆母真好。”
刘滟君又取出了两封烫红的请柬,“正是三月三, 牡丹花期,永平侯要举办牡丹宴,邀了京中不少贵人前去,连陛下也会赏个脸。所以这请柬,也便敢送到我的水榭上来了。”
花眠接了过来,“永平侯,也算得上是高洁之士,婆母不去么。”
“也去,左右我闲着也是闲着,不过是找你一道游山玩水罢了,那牡丹园子倒是漂亮,比皇宫里的还大,且是在城郊山脚下的一片大庄园里。不瞒你说,我年轻时开罪了不少贵女,后来我嫁了霍维棠,她们都等着看我笑话,我为赌气非要证明比她们眼光都好,事实上,我除了生出一个这么好的玉儿之外,其余是一事无成。我和霍维棠分开之后,便闭门不出了,多少有些羞于见人的意思。如今看开了,也不在乎了。我刘滟君贵为公主,难道赴几个宴会还不行了?”
二十年过去了,当初那些贵女,如今也已个个嫁了人,生儿育女。
在这方面,刘滟君可以自傲地拍着胸脯说,她的儿子和媳妇,必定是全长安最好的一对儿神仙眷侣,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花眠含笑说道:“好,听婆母的安排。”
她掌中捏着两张红封,一张是给她的,一张是给霍珩的,她收好,揣回了衣袖之中。
刘滟君这时又顿了顿,目中有几分歉然和忧色。
“阿离后来也嫁了人。”
柏离小娘子从水榭离开之后,没过几日,花眠便也离开了长安,再后来被霍珩追回来,两个人愈发好了,她都渐渐快要想不起来,当初那个宿在水榭之中,总是对婆母鞍前马后,照料得无微不至的白茶花小娘子。此时听刘滟君说起,不禁也有几分好奇她的归宿,竖着耳朵聆听着。
“阿离嫁得不中意,她婆家是个豪绅,当初嫁妆排场给得极大,一路铺陈到了蜀中去,可大伙儿还是觉得,是她下嫁了。士庶之别,犹如天堑壕沟,一步迈不过,便是粉身碎骨。”
花眠有一句不当讲的话想问婆母,当初她以公主之尊,下嫁一介布衣,恐怕所受的谗言诋毁和讥笑,远甚于今日之柏离吧。
刘滟君吐了口气,“我总觉着我对不住阿离那孩子,当初她来时,我是可以对她好点儿的,不该想着把玉儿配他。要不是那小王八蛋在信里斩钉截铁地跟我说,他这一辈子绝对不能接受一个妖妇当他的媳妇儿,我一开始就不会有那么个荒唐念头。”
原来当初他和婆母通信时这么说的,花眠不动声色地漾起了红唇,心中却记了霍珩一笔。
“细细想来,柏离和霍珩确实很不相配。柏离的家族要的是一个稳妥,能继续不思进取苟延残喘下去,但这是常年持剑拼杀的霍珩所不能给的。她性格温柔,但也太温柔了一些,霍珩那是个狼崽子,没点手腕,镇不住他的劣根野性。至于她母亲,唉,算是我当年识人不清,但既然没撕破脸,也只好把这密友情唱下去了。”
花眠问道:“牡丹宴,柏离也去么?”
“应是去的,她才是主人。”见花眠困惑,刘滟君说道,“那牡丹园是她婆家沈氏的园子,永平侯是借了人家的牡丹园罢了。”
花眠颔首,与婆母问清楚之后,在刘滟君要起身回房之时,她也跟着站起了身,“婆母。”
她唤住刘滟君。
在刘滟君诧异地回眸过来之际,花眠微笑说道:“当初,霍珩给婆母写的那封信,婆母还留着么,我也想一观。”
刘滟君面露复杂,对花眠看了片刻,想到他们小夫妻如今已这样要好了,她颔首,“我让绿环一会给你送来。”
*
霍维棠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公主的半分眷顾,他终于是睡不住了,要从榻上起来,没曾想才翻身坐起,一只足迈入门槛,朱红锦面绣履,藕花绣面之上穿缀着粒粒雪白莹珠。
他一怔,动作僵硬了。
半晌之后,他抬目,望向已立在屋中,面容冷冰冰的公主。
“全好了?”她道。
这口吻大有一种,他回答一个“是”,便立即不容情面地将他轰出水榭的决然。
霍维棠为她的绝情暗暗感到心惊,想到葛宏的叮嘱,这时露陷不但祸害自身,也连累了葛宏,便硬起头皮,一手扪住胸口,发出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嗽。
刘滟君乜斜着他,看着他装模作样。
真是极为新鲜。
“没好的,公主,我没好,胸口痛。”
刘滟君朝着他迈近两步,嘴唇一勾,“要我给你揉揉么?”
霍维棠想也没想便答“好”,脑中全是当年初初成婚时,公主对他的种种温柔小意,种种似水温情,但直至她的玉足又骤然闯入眼帘,击碎了他所有的幻想,他猛地抬起眼睑,急忙摇头,“不,不是的,公主,我不是要……”
来不及了,刘滟君的目光的俯瞰下来,将他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
“凭你个老不中用的,你也配?”
霍维棠蒙受羞辱,脸色红成了石榴,在公主殿下的威压面前大气不敢出,可被她接二连三嫌老,他心头怎能不梗着口怨气。
刘滟君又骂了一声“没用”,她转身走了。
霍维棠望着那道美得嚣张的艳影,想到再走几步,她便又彻底走出了门去,再也不回,又想到她屡屡的羞辱和看轻,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他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拦住了她的腰。
她这么多年保养得极好,身材也是,软如无骨,霍维棠一把将她抱起扛上了肩,跟着便摔入在榻,刘滟君惊了,瞪眼盯着霍维棠,“你要做什么!你这个老东西,你敢……唔……”
霍维棠的唇压了下来。
这辈子没这么气过,别人可以骂他一万遍老不中用,但唯独公主说来,他不服。
他亦是想让她知道,他还能用,好用,她想,他甚至可以给她一个孩子。
但霍维棠没太过分,只是吻了她的唇,便收回了眼瞳之中那宛如烈阳一般的火,他扣着公主的玉腕压在她的颈侧,哑声说道:“公主,我说话你不肯听,那么便这么说吧。”
刘滟君咬牙,屈膝要将他踢开,却突然发觉,自己一直小觑了男人的力量,霍维棠这么副体格,竟都能压得她不能动弹。
她恼火,几乎要杀了面前这人。
“说什么都无用!你不是回了荆州了么,回去你的老家就是了,还来长安做甚么!连玉儿,也不过是你眼中一个随手可弃的东西罢了,我们母子的死活,用不着你操心。当初不用,如今更是没这个必要!”
刘滟君吼出来,畅快极了,可她真憎恨自己的不争气,竟再一次在他面前流下了泪水。
热泪汩汩地从眼眶之中冒出,她连擦泪的手都腾不出来,还是霍维棠,他带着一丝温度的指腹,将她已添了几尾皱纹的眼角上停留的泪珠揩去,一动不动地凝着她的面容,声音低回:“公主,这辈子,我只有一个公主。”
她突然便冷静了下来,一个字都没有了。
霍维棠握住了她的柔荑,揣在胸口,“你怎么骂我都好,踹我都好,你高兴了就行,但求你明白我心。”
“我之一生,说来不幸也幸,少年时吃尽苦头,兄弟离散,独身一人到了长安,无处落脚,但竟有幸,能被公主殿下看中,成为了她的驸马。但我太自卑了,公主,我所有在你面前所持所端的那些骄傲,不过是怕被你看轻,故意装出那么一副姿态罢了,你对我百般邀宠之时,我心里其实,特别喜欢。真的。也不怕你笑话,每每于如眼下这般姿态,你哄我一二句,我便心花怒放,恨不得,让你彻底碎了,揉入我骨头里才好。”
他温柔说着,诚恳地看着她,再度吻了下来,于是刘滟君的声音被他的唇彻底含住了。
*
霍珩回来了,他回来时,他的小妻子正坐在圈椅之中,拿木箸捻着碗里的蜜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