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正要说,对上宋吟晚冷冽眼神,哽了一下,“我跪一天了你也不晓得心疼心疼我,我那不是替你生气着急么,阿娘说是她们害了你,我就是有药我也放她们那替你报仇去,你,你一回来你就打我我呜呜呜……”
这一哭,跟开了闸似的关不住。
宋昱元往地上蒲团一坐,哭得撕心裂肺。
宋吟晚:“……”
活像是把小孩儿欺负狠了的样子。
宋吟晚捏着竹条子又还给了眠春,一走过去,宋昱元就背了个身,就是不拿正面对。
最后她憋了半天,才想出来哄招儿,“男儿大丈夫有泪不轻弹,这么点小事就哭鼻子,多羞啊。”
宋昱元撅着个小屁股就等着阿姐愧疚,揉揉再安慰安慰,谁料听着这个,小脸涨得通红,“……你也欺负我!”
宋吟晚不算多有耐心的,把那小胖身板板正了过来,“好了不生气了,我是爱之深责之切,怎么能叫欺负你。孙姨娘是不是让你给药下的?”
“不是我。”宋昱元被转了注意,“就是她们栽赃我!”
“可问题是,你既然知道怎还傻乎乎的又往坑里跳?”
“我……”宋昱元噎住。
守着宋昱元的婆子在旁边插了句话,“大小姐,元哥儿是吃了嘴笨的亏,问到一半就与国公爷冲撞,这才领的罚。”
宋吟晚倒是没意外,这一家子的行事风格都挺像。
“但这事我们哥千真万确没做过,不能因为我们哥儿平日里贪玩,哪个苑子里出了事就往元哥儿头上扣。国公爷大半月都是宿在蔺花居的,也就这两日在孙姨娘那,怎偏就出了这档子事呢!”
宋吟晚因此多看了叫屈的婆子一眼,“到底怎么回事,你来详细说说。”
“是!”
——
等宋吟晚回到花厅,那已经是一炷香之后,十来个人的席面,摆了一张紫檀镂花圆桌,上了冷盘。
“怎么元哥儿没跟你一块来?”长乐郡主原就在花厅等,看了看宋吟晚身后并没跟着人才问。
“元哥儿有点事要办。”宋吟晚浅笑着答。
“他一个小人儿有什么事办?不是,那也没亲姐姐回门重要!他是不是跟你拧脾气呢?”长乐郡主说着就担心起来。
“没有,阿娘莫担心。弟弟到了明年初就到该上书塾了,京城里赶早的,六岁就有送去的,侯爷八岁童生,自己挣的似锦前程,并非单靠了荫封,好男儿当如是。您心软,娇养着他,让他接触后宅事,于他百害而无一利。”
长乐郡主嘴唇嚅动,一句孩子还小早给女儿给堵着了。道理也非不懂,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话是听进去了的。
“阿娘,他是你在府里唯一的倚靠。”
长乐郡主心一颤,对上一双乌黑澄亮的眼,抑着酸涩点头。“我知,我知,元哥儿也是我的命……”
宋吟晚也不忍见她低落,便道,“元哥儿随我也是个小机灵,我让他……”
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了花厅珠帘被拂开的泠泠响儿。
“郡主娘娘,大小姐安好。”来人一袭烟霞红滚边金丝绣纱衣,下着莲花叶水蓝包金绸裙,头上明晃晃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福身行礼间,耳饰轻晃,与那柳腰相衬,惹人生怜。
只不过没男人在场,这一番风情显然是白费了的。
“你来这做什么?”
孟姨娘娇娇一笑,“回娘娘,是老爷传唤妾身来侍候的。”
平日里长乐郡主连看她一眼都嫌,到了有我无她的地步,省了她侍候,这会儿却听她主动提出来,颇为反常。
反而是宋吟晚从孟姨娘眼里读出了一丝看戏的兴味,无疑是来搅和场面的。不过她在,才是真正好戏。
“孟姨娘说要尽心服侍,阿娘就别拂了她一片用心。”
宋吟晚刻意咬重了‘尽心’,长乐郡主便意会了过来。送上门来被做规矩的,岂能辜负。
宋国公和封鹤廷还未至,有孟姨娘在,长乐郡主没了说话兴头,席面一时冷清。
倒是宋吟晚饶有兴致地暗地里打量这位姨娘,听闻是旧部遗孤,这旧是指先皇旧臣,随当今官家御驾亲征之际为救驾父兄等均为国捐躯,官家深受触动,追封忠勇伯,其女孟小娇婚配从己,许了宋国公。这妾,是贵妾。
而她母亲长乐郡主是秦王独女,老来得子,宠爱无度,惯得骄纵,一朝回京见到宋郎误终身,离了秦郡远嫁,孰料才子风流,身边莺莺燕燕不绝,第二年便纳了孟小娇,如胶似漆,便成了长乐郡主的苦难来源。
还因朝廷颁布善待旧部,一个处置不当就是灾祸,反成了孟小娇的护身牌。
“大小姐这般看着妾身作甚?”孟姨娘被她那目光瞧得有些渗,笑说道。“应该是要先恭喜大小姐得偿所愿,嫁了良人。”
宋吟晚却不似她预料的那般激愤发作,反而只是笑盈盈的盯着她看,“孟姨娘今儿气色真好。”
这一句牛头不对马嘴,让人懵住。
长乐郡主早拉下脸,坐在凳子上,要不是女儿暗里拉着自己袖子,只怕是要把面前的茶水泼她脸上。
孟姨娘没听懂,可不影响她计划,站着离长乐郡主一尺远地儿,“娘娘,妾身为您续茶。”
“不必了。”
“娘娘无需客气的。”孟姨娘说着,借着长乐郡主推摆的动作兀的一声惊呼,松开了手。
然而茶壶却稳当落入了一只瓷白手里。
茶是温的。
宋吟晚接住的刹那,一手搭住了孟姨娘内腕,稍一使力气,便叫她疼得面色苍白连声痛呼,再没了力气。
这一出手收手极快,连她身边的长乐郡主都未看分明,这‘刚巧赶到’的宋国公自然也没瞧见,只看到孟姨娘冷汗连连,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再看向另一边的母女俩,像是恨铁不成钢般低声质问,“今儿这日子,你们还想闹一出?”
“老爷,妾身是想好好侍奉娘娘,替娘娘斟茶,谁料……”
“谁料连个端茶倒水都做不好,险些失手烫伤我阿娘,周遭都瞧见了的,该当何罪?”宋吟晚把她故意说一半的话截了堵回去。
孟姨娘起先只觉得整只手都没了力,疼得发麻,捏个茶盏都在抖,可就这会儿功夫又突然好了,反证实了宋吟晚说的,脸上一阵一阵红,“老爷,妾身也不知刚才是怎么了,许是这两日为老太太抄佛经累着手了。”
宋国公的神情顿时柔软了,“母亲故去五年,有你这一片孝心老人家必是欣慰,不急一刻,莫累坏自个。”
长乐郡主僵着身子在一旁,哪怕是对这个男人失望透顶,却仍不放过自己的非要自己一遍一遍看。
孟姨娘娇呼了声‘老爷’,似乎才意识到不妥当,连忙起身,规规矩矩伺候众人入席。
宋吟晚冷眼旁观,还不到一刻功夫,便在宋国公那凌厉眼神□□会到一股深寒,郡主强势,女儿跋扈,独独那妾娇滴滴需得他庇护。
一家子陷入诡异沉默。
宋吟晚跟宋国公之间空了个座,是封鹤廷的,听说是侯府送来的紧要公文,借宋国公的书房暂用,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
几人入席,却是要等人齐了才开。
宋吟晚吃着香茶,目光越向孟姨娘,在她为自己续茶的那刻忽而低声,“方才我那话没说完,过了今日,你怕是没这么好气色了。”
第8章 反杀(一)
孟姨娘被那话惹得心惊,面上却无波澜。“大小姐用茶。”
长乐郡主端足了当家主母的架势,这一场席面是为她女儿和姑爷的,不值当让这贱妇败了心情。
宋吟晚抿了一口就搁下了,大热天里喝热茶,下去就是一身汗,“父亲,弟弟顽劣顶撞,跪了个把时辰,还那么小的孩子怕是饿坏身子。”
“是啊,老爷,今个这场合怎么还能少了元哥儿。”孟姨娘也在旁软软帮腔。
“那逆子顽劣成性,口出狂言,顶撞长辈,眼里何曾还有我这个当父亲的!”宋国公一听那句少不了便火气蹭蹭,“章哥儿就比他年长两岁,便能做文章,书院里的老师同学都是一片夸赞。同是我所出,怎就一个顽劣不堪,不思进取,我罚他罚错了么!”
“元哥儿就是知错了,才利落去的祠堂罚跪,真心实意要改错的。”宋吟晚垂眸,眸中却落了寒意。
“他知道?”宋国公嗤讽了声,“他要知道,就不会做出下药这等后宅毒妇才会使的卑劣手段!”
长乐郡主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不待发作,被宋吟晚截去了话。新嫁的妇人添了温婉气质,乌眸闪动,话语却是绵软了几分,“父亲,元哥儿贪玩归贪玩,可从没做过出格的事,还那么小孩子,真肯定是他害的人?”
宋国公的视线从长乐郡主转移到了担忧弟弟的宋吟晚身上,对上了那双眸子,原本的火气不知怎的就下去了些,语气也好了些,“当时那逆子说恨不得让他姨娘和庶姐死了呢!”
“那他先前说了什么?可是道父亲误会了,他并没有做?”
“哪一回不是听他如此狡辩!”
“父亲,若是大人被逼急,气急了,也会说浑话,何况是一小孩子受了天大委屈。口舌之快让他领了惩罚,慌乱之间连着下药的事都不曾过问就扣下了,可万一这事真与他无关呢?”
“那会是何人所为?”孟姨娘惊怕地捏住了巾帕,似乎不敢想。
宋国公也阴沉了面色。
元哥儿一个孩子没那样的心计,保不住,背后的大人没有!
宋吟晚又道,“既是孙姨娘出事,女儿斗胆请了人过来问话,若是能问出了证据实情,也好将真正下手的人揪出来,免得祸乱后宅。父亲请。”
她作势请了偏厅,处理家事。
说是偏厅,其实也就与前边隔了一道金漆彩绘戗金祥瑞图屏风。高门大户要脸面,后宅的腌臜事露人前了不好。
没过一会儿,那位孙姨娘随后就到,虽是苍白孱弱,走动却是无碍。
可在宋国公瞧来,那是忍着病痛被折腾,分外可怜了。
“请她身边的婆子来岂不一样,非得这样折磨人不成!还是你故意为你弟弟耍心机!枉我以为你嫁人之后收敛性子,竟是看走眼了!”
“老爷,妾身身子已无大碍。”孙姨娘一口吴侬软语,让人不忍同她大声,仿佛能消解宋国公的火气,“大小姐早上还特意送了参须汤补气,妾身谢过大小姐。”
要不说孙姨娘是读过书的,说话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引人信服。
宋国公仍是皱着眉头不展,坳着面子道了一句,“倒还算有些道理。”
“还请姨娘将那天的情形再说一说,既是过了口的东西,一样都不要落下的好。”宋吟晚直切正题,瞧着像是为弟弟的‘罪名’担心,实则是不愿多浪费功夫。
“是。”孙姨娘抬首,正好就瞥见了孟姨娘捂鼻子的嫌弃动作,面上顿时腾起薄红。她这两日受腹泻之苦,来之前特意换了身干净衣裳,自问周到却遭此羞辱!
她眉眼隐忍低垂道,“禀老爷,娘娘,前日子妾身打起来就觉得身子不大爽利,朝饭用了小半碗白粥,就着伴碟的小菜,酸黄瓜跟腌芥菜,午时仍旧没胃口就没用,到了下午,元哥儿身边的平儿送来一盘庆丰楼的汤果糕,是妾身家乡的味道,酸酸甜甜很是开胃,倒是吃了不少。”
孟姨娘仔细盯着她说话,听到这不由舒展了眉心。
“之后呢?”宋吟晚问。
“之后,还不到晚饭就感觉身子不舒服了。”
“听到没,就是那混账小子做的孽!”宋国公气哼,对此结果并不意外。
“老爷,您莫自己气坏身子。”孟姨娘的手在宋国公胸口抚着顺气,绵若无骨。“今个实在不宜为了这样的事再起争执。”
“娇娘,你怎的如此心软,她那意思可是想让旁人替那小混账背锅呢!”宋国公心下一片怜意。
宋吟晚只问堂下,“那汤果糕都用完了?”
孙姨娘摇头,“那庆丰楼的糕饼点心有时排队都未必能买上,又是妾身贪恋的家乡味道,没舍得一下吃完,便藏了一些。”
孟姨娘嘴角勾起了笑,一瞬便逝。“既是如此,不妨请大夫来验一验,一验不就都清楚了。”
宋吟晚觑着她,“正是。”
孟姨娘掩过得逞,却听她下半句道,“府医辰时告假回乡,怕一时也回不来,而且又是府中老人,怕当中多有牵扯。不若就找外面德高望重的大夫,也好断个公正。”
“大小姐考虑如此周全,可是有人选?”孟姨娘追问了一句。
“我这怎会有人选,即使有也是父亲之友,太医院的林家与父亲一向交好,不妨请林太医走一趟。”
宋国公皱眉,自家私事惊动外人终归是件丢人的事。
孟姨娘瞥见,柔柔攀住了宋国公的臂弯,“老爷,今日这事若是没结果,妾身怕是睡都睡不安心了。”
宋国公睨向宋吟晚,这女儿瞧着是长进了,不动声色却也不退让,一时也不知心里该喜还是忧,“罢了罢了,去请,递我的拜帖速速请人过来。”
“是!”管家领了命走得飞快。
不多时,孙姨娘身边的丫鬟也捧来了汤果糕。碟子里橙黄软糯的糕饼剩了一半儿,但在厅里多数人看来,约莫都已经认定里头是被掺了东西的。
长乐郡主拉住了宋吟晚的手,手心发凉。
宋吟晚被拉回了注意,反手握住了她的捏了捏,示意放心。“阿娘放心,一定能还元哥儿一个清白。”
孟姨娘的嘴角几不可查的翘了翘,很快敛下。
正此时,宋昱元冲了进来,冲孟姨娘气鼓鼓的,张牙舞爪的小样儿。得亏一把让婆子给兜下,拦到了宋吟晚边上。他仍不甘心地挣动,“撒开手,我是来找她对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