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光电闪,便清楚定是这人落下的。
“你方才说,是谁的玉佩?”封鹤廷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全身的气势骤然放开,如同被人触了逆鳞,整个人都深沉得可怕极。
宋吟晚被吓得腿一哆嗦,赤着脚往床旁挪了一步,“我,我说,好像什么时候见过乔家三郎也佩过这样一块,贸然出现在床上,正惊疑呢!”
封鹤廷沉凝着她,未言,却是走向她。
他走一步,她就退一步,直到抵着黄花梨木的大衣柜退无可退。封鹤廷迫近,带着锐意审视,鲜有几个能撑住,宋吟晚心中天人交战,克制不住那股子压力逼迫想招认的冲动。
封鹤廷低头,睨着瑟瑟发抖的人,虽有惊慌,但那双相似眸子,却在烛火幽幽的黑暗里仿佛能透出光来。
宋吟晚头皮发麻得厉害,挨得近极,彼此的呼吸声此消彼长都听得分明,似曾相识。是那次在国子监的藏书阁,她不小心碰倒书架,四叔正好也在,把她护在身下救了。
那时,也这么近。
忽然抬眸,她却意外看到了封鹤廷眼底的沉痛。“你!”
能让四叔如此的。宋吟晚脑海里的纷乱倏然静下,“是因这块玉佩对侯爷来说很重要罢,许是我看错了,玉有形似,何至于这般呢?”
她说着就把玉佩塞到他手上。“完璧归赵!”
可封鹤廷却没有动。
不止是眼神像,说的话像,吃东西的样子像,还有在国公府里摆局,步步周密,病一场脱胎换骨……这怕是换了个人罢!
怎可能——!
“你真当是宋吟晚?”
宋吟晚在那刻真觉得他想说的是何方妖孽,怕是对自己有所起疑,拿病愈开窍这一说法糊弄旁人兴许能成,四叔一向眼毒嘴毒。事到如今,只有放手一搏:“侯爷,你心里既是记挂着‘枣枣’,若,若还想与我什么,我誓死都不会依的!”
封鹤廷眼看着她眼神从惶惑到豁然,却没想到这样被她推开了。再听那话,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兴许他才是鬼迷了心窍的那个,怎会看着宋吟晚都像她!
他攥住了玉佩,转身就走。
宋吟晚看到了他凝向玉佩时那要吃人的目光,心下骇然,不会有她三哥什么事儿罢,“那玉佩……”
“本就是我的。”
第11章
宋吟晚在他离开之后,才吁了那一直憋着的一口气。眠春也总算挣开了封肃的桎梏,急忙闯了进去,“小姐,你没事罢!”
“来,扶我一把。”宋吟晚还有些腿软,就着眠春的手到桌旁坐下,喝了口茶压惊。
封鹤廷很在意那块玉佩,才会这么快折返回来找。
方才她说玉有形似,是认错了,实则是假话。那块玉的图案纹路和她在三哥哥诞辰时送的一模一样,连玉佩背面有一条不显眼的裂痕都对的上。
封鹤廷离开时说是他的。
宋吟晚猛地呛咳起来。眠春又忙是给她顺后背,“可是茶水烫口了?”
她摆手,自己顺了顺胸口,适才想起玉佩还真是封鹤廷的。当初上学时意外从封鹤廷那赢来的,她本就愁三哥哥的生辰贺礼,便借花献佛。可怎又在封鹤廷手上?!
这厢云隐居的灯火长亮,书房那封安打点了床榻,都不用来回跑,直接把去晋州带的行囊都安置下了。
“侯爷这是打算长住,分开住可堵不住下面人的嘴,要传出去,尚在新婚不好罢?”
“本侯伤寒加重,夫人身子初愈,免得打扰才好。”封鹤廷坐在书桌后,连眼皮子都未抬,“勿要多事。”
封安打小跟着封鹤廷,顿时警醒垂眸,是责他自作主张在他昏迷时将人送回主屋一事。
“小人知错。”封安一抿嘴角,壮胆子再谏,“可书房终归不是长久住处,侯爷您还病着,小人劝不住,望有人能——”
那话,霎时止在了封鹤廷抬眸扫去的一瞬,封安扑通跪在了地上。
封鹤廷掩唇忍着低咳了声,“我领你一心为我,但绝没有下次。下去罢。”
封安尤想说什么,瞥到了封鹤廷冷沉面庞又咽下。若主子能这么快改了心,断了念,就不会有这十年的苦守与孤寂了。
封肃此时进来禀报,“侯爷,左右司郎中吴赁白日递了拜帖,说明日叨扰。”
“这是秋后的蚂蚱惊起一串儿了!”封安服了侯爷的神机妙算,连来的什么人都算着了,吴家是姜国丈家拐了七八道弯外的姻亲,怕是替人打听来的。
晋州水患背后还藏着一双搅乱风云的手,只是藏得再深,只要是侯爷过手的案子,那都会摊在太阳底下曝晒个彻底。
“侯爷前日回了曹大人,那这吴大人可是也回了?”封肃又问。
封鹤廷哼应了声,目光扫过桌上摞起的公文时幽暗了几分,“不论谁来,一概以托词打发。”
“是。”
封肃领了命,和封安一块退了出去。
等到了外头,封肃才暗暗舒了口气,拿胳膊肘拄了下封安的胸口,“你方才做什么惹侯爷那么大火气?我这么及时帮你解围,你是不是回头得请兄弟喝个小酒什么的!”
封安则没心情同他嬉闹,没接话,闷不吭声蹲守在了书房外的廊下。
“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吧!我跟你说,那乔家的姑娘是咱爷心里头的一块肉,没了,那是剜肉的痛。”封肃比封安少两三年头,跟得也不短,自然也清楚这段。
“那玉佩是建安县主的陪嫁物,侯爷心爱之物。就因学堂那会儿,乔家姑娘多瞧了两眼,侯爷下学就刚好那么巧的想做诗局,又巧的让乔家姑娘碰着,还赢了去。”
“你说那是侯爷故意输出去的?”封安诧声。
封肃白了他一眼,“要不说你脑子里的筋一根直的。不然呢?”
“那乔家姑娘才情绝艳,京城里谁人不知!”封安不乐意被他这么埋汰,梗着脖子驳道。
“你,对牛弹琴,我懒得跟你掰扯!该就让你在侯爷面前犯浑,挨顿板子看能不能让你想通点!”封肃啐道。
侯爷伤的心,就得捂着摁着,最好是悄无声息等日子过,过得久无知觉了兴许就好了。
至于主屋里的侯夫人……
封肃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回头看到封安离开蹲了另一个角落,“……”他咳嗽了一声,“呿,我跟你说个事儿。”
封安拿手捂耳朵。
“别小气啊,我同你说正经事儿。”封肃过去,神情改了几分肃然,“昨儿一早,就是回门前,侯爷让你去备马车是我留在书房研墨,侯夫人在,看我手法不对就亲上了手。”
“嗯?”
“原来墨锭那还有个暗机关,拨弄了才更好磨,而非我这么生拉硬拽差点糟蹋了一方好砚。”
“这侯夫人不像传闻里头说的那样什么都不通,我瞧着也不像。”文房四宝沾得上边,那就是有门道的。
“这是其一,还有那绿端砚和墨锭,都是出自李伯宏大师之手,当初送的那人与我提过一嘴,那李伯宏亦是醉心机关玄术之人,送进侯府的两块绿端砚是他的封山作。便是意味,普天之下绝不可能再有第三块。”
“没就没了,咱们侯爷也不少他一方砚台。”
“笨呐,侯爷把另一块转乔家二郎送了他家的三姑娘,世上又没第三块,那侯夫人是如何知道怎么用的?”
砰!兀的一声碎响从书房传出。
“侯爷?!”封安猛地从地上蹿了起来,急忙推门冲进去。
只见封鹤廷端坐在书桌后,桌脚旁裂了瓷盏碎片。
“袖子拂倒的,收拾了罢。”
封安松了口气,与封肃两个麻利把碎片拢了一起,抹干净地面,没旁的吩咐再次退了下去。
而书房里的封鹤廷,左手搭住了颤抖的右手按在檀木桌上,满脑子皆是封肃最后那一问。
亦是同时。
眼前浮现起感恩寺内,偶遇尚未出阁的宋吟晚。
“侯爷,元璟哥哥可是同您一块来的?还说要帮我挂桃花络,怎不见人呢?”
“侯爷,你是元璟哥哥的四叔,我也唤你四叔可行?”
“我怎就不自重了!我心慕元璟哥哥,便明明白白告诉他,为何要藏着掖着,?且我觉着他也是喜欢我的,否则为何约我至此!”
那少女满心欢喜捧着求姻缘的桃花络,等着意中人,就是他那侄儿。而后却是画面一转,少女挽小妇人髻,再提及封元璟时眼里没了星辰,与人解释起也是坊间流言,子虚乌有。
“和离或是守寡,我皆可。”
“我三哥哥的玉佩怎会在这?”
“这顶好的绿端砚怎经得起你这般糟蹋——”
声音层出。
一会儿是宋吟晚,一会儿是乔平昭。
封鹤廷脑海里冒了骇人的念头。
世间不乏鬼神之说,附身也好,回魂也罢,倘若那宋吟晚亦是……思忖到最后,竟如同疯魔了般,抑不住心绪激荡,咚的一下栽倒在了书桌上。
男人嘴角洇着咳出的残血。
血沫子溅在桌上摊开的字,昭昭之下,宛若朱砂殷红。
第12章
宋吟晚这一宿就没能安睡,后半夜听到外面动静得知封鹤廷呕血昏迷,连夜拜帖请了林太医过府,并做主将人安置回主屋。直到天光大亮,确认了无性命之虞才放林太医离开。
等到主屋只剩下主仆几个,宋吟晚瞧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已是怕了,遂让人把隔壁苑子收拾出来住。
然而不到一日,府里就传遍了,侯爷为了不过病气给侯夫人屈就书房,书房那地儿漏风,这才导致病更重了。
宋吟晚听了咬牙切切,在小院儿里看着给封鹤廷煎药。她这样知情识趣,但求这位爷长命百岁,千万莫折腾了!
接下来的几日,宋吟晚去老夫人那请安,不是被冷面对着,就是等上个把时辰才能见。
要再碰到大房和二房的,还得遭打趣夫婿体贴疼人的话被酸一番,只是撞到宋吟晚跟前注定徒劳,做戏谁还不会。说到底侯爷宠妻,于她反而能使处境变好些。
就是不知道,封鹤廷醒来听说会作何反应?
估计又会说她不要脸了。
宋吟晚没心思管这,她这两天夜里多梦,梦到将军府,每每到最后关头被惊醒,偏又记不住惊醒前的桥段,搅得白日里都有些心神不宁的。
午时,云隐斋旁的偏苑,檐下垂了纱幔蔽日光。两个丫鬟提着小桶往角落摆的铜盆里添冰块,大块的冰冒着丝丝的冷气,驱散夏日里的闷热。
“小姐,别捣了,那豆腐都成豆腐花儿了,还有您爱吃的糖醋酥鱼也没动一筷子。”眠春瞧着反常,“今儿怎吃这么少?”
宋吟晚回神,就见瓷白的缠枝花卉碗里化豆腐汤了,“侯爷醒了么?”
枕月刚去探听过,“说是还没,早上秦太医才来扎过针灸。心神劳损,可能是同日前去晋州有关,短时内得好生调养着。”
“秦太医?太医院院判?”
“嗯,还带着圣上所赐的一车滋补药品来的。”枕月知无不尽道,“听说晋州洪灾这事儿闹的,往年赈灾修坝的钱财去向不明,总之是查出来大事儿了。听说朝廷原本都急等着侯爷上报,但宫里那位知悉侯爷病重,亲允了假,暂缓召见。”
“你这都哪儿来的消息?”
“先前替小姐跑过几次腿,在侯爷手下当差的那听到,东一句西一句地凑一块。”
眠春则立时变了脸色,跪在了地上,“小姐,估摸是那些人看枕月年纪小没有防备说得也是不打紧的,还望小姐恕罪。”并拉着枕月一块跪下告罪。
宋吟晚凝了片刻,就让人起来了。她身边的这两个,眠春胆小谨慎,枕月还比她小两岁,天真烂漫些,看着就没什么心计的小丫头片子,搁人群里也引不起注意。
“我并无责怪之意。”宋吟晚看着因为自己没发话,两丫鬟惴惴的样子,想是原主余威还在。
稍后起身,从妆奁里取了两支银簪分别递了二人,“这阵子来你们手脚麻利,勤勤恳恳,这是赏的。枕月有这本事,刚好派了用场。”
“小姐不怪我多嘴?”
“同我说自然不是。”宋吟晚笑了笑,“枕月年纪尚小,有什么不周到的,还得眠春你多照看她点。你们是我在侯府的心腹,好好做事,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二人收了银簪,手里捏得牢牢的,叩谢赏赐。尤其是眠春,如同卸下了一块大石的松快。
“你们小小年纪发卖进府,定是家里不容易,若有什么难处,亦可同我说。”宋吟晚是半路来的,但这俩丫头也还小,培养培养也不错。
眠春又跪了地上磕头,今早家里托人捎的口信道是母亲又病了,要领月俸需到月末还有十来日,这支银簪堪堪是救急了。
“侯夫人,三夫人在外头请见。”
宋吟晚愣了下,“三夫人归府了?”
“正是今儿才回来的,去过了老夫人苑儿,就过来了。”
“快请。”
侯府三房的郎君前年殁了,都没留下一儿半女,三夫人封沈氏年纪轻轻守了寡,原有娘家倚靠,可商改嫁,然而沈家找来时老夫人要死要活的闹了一顿,这事就不了了之。
听说封沈氏才二十出头,平日里笃信佛理,待人温厚,谁人提起都是摇头惋惜的。
“三夫人,这边请。”随着丫鬟话落,一名年轻的美妇人走了进来。身上裙衫素雅大方,无多余的累赘,发髻上一支并蒂玉兰簪,衬得面庞愈发白净秀气。
“见过四弟妹,四弟妹安好啊。”
“三嫂好。”宋吟晚轻嗅到了一股淡淡檀香,仿佛经年累月熏染过的香气,颇是好闻。听说与三叔的感情好,三叔去了后,便时常搬去感恩寺旁的白桦庵小住,修行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