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皮赖子,休得无礼!”眠春被他的无耻惊住,一张脸都涨红了。
那洪迈被骂登时也沉了脸。
“倒是件值得恭贺的事,不知可有幸让我也一睹大崇风采。”
话题扯回了画,洪迈的脸色稍有好转,“你倒也识得货?”
“大祟年间作画皆生绢,南画皆粗绢,徐熙绢或如布。并以镂沉檀为轴首,是为上上乘。”
“不错。”洪迈得了兴致,小心打开了画轴,“此幅正是吴生所作《云鸾图》,檀香辟湿气,开匣有香而无糊气,是绝世仅存的珍品!”
“此画乃朋友所赠?”宋吟晚忽而问。
“非也,是我斥重金托人所得。”
“所托非人。”
站在洪迈边上的小胡子男人顿时怒了,“你什么意思?!”
宋吟晚凉凉说道,“说你以假画欺蒙盗骗。”
洪迈拧眉,狐疑睨向了身边的男人,男人顿时摆手,怒指了宋吟晚,“凭你个妇道人家说长道短,胡乱言语,我辛苦远航追回,岂容你这样胡诌一通白费心血!”
宋吟晚站起了身,走到了画旁,仔细观瞻后娓娓道,“此画甚好辨别。一则染绢作湿香色,栖尘纹间最易辨。二则作画用绢,质地分两种,单丝与双丝,双丝绢的经线两根为一组,纬线单丝,交错时一根在上一根在下,密致紧凑,能够历久不坏,然制作工艺难,甚少有人能用起。
吴生作《云鸾图》尚未入院,正是穷困潦倒需卖画度日之际,怎可能用得起这等绢纸?分明是后来人仿的赝作,以画院纸张去作,应当是同期的画手,仿得极真,却变不得真。”
洪迈等听完回过来味,猛地就把那画摔了小胡子男人脸上,“好你个王八犊子,糊弄到你爷爷头上来了,我看你是活腻了!”
接下来,洪迈拎着小胡子男人离开了会儿,再回来,是给宋吟晚道谢来了。
“今儿这出实属巧合,但我寻访洪爷却非巧合,是有事相托。”宋吟晚此时道了意图。
“不知我这粗人有什么值当夫人这般费周折的?”洪迈也是人精,等宋吟晚说完,又端起了架子,目光略有审视。
宋吟晚隔着帷帽,任由他打量,“我晓得洪爷开交引铺,手里过的账本本清楚,倘若我想要其中一本,当不曾有过可行?”
“哪家?”
“明威将军府,王传甫。”
转到了生意上的事,洪迈不由多了几分谨慎,“你是那厮什么人?”
“受他连累之人。我也不白要你的,他出了多少,那些银钱便归你,甚至我还能出多一番,连同备份的账簿一并予我。”
洪迈闻言略惊,便知她不好糊弄,但确实颇有诱惑。
那王传甫放他那的私钱就二百多,却想着能滚雪球般生息不止,可放出去的钱正亏着,他还烦着呢,还得应付那缺钱鬼,遂故意说要增本翻利息,谁想惊动了那厮背后的人家。
他把宋吟晚错当乔家的人了。
却也没错。
宋吟晚不愿拖沓浪费时间,冷然道,“按汴梁律例,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若要仔细算,怕是得从五年前被逼死的庙口林家开始算罢?”
像洪迈这样的人,光予利是不够,一幅赝品得句谢,不用点厉害的,难从他手里得到点好处。
果然她话一落,洪迈便变了脸色,“你还知道什么?”
“若洪爷肯应我的条件,这压了棺材板的事再翻不出来。”
“要我不肯呢?”
“洪爷还是再考虑考虑,于您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何必意气推拒门外。”
洪迈阴郁一笑,拍了拍掌,顿时从楼下头涌上来数十号人,灰布麻衣,个个健硕。将楼道口都堵得严严实实。
洪迈在这些人中,神态倨傲阴险,“放着好好的正经娘子不做,偏要来管我的闲事!你难道不知整条城北街,全是我的地盘?”
宋吟晚身边的打手全在她身边压阵,但怎看都敌我悬殊。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装神弄鬼,找你爷爷晦气!”洪迈说着,恶狠狠地推开了护主的眠春,伸手正要擒住宋吟晚的帏帽往下拽。
第16章
“住手!”陡然的喝止声自楼道斜方传来,年轻男子从隔壁的雅间步出,面向黑压压的人头攒动面露愤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这般张狂妄行欺辱良妇!”
宋吟晚彼时正一手扶着帏帽,待看到来人时暗抽了嘴角,居然是他!
“哪来的小白脸,一边吃酒凉快去,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洪迈回头看是个锦衣绸衫的公子哥儿,压根没放在眼里,示意了两个手下过去‘解决’。
这忽如其来的大动静惊了整个丰乐楼,白日里本就人少,一会儿功夫,余下的小猫三两只也都纷纷避走。独独三楼上人潮涌动,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长眼的东西,连绥安侯府的人都敢动!”封元璟被人一左一右擒住了胳膊,白皙文弱的俊脸上满是羞恼,“放开我!”
宋吟晚这时启口,“洪爷说的没错,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劳公子插手。”
“你……”封元璟闻声猛地凝向了声音源头,气得连音都变了调,那是一种厌恶到极致的神情,“是你!”
宋吟晚没想戴着帏帽都能被他认出来,一时无言。
洪迈并不管两人有什么恩怨,见封元璟自个拂开了手下人的手要离开,心下称了意,对着宋吟晚冷哼了声,“算你识趣。今儿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封元璟已经走到了楼道口,听到这话又停住了脚步。
只是还不等他折返,就看雅间里的女子依旧是镇定自若坐着,“打开窗子。”
她身边的丫鬟将左右两扇都支起了,正好面着旁边的隆福客栈,三楼对着的窗子口‘嘭’的一声也被推开。
一名貌美怀着身孕的小妇人被抵在窗边上,朝着这头急呼了两声‘老爷救我’就被布团塞住嘴巴,发出呜呜的呜咽声。再细看,还有一柄明晃晃的刀刃架在她脖子上。
“我的蕊娘!”洪迈惊呼!
封元璟直皱起眉头,一下就将这和宋吟晚的镇定自若联系在一块,顿时眉头皱得更甚,如此折磨一名孕妇实在卑鄙恶毒!
宋吟晚柔声道:“洪爷莫担心,这位小娘子怀着身子,我特意让人仔细看护着。她受不得吓,我也受不得,若非不得已怎能出此下策呢。”
“好你个毒妇!我蕊娘要有半点差池,我要你陪葬!”洪迈暴突着眼,恨不得能飞到对面楼里去。一面催促手下去救人。
“洪爷莫轻举妄动,在这还能好好看着,要挪了动了,可就不好说了。”宋吟晚不惧他威胁,只为自己目的,“洪爷还是快些决断的好,和气生财,也免叫你那娇娘子受苦。”
洪迈顿时牙咬咬,脸黑如墨,招了手下人去,半个时辰不到就取了东西过来。
账簿拢共两本,宋吟晚仔细验过,叫眠春收拾妥当,便与洪迈告辞。饶是彪形大汉站了两边,宋吟晚也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
“天字一号房,叫了大夫,还有参汤,现只缺洪爷的一番慰藉了。”
洪迈沉着脸,于三楼雅间里目送宋吟晚离开。
而一路随行出来的封元璟,气愤扒住了马车窗沿,对立面人多有看不上,“你背着四叔私见外男,还同地痞无赖谈论什么买卖,你寡廉鲜耻!”
“哦,那这又与你有何干系?”
封元璟被那话噎得半晌反应不过来,等马车哒哒走了,都未缓过劲儿。“天底下怎会有这等不要脸的女子!”
“元璟哥哥在说什么?”一道娇柔的女声出现在他身边,少女一袭白底百蝶穿花绡纱的裙子俏生生地站在那,往封元璟望着的那方向追看了过去。“刚刚那马车……”
封元璟一提便神情阴郁,“是个阴魂不散的人!”
宋吟霜略有错愕,旋即眺向不远马车那落了几分阴翳。封元璟向来是谦谦君子,能叫他如此的独有一人。
再收回视线之际,面向封元璟已是全然的娇俏,“元璟哥哥上回说要请我吃新酒,在这碰着,可得兑现了。”
封元璟瞧着少女如花笑靥,方缓和了神情,“好。”
而看着宋吟霜,才觉得同是一脉的,宋吟晚堪堪是恶劣到极致。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更有说不上什么的堵心。
连宋吟霜错后了一步,同身边丫鬟耳语都没瞧见,甚是郁闷地直入了雅间。
宋吟霜在后面瞧着,“方才那辆马车上坐着的是宋吟晚,这般不要脸,我便要她把脸摔在这大街上。你去……”
不多时,那丫鬟便朝着楼下停着的另一辆侯府马车去了。
——
宋吟晚上了马车就摘了帏帽,除了半道上碰到封元璟以外,此行圆满。还有面前小案几上摆着的梅红匣子。盛贮杏片、梅子姜、还有什么细料馉饳儿、香糖果子,是她预先让伙计打包的。
看着那一盒一盒的,心情自然就好起来。
“小姐,侯府三郎知道是您,万一回去说上一嘴……”眠春心里头发虚,说实话,刚才差点就给吓死了,谁能想主子竟还能把人小妾给绑架了。
“他避我都来不及,怎会主动提起。”宋吟晚捻了一颗金丝果子尝,清凉不腻,笑眯了眼道,“那洪迈家里有九房,生的都是女儿,这蕊娘一怀上,洪迈就请各种术士相看,笃定里头是男孩儿,打那以后可矜贵着养,跟掐着他命门一样,不会胡来的。”
“都动刀子的事,小姐可别说那么轻巧了,下回还是多带些人手。不,最好是没下回了。”眠春心有余悸。
宋吟晚有食物慰藉肚子,也随着小丫头碎碎念,倒跟原来跟着她的杏儿一样小心性子。忙是塞了一颗果子,堵上了嘴。“好吃吗?”
眠春点了点头,含糊吐了个“甜”字。
主仆俩相视一笑,注意力全在食盒里。正吃得高兴,马儿忽然一声凄厉嘶鸣,整辆马车险些侧翻过去。
眠春忙是护住了宋吟晚,一面不忘抓了帏帽给人戴上,“怎么回事?”
好在马车只是大晃了一下,就回正安稳了下来。眠春出去探探情况,见到对面马车下来的人顿时惊住了,还不等说话,便被主子从后头拽了回去。
马车里再没了动静。
封鹤廷就在外头,“抱歉,马儿失控冲撞了。”
片刻,马车里传出刻意压低的声音,“咳,既是意外就算了,走罢。”
然话音刚落,马车便一沉。封鹤廷径自跳上马车撩帘而入,宋吟晚猛拿起帏帽挡脸,“……”
“下去。”封鹤廷是冲眠春说的。
眠春瞅了瞅自家主子,一步三回头地下了。
宋吟晚感受到马车里陡然沉重的气压,盯着手里的帏帽又讪讪拿了下来,“侯爷,真巧。”
封鹤廷坐在她对面,见她一双乌眸眨啊眨,嘴边还残留一点糖丝儿。一惊一乍的像只兔子。
他伸手,宋吟晚便往后躲。他顿住动作,闻到了一股清甜酒味,“你吃酒了?”
宋吟晚心虚,“一点点。”
封鹤廷的面色似乎不大好,就在宋吟晚以为要被说教时,却听他道,“我的马车坏了,一道回罢。”
就这样过去了?
宋吟晚抬眸愣愣的,嘴角就被人用指腹温柔抹了下。整个人如过了电一般,倏然僵住。
“丰乐楼的小食这么好吃?”封鹤廷用帕子擦了擦手。
宋吟晚猛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样子,都是撞车惹的,闹笑话了。她忙胡乱抹了抹嘴角,脸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又在四叔面前丢丑了……
封鹤廷那头却似再没顾上她,唯有方才擦过那柔软唇角的手,蜷缩在身侧攥紧了。
马车复又启程,封鹤廷坐在窗子边,一撩帘子就能看见,一辆马车撞入了街边的茶摊,赫然也挂着侯府的标识。若晚一步,撞的便是宋吟晚的马车。
他眸色稍沉,再往远处,是一行满面横肉的男人被堵在巷子里的景。
而阖上帘子,这一切便和马车里的人无关了。
第17章
侯府里,因为宋吟晚同封鹤廷一块回来,私底下又炸开了锅。
满京城里也没几个不知道新侯夫人未出阁前的名声,骄纵跋扈,胸大无脑,那是真真的。
还有一个便是她跟侯府郎君之间的谣言,只是一边国公府,一边绥安侯府,前面的倚仗了太后,后一个则深受圣上眷宠,绝没有不开眼的敢把话往明了挑。
可多多少少有些耳闻,那宋吟晚相中的,是和她年纪差不了多少的封元璟。
但看着两人一并从外头进来,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直叫人觉得前面那郎君,就该是小侯爷。再瞧侯爷的眼神里也分明全是那位,宠着呵护着,怎都不像是勉强凑作堆的,分明是求仁得仁。
宋吟晚是全然不知,要不怎说当局者迷,她在封鹤廷身边,跟当学生时是一样的,颇觉压力。
刚进云隐斋没多久,栖梧苑那边就来人传唤,单让宋吟晚过去。
眠春略有紧张,“小姐,该不是封三郎……”
宋吟晚暗踩了她的脚面,后者吃痛立马收话,也反应过来地看向封鹤廷。
得亏人正在木架那挂起外衫,并未注意。
“我去趟栖梧苑。”宋吟晚道了一声,便带着眠春出去了。
等出了云隐斋,眠春擦了擦脑门的汗,小心陪着面色凝重的主子,不敢多言一句。
实则宋吟晚也在心底迟疑,要真是封元璟回来先去栖梧苑污告自己一状。她一拢眉,脑海里最先浮现的却是四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