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移步过道上,丫鬟等候在不远。
“还未恭喜侯爷新婚之喜。”乔平暄盈盈一福身,掩过复杂。
封鹤廷略显沉默。
乔平暄见他如此,不禁是意难平,“恕小女眼浅,竟看不懂侯爷这番是何意了。当初是你说寻得了续命术法,还在感恩寺为我妹妹修筑佛身,几年如一日。而今我妹妹人世缘尽,侯爷也越发叫人看不懂了。”
封鹤廷凝着摘星阁方向,眼神幽暗,“是她回来了。”
“回来了,见着如此,争不若不见。”乔平暄说完意气话,再看他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又陡然蹙起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续命……竟是这样!”他声音干涩又隐杂着似是亢奋,“我想再讨要些平昭旧物。”
“你当真觉得我如此好糊弄!”乔平暄最初是怜悯,慰藉他念想之苦,谁知这人还得寸进尺了!
“术士之言,作法施以同命。我活着,她自然也能得以续命!”封鹤廷此时的眼眸已经化作了墨黑,令人心颤。
“你,怕是疯了!”乔平暄颦眉,凝神半晌只道这句。
一刻后,她还是让贴身丫鬟从摘星阁里取了几件乔平昭常用顺手的书房物件,打包予他,“我也是疯了才信你。”
封鹤廷:“多谢。”
——
“阿嚏。”
宋吟晚坐在花厅里莫名觉得后背一阵凉意,打了个寒噤,便看到乔平暄从外头进来。明明才分开不到一月,却像是隔了一辈子。
眼瞧着那身影愈发单薄瘦削,“二姐姐请节哀顺便。”
乔平暄显然愣了愣,随即化作了冷嘲,“我一介庶女担不起侯夫人这声二姐姐,当初侯夫人在我家耍了好大威风,还以为再不会登上咱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呢。”
小门小户,那是‘宋吟晚’说的。
宋吟晚想到两人曾有过的短暂‘交情’,心底讪然。当时她和宋吟晚经常被做比较,勾起了好奇心,那宋吟晚亦是,便由乔二姐下拜帖邀约,原是好好的,谁料‘宋吟晚’在她那见了一副封元璟的字画便开始疑心发作,大闹了一场。
乔家祖传的护犊,惹到了乔府的心肝宝贝,便是与阖府为敌。宋吟晚此时不可谓不尴尬,偏还是‘自己’作下的。
封鹤廷便是在这时进来的,恰到好处的替宋吟晚解了围。
下一刻,就有下人来报,一提了王传甫的名字,乔平暄就变了脸色,暂撇下两人道是处理家事去了,直到后来用饭也没见。
宋吟晚随封鹤廷回侯府,上了马车方才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来王传甫的名字缘何熟悉。可不就是王姨娘的侄儿,二姐那三代单传的表哥!王家母子全是指着王姨娘过活,偏那独苗儿是个极能惹事的主儿。
“乔将军一世英名,若不妥当处置,怕是难保清誉。”封鹤廷道。
宋吟晚顿时吊起了心,“嗯?怎说?”
“后宅妾室亲戚私放银钱,打了将军府名号,本就是在官家严禁不良风气之时,岂不撞上去。”
宋吟晚心底一个咯噔,可封鹤廷却不多说了,仿佛先前那话是漏出来的。可也足够让她去寻摸法子的了。
整一路,宋吟晚都在想。当初父亲为免她受委屈,一直未续弦,家里两房妾室也都是绕着她转。她十来岁就从乔老夫人那接了管家权,家里太太平平,如今想来,却是没来得及培养后手。
那王姨娘是最早入府的,什么都好,却在娘家事上糊涂;小董氏只知争风吃醋,扛不起家计担子。都是她未来得及想周到,埋下了祸患。
回到侯府,已是傍晚。
宋吟晚下了马车便往自己的苑子去。
封安在封鹤廷身旁,瞧向似乎被撇下的主子,“可还要一并准备晚膳?”瞧夫人的样子不大像是要一起用啊。
“让人去备广聚德的烤鸭,官巷口宋嫂家鱼羹,还有中瓦前职家的金橘团……先这些。”
封安诧异,侯爷胃口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等用晚饭的当儿就看到宋吟晚施施然回到了主屋用食。
“掌火的今个不知怎的,把厨房给烧了。”宋吟晚被烟火熏燎过,呛咳了两声,旋即就瞥见了桌上丰富吃食,暗咽了咽口水。
都是她爱吃的。
“那就一道罢。”封鹤廷似是不介意多双筷子。
宋吟晚醒过神,坐了下来,咬唇犹疑道,“不单是厨房,屋顶也破了。”
偌大的侯府,怎能这样落魄呢!
封鹤廷此时稍皱了眉头,“那屋子原是用来放置杂物的,闲置已久,未有修缮,确实麻烦了。”
这话落,边上侍候的封肃脸上滑过一丝古怪神情,可记得那苑屋顶是侯爷临出门前吩咐他给‘凿’破的!
宋吟晚未察,满心想的是破了一大洞可见日月,夜里还如何能睡。
“那就搬回来罢。”
“嗯?!”宋吟晚诧异瞪眼。
封鹤廷仿佛知她所想,眉头皱得更深,“房屋补漏需要一段时日,你无处可去。”又一顿,声音压低些许,“府中诸多眼线,独独苑儿里还算清静。初时能拿风寒做借口,而今痊愈,已是不适用了。”
宋吟晚沉吟思忖,又对侯府内的凶险认知加深了几分,点了点头。根本没有她做选择的余地。
此事议定,宋吟晚的东西又被归置回了主屋。
而封鹤廷的居处则是屏风后的美人榻,颇有风度。
两人各有各的打算,暂且共住了一个屋檐下,一道屏风相隔,倒也难得的和谐。
宋吟晚想到了解决王传甫那事的法子,心底踏实多,哪怕和四叔共处一室,也不觉有什么不安全的。四叔心有所属,又是君子,这一夜委实踏实就睡了。
夜半,呼吸声细弱均匀。
封鹤廷躺在榻上,回想起白日在将军府,他把折子给了乔勇,便去了摘星阁。从始至终,她在房里如何,看得一清二楚。
心跳如雷鼓动。
他翻身下了床,走到了床畔,女子仍是没心没肺睡着。青丝如瀑,遮了一半姣好面庞。
“昭昭。”
床上传出细若蚊声的哼哼应声。
封鹤廷又唤了声,“昭昭。”
“嗯?”睡梦中的人不耐的翻了个身,背了过去。
在她背后的男人却是绽了笑容,定在那良久,大起大落一喜一悲的情绪饱胀在胸口,无声笑着。
他高估自己做那个冷静自持,护她一生的长辈,终究是想得到更多,却错失了。而今失而复得,再难平欲、望的沟壑,也不愿平。
第15章
宋吟晚从病好了后就得早起去栖梧苑请安,每回都是眠春叫起来,今儿是自己起的。到底是屋里头多一人,不习惯。
只是赶了巧儿,很快就听到从屏风后传来了动静。
“侯爷醒了?”
“嗯。”
宋吟晚披了衣裳,看了眼外头还暗着的天色,“可是我吵着了,侯爷还可安歇。”
“不了,今日要入宫。”封鹤廷也起来了,没叫封安封肃,自己便利落开始穿戴。
一会儿没人说话,屋子里就落了冷清。
宋吟晚看过王姨娘为父亲整理衣冠,那是妇人家该做的,可按在她和四叔身上,就说不上的奇怪了。
“要去老夫人那?”封鹤廷问。
“嗯。”
封鹤廷手上的动作一停,“每日都这时候?”
宋吟晚点头。这倒是知晓的,尤其是嫁过门的新妇,少不得被婆婆做规矩。以前家里的两位姨娘就是到现下也未能省。
“那边倒是摆的够大架子。”封鹤廷冷嗤了一声,继续拢上了衣摆,“我生母在祠堂,你需得去上炷香即是。栖梧苑那边,无需过多搭理。”
说着拿起了腰封,却系不住扣,“过来。”
宋吟晚还回味着他那不敬的话,手里头就被塞了一腰封。再看男人已经伸开了胳膊,只得硬着头皮侍候。
手往前绕了一圈,她压根不敢碰着,免得又被疑心占什么便宜似的。这番小心翼翼反而磨蹭生出了暧昧。
而偏正主紧张得不行,一点没察觉到男人凝落的视线里暗流涌动。
但合着是个系腰封的事,费不了多少时。
宋吟晚一系上,就立马松开退了两步。可那股冷香似乎仍萦绕,掺杂点点墨香,像极了四叔为人,不知怎的,脸有点热。
“老夫人那不会真为难了我,反倒我这礼数不周,授人把柄。”
“若真为难,也无需客气。”
“啊?”宋吟晚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眸定定看了去,发现男人侧着身打理发冠,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不禁私下暗忖,四叔与他继母的关系已经到了那地步了么。
待封鹤廷手扶着整齐了玉冠,回身与她面对面,“可好?”
宋吟晚还懵着,下意识点了点头,“好,好看。”
一说完差点把舌头咬了,也不知四叔问的哪个可好,自己却只顾了美色,生怕四叔揪住再讽上两句,那她一定是羞死的!
好在枕月这时候端着盆儿进来,搅和散了屋子里古古怪怪的氛围,让宋吟晚暗松了口气。
“姑爷,小姐万安。”枕月给两人行了礼,麻溜地到了宋吟晚跟前,极小声问,“小姐今儿可是让侯爷叫起的?往后可省了功夫呢!”
“长胆儿了你。”宋吟晚嗔了她一眼,沾水净脸,也小声嘀咕,“我这做了一宿的梦,乱七八糟的,有只猛兽盯着我,还听见祖母唤我。”
“老国公夫人不是去了好些年,真够可怕的……”
正迈出去的封鹤廷在门口停住脚步,回首望了宋吟晚一眼,直把她看得一头雾水。
枕月瞧见了却痴笑,“眠春姐姐原还担心呢,眼下瞧,小姐和姑爷相处得挺好的。”
“……要你们瞎操心。”宋吟晚笑骂了声。
宋吟晚洗漱完,就着勺儿舀鲜虾馄饨。一面想着自己的处境,及方才和四叔的对话,眼下还真说不上是好是坏,但四叔若一直能像这般正常那就是好的。
至于前几日的反复无常,许真是病糊涂了的。
等眠春进来,宋吟晚便岔了心神,“我让你找人打听的事如何了?”
“人叫乔家的二姑娘给扣下了,王家的上将军府去闹了,后不知怎么给摆平的,那王李氏带着女儿回了家没再折腾,人也没见放回去。”
宋吟晚点了点头,那王李氏一家子自三年前从岭南老家搬到汴京,指着王姨娘家私下里接济帮衬,却处处拿捏充大,合该好好醒醒了。
这事乔平暄既已上手,就要好办多。放钱的,官办的有交子务,私下营生的是交引铺。以王传甫的德行交点三教九流的朋友,走的多半是私营。满汴京城里,做这买卖的就洪陈两家,而捅到了封鹤廷那,多半不是个规矩人。
“让人备马车,我要出门。”
“是。”
——
宋吟晚坐的马车摘了侯府的标志,看不出门道,先是去了洪家的交引铺子,但洪迈并不在那坐镇。
而他出入的场所多是勾栏瓦舍,宋吟晚要去还得思量几许。眼看着日正午时,眠春想劝人回去用饭。
反倒给了宋吟晚灵感,“去丰乐楼。”
“小姐何不让人寻妥了再见,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时不待人。”
宋吟晚能想到丰乐楼,是听了洪迈此人骄奢淫逸的传闻。那丰乐楼是淮泱畔最出名的酒楼,登楼可俯瞰湖景,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最是华贵。
白日里的丰乐楼,不及它的夜色美,但也另有风情。
宋吟晚戴着帷帽随伙计上了三楼,选了视野最好的雅间。眠春摸了一锭银子予那伙计,“泡壶好茶,上你们楼里最好吃最有名气的菜。”
伙计捧着那一锭银子乐开了花,连连应是,不敢怠慢。
不多时,便端上来一盆堆满白雪的大冰盆,里头是用银酒樽盛了如酥般洁白的梅子酒。
梅花是寒冬腊月里,此时正值盛夏,却在酒中呈现怒放的姿态。不单单是色美,而是打从心底里延伸出一股沁爽凉意,鼻息间也满是梅花寒香。
“楼里酿的新酒,夫人请慢用。”
宋吟晚尝了一口,米酿的清酒,回味为甘,清冽消暑,让人欲罢不能。这是她从前都不能尝的滋味,一时贪了新鲜。
然一杯酒还没见底,便教外面吵嚷的声音败了兴头。
“爷要来,什么时候没有座儿。你只管说,那是爷包下的场,回头我付双倍银钱!”
“洪爷,今儿真不是小的故意拦您,而是里面的也是个有排面的,不好赶客啊!”伙计刚拿了人一锭银子,知道是个出手阔绰的,哪敢做得罪人的事。满汴京城大小都是官儿,谁知道冲撞了哪个家眷。
“我管的你!去,给我把地儿腾出来,要不然你也别干了!”
雅间内,宋吟晚重新戴回了帷帽,“外头的可是城北铺洪家铺子的洪爷?”
“嗬,是个小娘子,还听过爷名号。”外面的声儿已经近到了跟前,门帘那晃动,闯进来个膀粗腰圆的中年男子,搂着一名娇娘子。
“放肆!”眠春绷着惊吓神情怒叱了声。
得亏主子有预见的雇了七八个打手撑场子。
洪迈扫了眼,“哟,官家娘子,得罪了。”话虽如此,也不见半分恭敬之意。
“既是我占了洪爷的座,这地儿宽敞,便一道罢。”
“同我一介粗人用饭,夫人莫不是说笑呢。”洪迈痞气笑了笑,“何况我今儿刚得了幅名画,正要宴请慰劳挚友,夫人难不成都能让大家伙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