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天子如今不过是略有缺陷,孟德公差点死在寿春城下,仲华公的学宫也人走茶凉。你不相信仲华公对待陛下的一片真心,也要信他们不是蠢货吧。”
流言甚嚣尘上,许县处于巨大的变动之中。有人留下,更多的人离开。宽敞的街道上被泥泞的车辙印划出一道道伤痕,只有沉默的居民,会用竹枝做成的扫帚将它们慢慢清扫干净。
阿生更加忙碌了。
外聘的客座教师跑了不少,她想让名家、墨家这些小门派的学子们不失学,就只能亲自上阵。一天六个时辰的课,讲得喉咙都哑了,如今便只能以笔代纸。
“年底了,南岛又该有一批人毕业了。”她在小婢女川潭的搀扶下从墨家的庭院里出来,声音轻得如同羽毛一般,“调人来,还有印刷机。”
“诺,诺。主人您不要再说话了,保护嗓子。”
阿生于是住嘴,慢慢地走在布满积雪的广场上。夕阳洒下来,将雪地的一半照成橘红色,有一种温暖的美感,让人联想起火炉上热烘烘的烤番薯和冻柿子。
幼童们的说话声,从学宫外的大街上传来。
“你够得到吗?”
“你把我抬高些就够得到了。”
叽叽喳喳的,像雏鸟一样清脆。阿生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川潭从大门往外望了望:“主人你看,是孩子们在树上挂绳结,给陛下祈福呢。”
我看见了,浮华和泡沫散去后,只有最朴素的人心还留在这里。
第149章 堕落
四十,四十一,四十二……深灰色的台阶,厚重地盘旋向上。两边墙壁上烧着蜡烛,不是蜂蜡,是最近才被开发出来的石蜡烛,明亮无味不说,还比蜂蜡要便宜。……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从地面到角楼的高台,也不过五十层阶梯。
眼前豁然开朗,是被白雪覆盖的学宫青瓦,在脚下一路铺展开去。更远方,是街道、城墙与护城河。
刘协揉了揉左眼,不小心揉到了太阳穴上的天花痘疤,粗糙的手感是那样清晰。他吃吃地笑起来。
角楼下有人声,越来越多。有人在喊他,有人在哭,有人在哀求。但刘协什么都没听见。总归是没有去年那般多的,他想,来拜年的使者总归是没有去年年底那般多的。
即便那时候他才刚刚结束流亡生涯,也是有些许诸侯买账的;如今,只怕是看笑话的人更多。
刘协一拳砸在栏杆上,手指上的皮破了,猩红的液体滴在积雪上,仿佛发出“滋滋”的声音。他的内心从没有这么滚烫过,也从没有这么清醒过。
刘协翻出了栏杆。
再往前一步,就是生死边缘。
底下一片惊呼声。开始有人磕头,有人砸塔楼的大门,还有往他脚下死命堆积雪扔被褥的。
刘协笑了笑,他耳中嗡嗡响,其实什么喊话都听不进去。但他不用看也知道,跪得真心实意的是杨彪,砸门的是董承,推雪积被褥的是曹生。
只有曹子,会考虑最坏的结局,然后把下限填高。
人越来越多。一侧墙内是贵人,一侧墙外是百姓。乌泱泱的两大片。
“陛下,三思啊。”
“陛下,请不要抛弃我们啊。”
“陛下,陛下……”
刘协看了眼灰色的天空,眼前仿佛糊了一层白翳,大约是又开始下雪了。
“汉室倾没——”他声嘶力竭地喊,男童尚且没有变声的音色在极端情绪下是如此尖利,几乎刺穿人的耳膜,“朕与兄长皆为袁氏所害——此亡国灭家仇——今与天下人约,”
“灭袁氏者王之。”
“灭袁氏者王之!”
“灭袁氏者,王之——”
随着最后一声破音,小小的身影从高台上一跃而下,仿佛扑向故乡的飞鸟。
“阿协——”
然而因为那紧急推起来的雪堆和被褥的缘故,刘协没能死成。三天后,还能在榻上苟延残喘。
他不肯吃东西,但架不住有人拿糖水参汤往他嘴里灌。
“你放我走吧。”威严繁华的寝宫深处,男孩在重伤高热中喃喃地说。
“陛下会好起来的。”那人说。
“你放我走吧,阿母。”
按在榻边的那只手猛烈颤抖起来。 “阿协,容貌算什么呢。哪怕不当皇帝,过普通人的日子……我能护住你……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能做的,都做了。现在走了,还能给四百年大汉留点尊严。世人能记住我的不易,而不是天长日久后,丑陋的样子。你就放我去吧。”
一阵长久的沉默。
“好。”
191年冬十二月,汉怀帝刘协自戕于许,年仅十一岁。
曹操赶到许县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初一,头七都过了。一群惶惶没了主心骨的大臣,和一座惶惶失了生气的城市。
见到曹操的时候,就连杨彪的忍不住红了眼眶。“孟德……”
“先容我祭拜陛下吧。”
“好,”杨彪抹了把眼泪,“来。”
梅冰阁中一片素裹,比外面的雪地还要惨淡。宦官呜呜的哭声,营造出一种诡异的死亡气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曹操披麻戴孝,祭过一回,安抚了百官。又披白甲,带军队巡视城郊。忙完一天,他才回过神来:“阿生呢?”
许县本地的官员回禀:“自汉帝去后,仲华公就闭门不出,茶饭不思,已有十日了。”
曹操沉默了一会儿:“既如此,我过两日再去请她。”
刘协死在许县,曹操自然是气的。小皇帝握手里刚一年,大义名分还没发挥作用呢,就又要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了。
我还没找她问责呢,她自己就撂挑子了!曹操磨磨后槽牙:“虽说这一心求死的拦不住,但陛下只是个孩子,她将人绑了,也就出不了跳高台的事了。”
但到底是亲骨肉,眼看着快一个月了,妹妹还关屋里不出来,曹操自己就先帮她找好了借口。
“你也别太伤心,事先谁能料到陛下有自戕的念头呢?”昏暗冰冷的室内,曹操伸手去拉阿生的衣袖,“多少喝口热粥吧。”
阿生消瘦了不少,冬衣都显得空荡荡的。她闭着眼睛,一手按在太阳穴上:“放着吧,我等会儿喝。总还是要活下去的。”
“我方才在外面,见到了几个墨家的弟子,说你的水利那节还没有讲完,盼着学宫早日复课。”曹操拍拍阿生的手背,“做到咱们这个地步的人,被人叫一声‘公’,那即便是死了亲儿子,也得含着眼泪把分内之事做好了,不然千万人跟着没着落。”
阿生双眼睁开一条缝:“嗯。”
“你想通就好。”曹操起身,“天子驾崩,雒阳河东那片就要乱,我得借着虏疮杀鸡敬猴。且陛下既然留下‘灭袁氏者王’的话,那今年还得再打袁术,才能占据先机。等大葬后就得出征,粮食转运、安定后方,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啊。”
“嗯。”
曹操走了,屋子里又陷入了冰冷和死寂。外面的雪光透过窗户照在几案上,粥碗上的热气氤氲,越来越淡。
阿生披着黑衣,仿佛一座深色的雕像。
不知道什么时候,屋里多了一个人。他单膝跪地,就出现在阿生的几案前。
“谍部001,秦六,向主人复命。”
“神乎其技。”阿生正色,注视着眼前这个渐渐被岁月侵蚀的男子,“孤身在外却能理解我的意图,被袁绍和杨彪两路人马追查还能全身而退,世界上大概就只有一个秦六了。”
“先装腿伤不便,再放火假死而已。不是多高明的主意。”秦六面上淡淡的,“至于您的意图——”
“我听说您待小皇帝视若己出,衣食住行、诗书骑射皆亲力亲为。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主人动了杀心。”
阿生沉默地看着他,只有眼珠子动了动。
“从前在辽东,您别说教沓安念书了,连抱都不曾抱过他一下。那才是真的想保全他。”
阿生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们遇到我,都是不幸的。”
“谁说不是呢,”秦六勾起嘴角,声音轻得如同鬼怪的耳语,“一开始我不理解,读书识字也就罢了,为何还教他用人之道,帝王心术,任由他结交世家大族。后来,我又不理解,为何您要呕心沥血,屡屡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甚至是那道‘令其毁容或残疾,栽赃袁术’的命令都古怪。”
秦六舔了舔嘴唇。 “‘灭袁氏者王’,您煞费苦心,为他积累信心,为他描绘无比光明的未来,最后再将一切亲手摔碎,就是为了这句话。当初汉代秦为正统,除了武力战胜了项羽外,还因为刘邦率先攻入咸阳,完成了楚怀王‘率先攻入咸阳者称王’的约定。主公的谋划真是深远。要不是为了嫁祸袁术,稍微仓促了些,连累大郎征战辛苦,简直可以说是完美了。”
“你错了。是必须赶在阿兄第一场胜利之前完成此事。”阿生站起来,俯视秦六,“协天子令诸侯,原本的敌人成为盟友主动投靠,地盘极速扩大,怎么看都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但这个世界上,走捷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眉眼冷酷,仿佛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岭南王、辽东主,而不是平易近人、以德服人的帝师:“只有亲手打下来的,才是自家的土地;只有跪过曹字旗的,才是自家的子民。革命,不是贵族间请客吃饭,不是叙旧套交情,不是喊口号举大旗。借着汉帝名义打下天下又如何,想不受制于世家大族,还要再打两遍三遍,稍有不慎就九州动乱。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曹家打天下的觉悟,那就索性别开始,省的祸及子孙。
“你看许县城中,哪怕是鄄城,汉室忠臣多才俊。但现在,到了阿兄抉择的时候了,也到了他们抉择的时候了。”
阿生闭上眼:“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秦六朝向她,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属下私自采集天花脓液,牵连无辜,愿意接受主人责罚。”
阿生站立在空旷的屋子中央,居高临下像一座黑色的山。“法无明文规定不成罪,说到底还是我的疏忽,我的罪孽。你将‘禁止擅自使用瘟疫类武器’一条写入谍部通则,再将相关权限拟一个章程出来。”
秦六惊讶地抬起头。
“怎么?你觉得我会说‘疫病乃人类公敌,无论如何不可动用’吗?”
“呃……”
“走到我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对错,只有抉择了。”
秦六突然笑起来:“主人若真有这么像帝王,就该将我灭口才是。”
“这倒也是一种做法。”
秦六笑得更加舒畅: “我这次回许县,就没想过活着离开。”
“哦。秦六,藏书楼禁闭一年,不得外出。”阿生一脸冷漠。有些人真是反了天了,生在福中不知福。
春雷乍响,开始了新的一年。曹操将政治中心迁回到鄄城。许县学宫在经历了一年的小朝廷时期后,正式走上了以学术为主的道路。
随后,荀彧上书,请曹氏诸公子到兖州团聚;杨彪同意让医官、农官进驻弘农。
这就是他们给出的答案。
第150章 防疫
繁花似锦四月天,风调雨顺,麦苗青青。这是几十年来难得的好年景,只看这一个顺畅的开头,就仿佛能见到年末满仓的谷粱。
天公作美,而人祸未止。
司隶,河东。
立在封锁线上的焚尸炉高高的烟囱里,冒出灰白色的烟灰。在一片青葱的田野上,仿佛一个灼热的死亡标记一般令人胆怯。焚尸炉外一百米,就是全副武装的黑色军队,在栅栏后拉满了弓弦,随时准备将从隔离区中跑出来的人射杀当场。
“我们没有虏疮。”身穿长袍大袖的世家子弟在焚尸炉前与曹军争执。他面红耳赤地喊道,“家父德高望重,我文家也是累世高门,你们,你们竟敢挫骨扬灰,苍天啊,还有没有天理啊?”
紧接着,就是一群女眷扑在棺材上痛哭流涕。
“啪!”还没等一群老老少少哭几声,就一道鞭影甩在棺材跟前。扬起的尘土迷了眼,当即让几个养尊处优的闭了嘴。
迎面走过来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穿一身看不出封建等级的黑色劲装,但模样就威严。“不是虏疮?”他冷笑一声,一刀挑开棺材盖,露出尸体满是痘疤的面孔,“不是虏疮,这是什么?正好乡亲父老都在,都来瞧瞧,可是我们冤枉了文家?”
谁人敢靠近啊?
别的大族也有试图突破封锁线的在旁边看热闹,但这棺材盖一打开,就都纷纷后退了三步。就连原本围在棺材周围的孝子贤孙,也有侧身躲避的。
“无知蠢货!现在知道怕了?”男子拔刀,“你们文家是当到头了。本来下阳境内虏疮已经绝迹,结果上个月,在三石村、大林村、湖东村接连爆发病案,感染数十人。谍部的呢?念!”
随着一声苍劲有力的“念”字,就有一名穿青衣的短胡须上前来,从文家隐瞒家主染疫,将贴身奴仆沉水灭口,再到秘密发丧,时间地点人物说得清清楚楚。
“沉水的奴仆中有人感染了虏疮,病毒随水而走,这才导致临水的三个村庄几十条人命,硬生生断送在你们文家的自作聪明上了!”黑衣男子将刀恶狠狠地往地上劈,竟将一块大岩石劈成两半。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本来那几个村庄的村民领着骨灰号丧着,这个时候也不哭了,都拿要吃人的目光盯着文家人。这是突然找到了情绪的发泄口。
“好啊,原来是你们这杀千刀的黑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