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骑上马,离开了精心修筑的水泥碎石大道,隐没入草丛间,只留下一地倒伏的灌木,无声昭示着离人的脚步。
郭嘉来得很快,寅时就到了,秋天的晨曦还没有升起。他虽清瘦,但意外地擅长骑马,连夜赶路毫不含糊。这一幕要是被陈宫等人看到,怕是眼珠子都会掉出来。人不可貌相,这位谋士也是拿得动刀的秦汉士大夫,不是文弱小菜鸡。
接到兵符,以及曹操要求诛杀刘备的亲笔信,营帐中立马就混乱起来。刘备不见了。
郭嘉一摸被窝,心中暗道不好。被褥是凉的,人已经走了至少一个时辰了。
“好生机警的刘玄德啊,还是低估他了。”郭嘉眼放精光,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追。新道沿途都是驿站,他必定不敢沿新道走,去查道路两侧有无草木折断倒伏的痕迹。”
有了郭嘉的明确指向,不到一刻钟,将士们就找到了刘备等人离开大路的地方。郭嘉二话不说,骑上他的千里马追了上去。这些军士们也大都是间谍出身的,自主性不用人教。马上就有善骑射、寻踪的人,自动组队跟了上来,剩余的人则推举出临时将领,继续往泰山郡方向前进,一路走,一路发布刘备叛逃的通缉令。
一场惊心动魄的追击战,就在黄河南岸的土地上展开了。
且不提刘备还没有入城就看到通缉令的惊悚,也不提张飞在树林中解手时撞见追兵的狼狈,光是双方就制造假脚印和识别假脚印所进行的斗智斗勇,都能写成一本精彩的小说了。
刘备几乎是压榨了他全部的脑细胞,才进入泰山山脉的范围,依靠对地形的熟悉甩开追兵。此时又是一个黑夜,上弦月正朝着西边的树木之后缓缓落下。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夜以继日地奔逃、伪装,连人带马都累得不行,然而此时还不能睡。“大家稍作休整就上路。”刘备说,“我们已经进入梁父山,前方三里就有一条古道,要穿过一段地下溶洞,那里是唯一可以绕开曹军防线进入徐州的暗道。大军无法过,与我们却是正合适。”
除了刘、关、张之外的十二人,都是从幽州起就跟随刘备的,历经战火和颠沛,曾经也有些规模的亲卫只剩了十二个老兵。但那又怎么样?刘备不嫌人少,他们都是最可靠的部下,最亲密的兄弟。
这个乱世能够依靠的东西太少了,只有兄弟们脸上充满希望的微笑能够让他感受到一丝安慰。
变故突然发生。
一个正在喂马的老兵突然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怎么了?不会是累得腿软了吧?”边上一个提着水袋的秃脑门想过去扶他,也跟着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这下,所有人都惊得跳起来,纷纷牵过马匹,翻身上马。
“噗嗤。”又一个士兵倒在马匹旁。
“噗嗤。”又一个,这次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
空气中弥漫开血腥味,昭示着这些人是遭遇了诡异的刺杀。
“是箭吗?”刘备一边骑马飞奔一边大喝。
“不是……”身后传来士兵惊恐的声音,“没有箭,突然眉心就破了个小洞。”
“老胡是胸口的洞,就开在护心甲上……我看清了,没有什么箭,就是突然出现了……”那个士兵的说话声骤然消失,随后传来人体从马上坠落地面的声音。
“鬼!是鬼啊!”终于有人开始承受不了了,疯狂叫嚷起来,然后叫声戛然而止。
马蹄停住了。四周静得可怕,没有人再敢说话,唯恐引来了山林中的鬼魅。“扑通,扑通。”心脏的跳动声无比清晰,九颗心脏。
九颗心脏,九颗头颅。其中一颗似乎是胆怯了,稍稍后退了一些,露出一个往西边回撤的姿势。
“啪。”
九减一,是为八。
第七个死去的人仿佛是引爆了一个信号,剩余八人再度策马狂奔起来。“去地下古道。”刘备嘶声力竭地喊道,“进也是死,退也是死。进了徐州境内,还有一线生机。”
他们在树林中飞驰,粗细不一的树枝疯狂地抽打在脸上,但谁都没有去管,只顾闷头狂奔。因为只要回头,就能看见身后的人在不断减少。
最后,刘备看见了山崖。熟悉的裸露的山石,昭示着地下溶洞的入口就在其后。一刻钟前,他还以为看到这面山石的时候他会满怀喜悦,而此时,他的心里只有绝望。
身后的道路上布满鲜血,整整十二具尸体,以诡异地姿态倒在那里。月光越发昏暗,乌鸦开始“嘎嘎”叫着扑腾翅膀。
跑不掉了。
“啪。”一声清脆的震响,这一次他们听到了,那种能够在千米之外取人性命的武器的声音。
关羽捂住胸口,栽下马。他胸口中弹,但仍不肯咽气,死死睁大眼,盯着前方岩石上,那个传来死神声音的地方。
是谁?
到底是谁?
“唉。”一声女子的轻叹。借着最后一丝月光,他们看清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纤细的身影。她穿着一件制式古怪的盔甲,将她纤长的腿型都勾勒出来了。她的眼睛前方带着一个巨大的仪器,罩住了半张脸。而双手持着一把同样古怪的武器,似乎是一根长长的金属圆棍,前方有凸起,后方有手托、肩带,底下还带有一个三脚架,结构复杂的机械之美难以言表,只看一眼就能让墨家的大师羞愧。
刘备整个身体都颤栗起来:“果然是你。”
“原来玄德公猜到了啊。”女人平缓的声音依旧有着宛如神明般的力量,只是沾染了难以忽视的杀气,“看来我掩饰得还不够好,让你从前有了不好的回忆,是我的过错。”
“为什么?!”关羽大吼,喷出一口血来。他浑身的气劲仿佛都随着这口血碰散了,撑着身体的手一点点弯曲,最后伏到土里,进气少,出气多了。
张飞被关羽的大吼声惊醒,好不容易将现实真相拼接成逻辑串,已是目眦欲裂。“仲华,你行刺客事?!”
“我诛叛军。”女人不为所动,“忍耐杀意,等候已久。”
“你这个时候本该在平原城养病的。”刘备突然说。
“我听闻玄德叛逃,特来追赶。”她声音里带了点笑,格外凉,胜过秋风。
“不可能!平原距此何止百里,仲华莫非能未卜先知?”
女人抬起手里的机械,圆棍对准了刘备:“很难猜吗?我给你看过兖州的舆图,你应该能知道此处古道是绕开泰山郡防御工事的唯一道路。”
刘备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备何德何能,让仲华公算计至此,又孤身赴险。我活到而立之年,却一事无成。”
“……刘备,极类高祖,又似光武,英雄之辈。我露出真容,允许你们与我一战。”
刘备抽出了剑,张飞举起了大斧。两人爆发出全身力气,朝前冲去。
月亮彻底落下去了,两声枪响在森林里炸开,惊起几只乌鸦。树林外,因为跟刘备绕地形而与他人失散的郭嘉抬起头,他似乎听到了那个方向有奇怪的响动。
是去,还是不去?
郭嘉迟疑了,他是个惜命的人,孤身一人可不该送菜。但这里已经是徐、兖边境了,真要是丢了刘备,那真是懊悔都来不及。
第173章 番外 致九天之上的你
致九天之上的你:
我想你注视我很久了,自我转世在这个世界。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能够渐渐感受到你压在我身上的重量,虽然没有指示,我不知道哪一条路才是你所期望的,我只能按照我所认为是正确的道路往前走——让这片土地上尽可能多的人获得尽可能久的幸福。
或许你可以说,我是在自我满足。没错的,我在自我满足,也在重新发现我自己。
我生在一个军人家庭,幼年的记忆被辽阔的戈壁所覆盖。很难想象,在那个虚拟现实已经普及的时代,竟然还有喂养马匹的军队。但这是真的,我父亲所在的军区,留有最后三匹战马的后代。
西北边陲在我记忆里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有戈壁滩上盛开的鲜花,有让风发出怪声的蘑菇岩,还有晒得黝黑流着鼻涕的小伙伴,以及爸爸轻松的笑脸。
我要说的事情发生在我五岁那年,陌生的士兵带走了隔壁的良叔。于是那个流鼻涕的小男孩,连同他温柔的妈妈也一起消失了。
良叔走的那天,我站在院门口,看他被人架着,一步一回头。“老杨,你要守住自己的良心。”
爸爸站得笔直,面无表情:“我会的。”
“老杨,你要守住自己的底线。”
“我会的。”
“老杨,帝都的路不好走,你要当心。”
“我会的。”
因为良叔一家的离开,我哥哥很生气,他骂爸爸是个冷血无情的政客。他那个时候也才八岁而已,不知道从哪里学来这么高级的词汇。
那之后不久,我们一家就去了帝都,两件事情之间间隔是如此之短,就连我都能够感觉到其中的微妙。帝都是一个新世界,高楼林立,人口众多,酷炫的立体交通从百米高的天空一直延伸到漆黑的地底。轻磁太阳车坐起来如同翱翔天际,而深渊列车的车窗外,可以看见地下奔涌的河流。
我和哥哥就这样变成了帝都军区的孩子。之后的日子平平无奇,随着长大,哥哥越发叛逆,而我的学业越发沉重。
偶尔我也会从大人们说漏嘴的地方听得只言片语。比如平反,比如高层动荡,比如权力更迭。但总归,那些太遥远了。与我无关,与哥哥无关,与妈妈无关,只和那个日渐冷漠的男人有关。
我现在趴在梁父山的一块岩石上给你写信,旁边放着我哥哥的枪。认真的,我很感谢你把它带给我。秋风很凉,夜很漫长,适合讲一个没什么意思的故事。
我哥哥从小喜欢枪。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偷了爸爸的枪去射击馆。这件事情闹得还挺大的,爸爸给自己定了一个极为严厉的处分报上去,为此,他沉寂了三年。
但似乎什么处分都无法阻止他上升,就像什么皮带抽肉都无法阻止我哥哥摸枪一样。
一直到高中毕业,哥哥除了在射击馆练了一手好枪法之外,在常人眼里不学无术。但我觉得他很渊博,从遥远的二战□□,到最新式的舰载导弹,他都能如数家珍,若是单兵就能操作的,他还能摆弄两下。
我至今记得他笑着从背后托起我的手,摆出一个八字,然后,啪。“笙笙,我教你打枪。我们可是大院长大的孩子,不会打枪怎么行呢?”你看,他再怎么痛恨爸爸,再怎么染发斗殴惹是生非,再怎么花天酒地无法无天,也都承认自己是军队的娃。
后来,就是三战。围绕着新旧能源生产国之间爆发的武装冲突,世界各国纷纷站队。
国内的氛围很浮躁,年轻人们似乎挺激动的,这大约是好几百年来,第一次有大规模出国作战的事情发生。“不是被动防御,而是主动争取国家利益。”他们都这么说,然后投军的人数一度爆满。
我那个时候正在医科上大五,已经确定保研了,硕博连读;保研单位是军医院下属的研究院。是的,我就像一个再正经不过的军人家的女孩儿一样,军装外面套着白大褂。
大约是暑假的某一天,哥哥又和爸爸爆发了争吵。
“你TM竟然不敢把自己的儿子送上战场,你TM竟然压我的参军表,这叫侵犯公民权利!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哥哥拍着桌子吼。
那个男人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说真的,我从未见过那么可怕的表情。
就跟曾经经历过的许多次一样,我站在门后等待他们吵完。哥哥最终还是走了。临走前,他嬉笑着捏我的脸蛋,说他破解了军用通信频道密码,可以直接给我打视频。
我们后来确实通过很多次视频,聊些军队伙食好不好吃,X城炎热与否的琐事。但从传统意义上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战场失踪,通知家属。
妈妈当场就晕过去了,最后还是我去领回了哥哥的行李。生活用品简单到可怕,奖章却数不胜数。这把老式狙击枪就是那个时候由他的战友交给我的,许多结构都已经损坏了,包括瞄准镜和撞针,也就是说,几乎报废到无法使用。
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来修好它,一点点淘零件,一点点替换。然后,我报名参加了X城的医疗队。X城是后勤大本营,永远缺医生。
我不相信他死了,直到今天我都怀抱着希望。如果他还活着,我希望他因为受伤被送到X城的时候,不会因为手术台旁缺人手而感受到绝望。
我很努力地工作,直到最后一天来临。敌军突袭了X城。
后面的事我想你大约是知道的。那是我第一次杀人,鲜血淋漓,手指都因为扣动扳机而麻木了,但好在,我还记得给自己留一枚□□。
我第一天达到X城的时候,带队的老医生这么跟我们说:“你们有些人首先是医生,然后是军人;有些人首先是军人,然后是医生。但无论你是哪一类,我希望你是医生的时候,能够恪尽职守。”
我一直恪尽职守,但我不属于上面任何一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突然明了,我首先是一个政治人物,然后才是一个医生。
我的同事们可以成为俘虏,可以接受国际法保护,可以等待交换和赎回,但我不可以。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我是大院的孩子,一旦我的身份曝光,会让那些在我小时候抱过我的叔叔阿姨付出不必要的代价,会给本来就日渐低落的国内民心带去不必要的困惑。
似乎扯远了。
总之,我很感谢你把我哥哥的枪带给我,这是三十八年来最好的礼物。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够,也愿意帮我做到的话,我希望你能将我哥哥送回到爸爸妈妈身边。
我没有更多愿望了。
当然,奇迹不能降临我也没有怨言,我也从来没把希望寄托给神明,我只是,想到了爸爸挺直的脊背,还有增多的白发。再世为人后,我越来越像他。
我看见人像了,透过夜视仪。一共十五个,是我的目标。
那就聊到这里吧。
我现在趴在梁父山的一块山岩上,架着我哥哥的枪。我哥哥是王牌狙击手,他的手很稳的。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