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粮有益身体健康。
阿生伸手去抓热腾腾的馒头,然后被热气烫了回来。“呼呼。”她对着被烫红的手指吹气。
“娇气!你瞧瞧大郎。”
阿生扭头,就看到吉利小哥哥两手都抓着馒头四分五裂的残体,左右开弓往嘴里塞。见到阿生望过来,他还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好吃。蒸饼,好吃。”
阿生:……你开心就好。
除了阿生,所有人都对发黄的夹杂着小颗粒的馒头十分满意,包括见多识广的祖父大人。毕竟这个时期,麦的主要食用方式是煮麦饭。想想吧,带壳的麦子像米饭一样直接加水煮,香是香,但每一口都是食道在和硬壳作斗争。讲究一些的人家能够在煮之前将麦粒稍微捣碎一些,再加点香料;平民百姓想吃上纯粹的麦饭还是奢求,一般都得混着豆子一起吃。
年纪大了,就想吃点松软的。费亭侯曹腾一气吃了三个大馒头,才停下来。“不能再吃了,精麦细面,太过铺张,不是持家之道。”
阿生刚刚咽下的一块粗面差点卡在喉咙里。你说啥?铺张浪费?我们家不是土豪吗?而且你管这种东西叫细面?细面在哭好吧。
阿生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吉利也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
祖父:……
他招招手,让青伯俯身。“叫他们多磨些,存起来,每隔几天给两个孩子解解馋也就罢了。”
青伯点点头。
“口风把紧了,别将我家磨了八遍麦子的事传出去,对名声不好。”
青伯再度点点头。“主人放心。”
祖父又思量了一阵:“我家的饼比宫宴上的还白,这不妥。你叫厨房捏几个规整模样的,再附上磨麦子的办法,送宫里去。”
到这里也算是面面俱到了,青伯行了礼就要退下,又被喊住了。“别明目张胆的送,拿着我的令牌,送到御膳房就行了。掌管那处的郭仁以前与我共事过。”
阿生……阿生都无奈了。她戳了戳面前盘子里已经当上贡品的粗面馒头,深深感受到了时代的距离。
交代完了事情,祖父就将闷闷不乐的阿生抱到膝盖上:“你啊,神仙都没有你娇贵。非细麻不穿,非细麦不食。出了我家的门,谁还能养得起你。”
“不是说好了,如意不出门【1】么?”祖母吴氏应声走进来。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位祖母是个能干人。她以前是宫里的大宫女,偶尔说话还带着干脆利落的范儿:“以后就让吉利养她。”
曹腾亲手将一盘蒸馒头放到老妻的案几上。“你尝尝,如意叫人倒腾的,磨了八遍还嫌不够。”
吴氏姿势优雅地擦干净手,才分了半个吃了。等到全部咽下,才擦嘴说话:“你我也有享孙辈供奉的一天。”
曹腾就呵呵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你就宠着二郎罢。吉利,来祖母这里。”
吉利就从他的小桌子后面稳稳当当地站起,脚步生风的跑到祖母身边。吴氏抱他坐膝上,一边拍一边说:“你祖父疼如意,是因为她命数不好。父亲在时靠父亲,将来就要靠你了。”
这个逻辑关系太复杂了,真幼儿听不懂。
于是吴氏就把所有前因后果都删掉了:“以后要你养如意。”
吉利果断点头:“我养如意。”然后咧开嘴朝着曹腾怀里的阿生笑。
吴氏叹气:“到底是小了些,也不知道他是真懂还是假懂。”
“你急什么,慢慢教就是了。”
吴氏揉了揉眉心,脸上渐渐带了笑影,开始逗孙子玩。
丁氏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一身麻黄色的素衣,在血红的夕阳里模糊得看不清形状。
阿生揉揉眼睛,再抬头时丁氏就已经带着婢女伏在地上长跪不起,她只能看见母亲乌油油的发顶。
“小儿铺张,是我管教不严。”声音里都带了哭腔,“这事不可再有,会影响郎君的名声。”
阿生:我去,技术进步这么困难的么?我就只是磨了个麦子而已。
曹腾面露不悦,将筷子重重一砸。大凡宠孩子的大人都是一个德行,自己说“铺张浪费”可以,别人说就不行,哪怕那是孩子亲妈。“吉利和如意牙都没长齐,弄个软饼与他们吃怎么了?我家是强买强卖了,还是虐待下人了?一家主母,慌什么?”
“可是……这磨了八遍麦子……”
“有人问起,你就说是你和阿嵩磨了孝敬我的。我朝以孝治天下,看谁还敢拿这事说三道四!”
阿生和哥哥两个星星眼,崇拜地望着祖父大人霸气侧漏。吉利知道他的蒸饼保住了,阿生则是佩服祖父的头脑灵活思路清晰。
丁氏将大礼行完,才直起身子,用帕子按眼角。“两个不省心的,全靠阿翁替他们打算。”
“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吴氏眼尖,第一个发现丁氏身后的一个婢女修了眉毛。
“这是殷氏。”丁氏露出一个笑,将那个美貌的婢女拉上前来,“张氏有孕,郎君身边就缺人照顾了……”
“哦。”吴氏冷漠地说,“后院的于氏、楚氏、秦氏、钱氏……都不算人是吗?”
丁氏被婆婆一噎,面上立刻就有了惶恐之色:“但那些……”
“那些都不是你的陪嫁。”
“欸欸欸。”曹腾连忙阻止老妻,安慰儿媳道,“你是主母,阿嵩后院的事情,你做决定就好了。”
丁氏被人好言相劝,眼泪刷的就流下来了。她心里也苦,五官平淡,皮肤黑,没文化,哪里都不对曹嵩的口味。不拿婢女固宠要怎么办?等着张氏爬到她头上去吗?
吴氏深呼吸,将眉间的怒意平息。“我今日心烦,朝你撒气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丁氏连忙伏地行礼:“阿家心中不快,是儿媳没有侍奉好。”
阿生没忍住,打翻了盘子。
吴氏看上去都无语了,她挥挥手示意丁氏带人下去。估摸着丁氏再呆下去,正值更年期的吴氏就要爆发了。
“那殷氏……”
“你做决定。”吴氏不耐烦地说。
丁氏这才走了。
“消消气,啊,消消气。”曹腾给吴氏倒了一碗水,“一大把年纪了,脾气反而越来越大。早些年在宫里什么委屈没受过,你都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现在倒是被儿媳妇给气成这样。”
吴氏将水一口干了,然后将青铜碗重重砸在案几上。“你瞧瞧她,小妾一个一个地往阿嵩房里放。哪个世家会这么荤素不忌?”
曹腾苦哈哈:“我们也不是世家啊。”
吴氏眉头一挑:“不学好,就学坏。家风不正,做到三公又如何?一代乱家,二代衰败,三代以后就再无出息了。”
曹腾沉默了一会儿:“她是个愚蠢的,就不要让她插手外面的事。大不了你我再辛苦几年,给儿孙铺路吧。”
吉利常常在祖父母膝下听他们谈话,察言观色的水平也渐渐有了提升,知道这个时候敏感话题过去了,到了可以撒娇的时候了。他拿小胖手去糊祖母眼角的皱纹。“祖母,不气。”
吴氏就抱着大胖孙子慢慢颠。
吉利的肤色像母亲,有些黑。吃奶期还不明显,到了周岁以后,和阿生放在一起就是两个色号。好在他浓眉大眼,将来可以走阳刚路线,若是遗传到了丁氏的小眼睛那才是真的药丸。
阿生则完全继承了父亲的好相貌。
没错,小妾一大堆的渣爹长了一张帅哥脸。曹嵩当年在一大堆曹姓少年中被曹腾挑中成为养子,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长得好。没有科举的年代,脸在官场上就非常重要。但凡做到高位的文官,就没有一个是丑的。曹腾虽然是宦官,但官至大长秋、费亭侯,他挑养子是要继承他的政治资本的,自然要挑一个能够顺利升官的。小孩子才智还不明显,但好不好看却是一眼的事。
注【1】:这里的“出门”是出嫁的意思。
第5章 降雪日
冬季来临了。
寒风呼啸起来的时候,阿生就格外想念一种植物——棉花。她这辈子的体质敏感,皮裘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腥臊味总让她想打喷嚏。祖父一边叹气,一边让人将阿生的狼皮袄收起来,改用兔绒给她的絮衣镶边。
“如今才刚刚起风,到了正月里,我看你怎么办。”
这年头能穿上皮草的都是富贵人家,她却嫌弃皮草味道大,这也是没谁了。
阿生把头埋在祖父胸口使劲蹭,一直蹭到老人家不再纠结衣服的事情。
阿生从这个冬天开始告别了开裆裤和尿布。她磨着乳母缯氏给她做了几条短裤作为内裤换洗,才算是开心了,这年头的兜裆布,或是俗称的袴和裈都让阿生有一种诡异的危机感,总觉得它们不是会散掉就是会走光。
阿生身边的婢女乳母也渐渐习惯了这个小主人各种古怪的要求。从布制的枕头到每天必喝的牛乳,衣食住行都和别人家的小孩有所不同。因此,当阿生让缯氏做短裤的时候,她也没有异议,偷偷就给做好了,连丁氏和祖父母都不知道。
阿生对此非常满意。
这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自己这个小主人才是缯氏效忠的对象,而不是府中的大人。有人听话,她能够施展的余地就会大很多。
阿生是使唤不动婢女们的,她们属于费亭侯府。乳母史氏是跟着母亲陪嫁过来的,有丁氏做靠山,面上再恭敬骨子里也是不怕小主人的。小主人过了年也才虚岁三岁,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就可以抹杀阿生的发言权。要不是阿生被祖父宠上了天,她和史氏之间谁做主还不一定呢。
只有缯氏,她是自由民,从民间来的乳母,没靠山还单纯。只要阿生说一句“不喜欢她”,她就随时可能被辞退。阿生刚出生的时候就不爱喝她的奶,后来又早早地开始吃辅食。因此,缯氏总是小心翼翼的,一心一意将阿生的生活起居照顾得面面俱到。
这事祖父也知道。
十一月初,阿生偷拿了祖父的一卷《论语》,让缯氏藏在衣服里带回卧室去看。第二天,曹腾就叫了缯氏去问话。
缯氏面红耳赤地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小郎君屋里的事,婢子不能对外说。”
事后,曹腾一边拍阿生的小屁股,一边跟她说:“你喝奶的时候不喜欢缯氏,如今眼光倒是好起来了。”
阿生“嘿嘿”笑,然后屁股上就挨了重重一下。
“小心思也多了。”
阿生就噘嘴:“满屋子的人,只有缯家阿母当我是主人。”
曹腾又狠狠拍了一下:“你想要人手做什么?”
阿生就叫屈:“我就想开春找点海外的奇花异草种,再做个小磨,等到豆子下来了给祖父磨豆腐吃。可让母亲知道了,又说我铺张。”
曹腾的手就停住了,帮阿生将裤子拉上,外袍整理好。“豆腐啊?”
“嗯。熟豆腐,跟市面上那些生豆腐不一样。”
祖父略一思量:“你和吉利过了年就虚三岁了,该有自己的人了。虽说父母在,不分产,但谁家的小郎君没几个忠仆呢?回头我给你们挑几个人吧。”
阿生抱住祖父狠狠亲了一口。
“阿兄跟我说他想要一个高壮的护院,能够把他抗在肩上让他摘柿子。”
曹腾就笑:“吉利越发闹腾了,人还小,就想上房摘瓦,跑起来飞快,那些个婢女天天被他累得满头大汗。该找个厉害的看着他。”
“我想要一个会做石磨的工匠,和一个懂农活的花匠。”
“呦,你这个要求高了,得慢慢寻。好工匠可不会乐意给三岁的小郎君闹着玩,如果不是生活所迫,人家也是有傲气的。”
阿生眨眨眼。
祖父立马就妥协了:“这几年京畿直隶多灾荒,卖身为奴的人多,仔细找找还是有的。”
灾荒?
阿生仿佛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虽然她没有抓住头脑中的那条线索,但藏在血液里的某种东西窜起了一道小火苗。
“卖身为奴的人中若有工匠,我全要了。我不要婢女,缯氏就够了。”
曹腾的目光瞬间就变了,他仔细打量着怀里乳臭未干的小儿,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阿生扒着祖父的衣襟,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全是纯粹的渴望,她已经开始巴拉当前生产力下可以制造的玩意儿了:织布机、曲辕犁、耧车、水车,不知道这些东西已经被发明出来了没有。但是纸张一定是没有普及,祖父还在用竹简和布帛呢。
“你还真是……男子的命格。”曹腾叹气,“但不行,一次性购买太多人口太扎眼了。世家大族也都喜欢收拢工匠。”
哦。
阿生低落了。还有社会限制呢。那可能打铁也凉了,会被皇帝当造反抓起来的。她还是得从种花种草开始,真正的工业没有一个稳定的、天高皇帝远的基地是无法开始的。
“你喜欢看书,这很好。”祖父接着说,“《论语》看懂了吗?”
阿生:……我还以为偷书这事已经揭过去了。
“等年后空了,开始教你认字。”
阿生晃晃小短腿:“阿兄也认字吗?”
“也认。磨磨他的性子。祖父时日不多了,趁着还健朗多教教你们。”
阿生惊得睁大了双眼:“祖父!祖父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曹腾笑了笑,将她放到地上往外赶:“你去找吉利玩吧。你以后要靠他,多和他相处,别走得太快。”
阿生被缯氏抱着,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她和哥哥的院落。
昨天夜里下了今年第一场雪,虽然只有薄薄一层,但看着就让人觉得冷。阿生裹在厚厚的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大披风里,盘腿坐在门口看雪景。屋里在烧炭,炭火上烤着香料,暖暖的熏得人昏昏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