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腾被双胞胎的一唱一和逗乐了:“可不敢非议当朝。几十年前班孟坚所撰《汉书》,也不过是到王莽罢了。”
阿生眼睛一亮,总算听到了个熟悉的名字:王莽。王莽新政结束了西汉王朝她是知道的。那如今……
“今朝也是称汉吗?”
“世祖光复大汉,功在千秋。”
行了,现在是东汉。世祖这个称呼太泛滥,阿生不知道他是哪个,如果曹腾讲的是“光武帝刘秀”,那她能更肯定。但目前给出的信息足够阿生做个初步的判断了。
她见好就收,没有再问祖父当今皇帝叫啥之类大逆不道的问题,就算曹腾说出一个带“刘”的名字来,她也两眼一抹黑。原谅她贫乏的历史知识储备,除了刘邦、刘彻、刘秀,她还能清晰记得的就只有刘备和刘阿斗了。然而那已经是三国时期的人物了。
不是架空就好,至少不用担心街头巷尾突然跑出一个魔法师来,认真搞科学过小日子吧。
想通了这一点的阿生开始愉快地享受过年的时光。
各地的年礼陆续进京了。费亭侯府天天能够收到远道而来的礼物,老家沛国谯县的、北地边关朋友的,还有经过宫中赏赐的来自大江南北的奇货。
阿生在其中发现了奶酪和水稻,从此她对于年礼充满了热情,天天拉着吉利去府库淘宝。虽然大部分是没什么意义的珠宝首饰绫罗绸缎,但只要淘下去,总能有收获,比起困守侯府一年的收获都大。
水稻、糯米、山药、薏米、绿豆、红豆……都没有普及,但作为各地和外邦进贡的特产,还是有少量出现在了曹家的府库中。往年这些东西不是煮了尝鲜就是任凭腐烂了,但今年,但凡还有繁殖希望的都被阿生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年后就是春季。春季啊,希望的季节,播种的季节。
比起需要磨面技术的麦粉,大米饭更加现实,而且米粉比麦粉好磨多了,她可以做糯米糍吃。一想到经过努力后能够达到那样的未来,她就开心得想哼歌:“我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啦啦啦啦啦~”
吉利没有办法理解阿生的远大志向。他喜欢北地来的小匕首,同时鄙视阿生的口味:“如意,馋嘴,羞羞。”
阿生心情好,给哥哥扮了个鬼脸,继续在犄角旮旯里淘她的宝贝。缯氏跟在后面,战战兢兢地将阿生翻乱的物品整理好。
“咦,这个东西长得好像竹子,但又不是竹子。”阿生从一箱蜀锦后面翻出了两根已经枯黄的长杆样的植物,她盯着它们看了2秒,然后大脑就炸了。“天啦噜!我竟然发现了甘蔗!汉朝人这么强大的吗?”
有了甘蔗却没有白糖,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一场食品变革,以及,数不尽的钱!
阿生跳起来。我要去南方圈地,甘蔗水稻红豆啊啊啊啊啊;我要去北方圈地,酸奶羊毛乳酪啊啊啊啊啊;我要去新疆圈地,日照温差种水果还有丝绸之路带来的新品种。
她瞬间给自己的人生作了不下二十种规划,捧着脑袋笑成了个小傻子。活着,真好!
吉利:完了,妹妹馋傻了。
新年还有一个好处是母亲的心情比较阳光明媚。曹嵩但凡要宴客,或是去朋友家串门,都只能带着正妻去撑场面。于是平日里在家中不受待见的丁氏突然就有了很高的存在感。所谓嫡妻的优越之处就是在这里啊!
且但凡已婚妇女们凑在一起,都羡慕丁氏的运气。“嫡长子嫡次子出生不过两年,肚子里就又有了一个。名分、宠爱、子嗣都具备了,怎么不让人羡慕?”
虽说事实完全不是这样,但丁氏还是面上有光,连带着气色都好看不少。虽然在别人说到“嫡次子”的时候有些尴尬,但到底也是自己的孩子。“我家二郎长得像郎君,白净俊朗,就是胎中体弱让人担心。”
旁边马上有人劝道:“双生子都活了下来,且长相不同,已经是祖先福佑绵长了。”
丁氏抿着嘴笑:“我就指望大郎能够看顾他了。二郎也不需要承担家业,将来做个风流倜傥的小郎君也不错。”
你看,练一练,丁氏不也就会说瞎话了吗?
第9章 神童名
正月十四,曹家开门宴客。
一大早,丁氏就带着婢女仆从忙碌上了。从厨房里传出来的肉羹的香气几乎覆盖了半个府邸;而宴客的院落里兵荒马乱:搬坐具的、擦地板的、摆装饰的、烧香料的……人人都面带喜色,脚下生风。
阿生和吉利屋中的仆人被抽调了大半。他们也都乐意去前院帮忙,能够在主母面前露脸不说,还有额外的奖金拿,不去才是傻子。
吉利还没有察觉到,但阿生就一个人生闷气了。真是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一群目光短浅、认不清自己本职的家伙。且他们擅离职守都没有经小主人同意,这算什么?她和哥哥又算什么?
她在内心的小本本里将这次偷跑的人一个不落地记下了,同时打上不可重用的标签。
至于留下的人,她也记下了。
其中令阿生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新来三个月的婢女。她是给阿生准备洗澡水和洗脸水的,平日里是个沉默寡言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性格。她令阿生印象深刻的点在于,史氏叫她去前院帮忙的时候她一口拒绝了:“等小郎君醒了,婢子得准备洗脸水。”
史氏笑话她:“你当洗脸是多么大的事,谁不会准备洗脸水,非要你来?”
“若是其他人有差池,便是婢子的责任了。”
史氏也就没有强求。去宴客厅帮忙是美差,贿赂她以求前去的人都有。她是看这个婢女老实,好几次被夫人名下的婢女欺负了也没吭声,所以这回补偿她的,不料对方却不领情。
史氏没料到的是,阿生这时已经醒了,躺在床上听见了她们的对话。阿生默默给这婢女点了一个赞:有责任意识,心里有主见,就比她的同事们强一大截。
于是起床洗脸的时候,阿生就装作无意地问道:“你叫什么?”
洗脸婢女连忙将细麻布放下,低头行礼:“婢子颜文。”
边上侍奉熏香的婢女就笑,她知道小姐妹要出头了:“小郎君叫她阿文就好。她家原本有些产业,家里就她一个女儿,所以家中长辈正儿八经地请人取了好名,礼仪也学得好。跟我们这些只能随便叫着称呼的人比起来,真是让人羡慕。”
熏香婢女是个活泼的性格,在丁夫人那里的时候让人觉得不庄重,因而虽然是从小养大的婢女却不受重用。通常来讲,阿生也不会喜欢这种大嘴巴的下人。但今日却有几点引起了阿生的注意:
第一,她向往有一个专属的姓名和良好的教育,说明骨子里的奴性要比那些得主人赐名就开心得要死的仆人轻很多。作为一个从小就被灌输奴化思想的人来说,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
第二,阿文刚来几个月,可见她与阿文交情不深。然而一个交情不深、与她性格截然相反的人获得主人青眼,她能够不嫉妒,可见心性不坏。
第三,这人说话也很有水准。话里话外阿文曾经是家中受宠的自由民,家教比普通下人好一大截。这放在任何主人那里都立马会对阿文刮目相看。但原本家中殷实的阿文如何就卖身为奴了,她就略过不提了。话多,但不说人不好,不戳人痛处。这是情商高。
阿生突然发现她屋里也是有珍珠的,只是平日里鱼目太多,她没有认真去了解过她们罢了。
“你既然羡慕阿文的名字,说明你自己的名字不好听了,不如说出来让大家乐乐?”阿生逗她道。
“小郎君也会促狭了。”熏香婢女一点都不局促,假意生气,但脸上的酒窝怎么都遮不住。
阿文还是低着头:“小郎君,她名叫阿香。”
这时候吉利也已经梳洗好了,跑过来跟妹妹说话,正巧听见了。“阿香这名字挺好的呀。”
仍是阿文回答:“两位小郎君有所不知,府上各个屋里掌香的婢女,十有八九是叫阿香的。”
哦,掌香,所以叫阿香。这相当于是个简单粗暴的职称,如果岗位调换了去厨房,也许就叫阿勺了。阿生又继续问了阿文和阿香几个问题,才知道这种以职位称呼的人在曹府仆人中占了相当一部分,都是自幼卖身或者世代为奴的。底层奴隶不光没有姓氏,连个固定的名字都没有。在曹家官方的名册中,他们就是个数字。
阿生同情阿香,但也没有贸然给她取名。她既然中意阿文和阿香,就该认真地对待她们。
等到中午时分,吉利又被母亲叫走的时候,她踢踏着小木屐去祖父的梅园了。青伯是大管家,对府中的下人了如指掌,让青伯去查查阿文和阿香的底细品性,没有问题她就把她们两个提拔上来。
祖父说了,她虚三岁了,该有自己的忠仆了。
“祖父。”阿生欢欢喜喜地拉开绢门。她人小灵活,门口的男仆阻拦不及,让她溜进去了。
屋里熏着淡雅的檀香,混着煎茶的葱姜味。
阿生眨眨眼,小短腿一弯,规规矩矩地在竹制地面上坐好,装作大人的模样行礼。“祖父有客人,是我莽撞了。”
客人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但即便身着锦衣也掩藏不住他健壮的身体轮廓和宛如铁石一般的气质。
曹腾笑着指阿生,给客人介绍:“这是巨高(曹嵩的字)的二郎,说是三岁,其实还不到20个月。”他言语里是有自豪的,曹生绝对算得上是神童了,连带着吉利的智商发育都早。
客人见阿生一个小豆丁跪坐恭敬,强装成熟的模样说不出的喜感,当下也收了杀气,和颜悦色地同她打招呼:“小郎君。”
曹腾又跟阿生说:“这位是种尚书。”
“欸欸,朝廷调令未下达,可不敢擅自称尚书。暠还是南郡太守。”
“迟迟不让返回南郡,皇帝又命随驾祭五帝,种公还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我怕等正式的调令下来,种公的门户被道喜之人挤满,就没有曹某的位置喽。”
“曹公莫要取笑。”
阿生睁大眼睛看两个老头寒暄,他们没有称字,而是采用了“种公”、“曹公”这种比较生分的称谓,但明明语气神情都像朋友一样。
这位“种公”是个厉害人,她隐约记得太守是东汉的地方官,尚书更是一个阿生耳熟的官职。“敢问,尚书是哪一部的尚书?”问题刚刚脱口而出阿生就意识到不对,三省六部是隋唐时期的制度,现在还是东汉,这个尚书绝不是“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的那个她所知道的“尚书”。
果然,这位种太守,或者说即将上任的种尚书不解其意。“小郎君所指的‘部’是何意思?”
好在阿生有急智,又拿祖父挡枪。“祖父曾说,治国与治家道理相通,官员各司其职便如家人各守其位。父亲养家,母亲管家,家丁护院,仆妇洒扫,婢女侍衣食。敢问尚书在朝廷中,掌管何事?”
种暠惊奇地打量阿生。通常这个岁数的小孩不过是能够通顺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愿望,某些被宠坏的还要靠哭和砸东西表达情绪呢。像阿生这样,对于抽象的家国概念展现出严密的逻辑推理能力,绝对称得上凤毛麟角。
他有意试探阿生,便当她是大人一样回答道:“初,尚书为少府下属,掌管文书,交通内外;至本朝日渐隆重,不受三公与大将军制约。”【1】
阿生秒懂,换个词就好理解了:皇帝秘书。跟后世一样,说说是个开会时作记录的,其实权利大到可怕。没有明确的职责,就相当于无所不管。联合国秘书长了解一下,韩国青瓦台秘书处了解一下。古今中外政治道理都是一样的。
她点点头:“名轻权重。”是个实差。
种暠更加称奇,她竟然还真就听懂了。没等他惊奇完,阿生的下一个问题就抛过来了。
“种公能做到尚书,定有过人之处。是品行过于常人呢?才华过于常人呢?还是祖先的遗泽过于常人呢?”
阿生记得隋唐之前没有科举,是举荐制度。但举荐制度非常受人为因素影响,从举贤才变化为举家世,最后造成了士族门阀垄断,腐败横行。她历史细节学得不好,规律性的东西却记忆尤深。这里表面上是在问选官制度,实际上她是想根据这位高官的回答来判断现有政府的生命力。
难得逮到一个愿意认真跟她说话的外人,还是政府官员,不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怎么行?
种暠的神情已经变得无比郑重,他思忖片刻才缓缓开口:“家世、品行、才华,三者一体。贫民氓隶,生无所教,目不识丁;家学渊源者,幼读《诗》《书》,蒙圣人教化,品行才华自然高于常人。暠自认为德才兼备,但追根溯源,还是先祖遗泽惠及我。”
阿生猛然意识到,东汉纸张还没有取代竹简布帛,所以读书成本高到可怕,贫穷就意味着文盲。穷书生靠抄书借书一步步学成大儒的故事,在此时缺乏现实基础。难怪是隋唐才出现科举,这何尝不是纸张普及后的必然结果呢?
造纸这一项,时间上必须远远优先于教育普及和改革官制。
学到了,学到了。她虽然超前千年,但头脑中的东西太多太乱,只有通过学习眼下的现状,知行合一,才能少走弯路。
阿生恭恭敬敬地朝种暠行大礼:“谨受教。”然后就坐在一旁安静听祖父和贵客讲话。
种暠顺着话题唏嘘:“便是家世德才皆有,朝中无人也难以升迁。若非曹公,我哪能有今日?”
曹腾连忙摆手:“我一介宦官怎么敢说举荐重臣,不过是在小人中伤栋梁蒙蔽皇帝时说了两句公道话。种公切莫再说是被宦官举荐的,于名声有碍。”
“哼。”种老头鼻子出气,“既然受了曹公的恩义,就不怕人说。正是曹公的公道话我才有今日,我行得端做得正,不怕人说。”
阿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二十多分钟,她就喜欢上了种暠这个老头。能力有、脾气直、不畏流言、即便是对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也很尊重……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祖父的朋友质量非常高啊。
“曹公家有神童,更该为子孙考虑。梁冀跋扈不义,远近皆闻,而皇帝年岁渐长。暠言尽于此,望曹公早做打算。”种暠告辞时留下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曹腾闻言只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