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利被妹妹夸到脸红:“那是!”
“——但是随便伤人是不对的。”
“哦。”再次失落。
阿生装成大人样,摸哥哥的头顶:“吉利乖乖。”吉利立马不乐意了,他才是大的那个,反手拍阿生的脑门:“如意乖乖。”
在爷爷和阿生的共同努力下,终于控制住了场面。冷敷到位、儿医到位,父亲从密室出来后脸色明显好看不少,只是像压了什么心事。祖母回来了,府上开始戒严,伴随着吉利病重的消息不停扩散,甚至连曹嵩的小妾和大部分下仆都被瞒了过去。
因为吉利被关在了祖父的院子里,阿生就接替哥哥承担起了在母亲膝下尽孝的职责。丁氏每日都要拉着她问上百八十遍“你今日见到你阿兄了么”或者“你阿兄真的没事对么”。丁氏孕期忧郁,动不动就脑补无情的男人们头脑一热来个假戏真做,弄死了她的宝贝长子。
相处久了,阿生也没了脾气。丁氏再不好,至少母爱是真切的。且天大地大,孕妇最大,顺着她点总是没错的。丁氏忧思过度,会对胎儿不好。
“天暖了,惊蛰了,母亲去院子里走走吧。”
丁氏跪坐在坐具上插花。这时候中国的插花艺术还处于萌芽阶段,丁氏却是这方面的行家,她擅长用最普通的野花插出各种好看的盆景。现在她手上的就是一小盆黄色的野花,中间夹着好几支迎春,整体用黄色拼成立体的小老虎的形状,惟妙惟肖,充满童趣。
她将插好的老虎盆栽给阿生看。“好看吗?你觉得你阿兄会喜欢吗?”
“嗯。”阿生拼命点头,“随心所欲,是大家之作。”
丁氏和婢女们纷纷捂嘴笑。“你这孩子嘴甜起来没个谱。只是插个花罢了,放不了十天就谢了。”丁氏自从被阿生夸奖了插花技艺后,便与她亲近不少。父母也是需要树立自信心的,尤其是丁氏这样的父母。
阿生拉拉丁氏的袖子:“母亲与我一同去院子里采花吧。”
丁氏摸着肚子犯愁:“我身子重了,怕不好走动。你让乳母带你去玩,顺便帮我采些桃枝回来罢。”
阿生心说,就是身子重了才要适当运动,这样有利生产。但这话从她一个小孩子嘴里说出来不能让人信服啊。好在丁氏身边也是靠谱的人的。一个板着脸的青年女子沉声说:“夫人虽然此前受了惊吓,但立春后也渐渐坐稳了胎,正是可以走动的时候。若是怕早产,七个月后再修养也不迟。”
丁氏这才在婢女们的搀扶了站起身,拉着阿生的小手往外走。
阿生好奇地打量刚刚说话的女子:“这人懂医术?”
“莫不是又想从母亲这里挖人?前不久才将阿香给了你。”
阿生连忙否认:“母亲才是正需要用到医术的时候。”
丁氏就夸她纯孝。“这个是丁针,算起来是丁家庶支远房。她母亲就是懂巫医的,服侍你外祖母生下了我们兄妹五个;丁针自己守寡后孤身无依,就跟我嫁来了曹家。”
作为陪嫁,说明是地位很低的庶支了,与奴婢也没有多少差别。
阿生留了个印象就没再多问。她的人手已经足够多了。缯氏带着颜文,以及刚刚改名洛迟的阿香,将阿生的身边守得严严实实。“洛”,是阿迟自己选择的姓氏,她是孤儿,最美的记忆就是初来洛阳时见到的洛水。
若是阿生想要做些简单的道具,祖父给她找来的匠艾就足够好用。匠艾是个一脸苦相的大汉,有着与外表不符的灵活头脑,骨子里相当骄傲,驳斥了阿生的方案好几次,但最终是帮她把新式石磨与筛子都做了出来,现在正在钻研织布机。匠艾该是个有文化的,虽然他拒不承认自己识字,但从思维方式和知识面上看应该有非常良好的师承。
匠艾的妻子白天在阿生屋里做缝补的工作,根据情商最高的洛迟说“是个老实人,比她丈夫单纯得多”。
与高深莫测的匠艾相比,一同被曹腾找来的赵狗就是个最朴实的农民,有着封建时代底层百姓所有的毛病:迷信、畏缩、重男轻女、经验主义,优点是听话和勤劳,对种植业有着极深的感情。阿生让他试种的种子他全恨不得当祖宗供起来。
赵狗因为饥荒破产的时候,将妻子和女儿全卖了。大儿子死于徭役,二儿子为了给生病的弟弟妹妹省吃的活活饿死了,就剩下一个七岁的小儿子赵小狗,跟着赵狗来到曹家。
赵小狗和缯氏的儿子田小牛、田小马,都是阿生将来书童的预备役。但能不能正式成为书童,还要看造化。
吉利被关在梅园,在封闭的环境中适应陌生的下人。他手中的人数应该与阿生差不多,只不过构成天差地别:稳重周到的中老年妇女、人高马大的护院、以及十五六岁上下的僮仆。吉利身边不留花季少女,这点可以说非常严格了。
第12章 润无声
益州是东汉叛乱不断的地区。大片大片的山林被少数民族所占据,随着中央王朝在西南的拓荒,征服、归顺、反叛的故事几乎每年都在上演。然而,与北方赫赫威名的匈奴、乌桓、羌族相比,松散的“南蛮”们从来就没有形成过一个值得纪念的名字,也没有打过一次让中央王朝困扰的战争。
他们就是被叫做南蛮罢了。
就算是刘氏自己,也快记不清部落的名字了。她懂事起,家里就姓刘了,归顺的蛮人随国姓是一种时尚。
然而名字容易改,习俗却不容易变。刘氏的父兄很是风光过,他们征讨别的部落,杀掉男人,掠夺女人。最后,当他们将刀头再次指向中央王朝的时候,他们败了。他们曾经对别的部落做过的事情发生在了他们自己的身上。
对待异族,汉人并没有比蛮人更加仁慈。
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成了阶下囚,被平叛的军队带出了群山环绕的四川盆地,来到了繁华富饶的雒阳。漫长的屈辱磨灭了她许多记忆:父母的名字、部落的语言,还有曾经骄傲得像只小孔雀一样的自己。渐渐的,为婢为妾也不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了,有一个好主人,吃好穿好,不用挨打,再养条小蛇,在曹家的日子就是她所期望的最好的生活了。
然而这样的好生活也虚幻得很,一戳就破。
死亡将近的时候,血液燃烧。不甘心啊,不甘心啊,她这一辈子,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来得及干。她突然就梦到了家乡,崇山峻岭、巴山夜雨,然后是洒落林间的鲜血、厮杀声、哀嚎声,熊熊燃烧的大火毁灭了山寨,再然后是富丽堂皇的京师豪宅,细致得如同一场百年凌迟。
最后,她看见了几乎融化在晨光里的幼童的身影。
“你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我想回家。她努力想要维持住一个成年人的尊严,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下来。蛮人的生命是大山里的野草,只要有了适宜的土壤,就可以死灰复燃。
刘氏睁开眼,农家小屋里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外头打雷了,还有春雨淅淅沥沥的声音。这几年多旱灾,这么好的春雨不知道能下多久。
养了三个月,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下地走动不成问题,只是没有自由。
一名壮实的少女短褐粗衣,提剑坐在门口,木讷得如同顽石。刘氏苦笑,这其实没有必要。她和普通的汉人女子没有什么不同,当年太小没锻炼过体能,也没记住多少部落的事情,思维方式全被世家大族的繁文缛节所占据,说得最流畅的是雒阳官话。这样的她能够翻出什么浪花来吗?
“小女郎想让我做什么?”刘氏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里十分清楚。
果然,守在门口的少女是醒着的。她提剑而起:“我去问。”
第二日她就回来了。“小二郎君问你,你会写字和计数吗?”
刘氏有些诧异:“会天干与地支。”
又过了四五天,那边的回复才到。一块木板,上面刻了近百个汉字,另外有毛笔、墨丸与空白竹简。“小二郎君说,先学,才好替她办事。”
没有说明,没有老师,就让她学字。刘氏不笨,但也对这种没头没脑的局面抓瞎了。她怀疑那位神仙似的小女郎在耍她玩。原本在她的预期中,该是要养蛇的,或许还会有人严刑逼问她的来历与养蛇的技术。没想到,对方却是一副要长期养着她费粮食的架势。
给好几个文化人当了几年小妾,刘氏是认得一些字的,不止天干和地支。但木板上的生字也是不少,而且,还得学数字,一种古怪的像蛇一样的符号的数字。刘氏用毛笔照葫芦画了几天瓢,就感觉不行。
“剩下的我学不会,你得给我找个夫子。”刘氏把作业交给守门少女时说。
又过了七八天,来了一个乳臭未干的男孩。他脸上还有贫穷留下的印记,但举止都有了被教养过的痕迹。“这个是田大郎,以后,每五天他会来一次。”
田大郎还是个孩子,再稳重,也给这个农家小院添了不少生机。他也才刚刚开蒙,教刘氏几乎是现学现卖。
“我跟二郎一起念书。二郎待人真好,从没有打骂,还给我们讲故事。”刘氏做饭的时候,田大郎就蹲坐在灶台底下帮她烧火,“可惜我脑子没有阿弟灵光,拼命学也跟不上大郎和二郎的进度。二郎说,我是开蒙晚被耽搁了。”
“你才八岁,就算开蒙晚。那我二十岁才开始识字的算什么呢?”
田大郎稍微有被安慰到,但还是说:“要按周岁算,大郎二郎还不到两岁呢。”
“他们不一样,他们是贵人。”
“二郎说,没什么不一样的。笨就是笨,聪明就是聪明。出身低就对自己放松要求,那子子孙孙都会出身低。”
田大郎三句话不离“二郎说”,连带着刘氏脑海中“二郎”的印象都清晰起来。那个小仙童哟。
清明过后,田大郎开始带来一些泛黄的草纸,教刘氏画表格:第一列日期、第二列入、第三列出、第四列损耗……另外还有温度、光照、天气等等。
“这是要做什么?”
“小二郎君说,你该开始做事了。”守门少女像幽灵一样突然开口。
“养蛇?”
她摇摇头:“养鸡。”
“啥?”
“你们南方,除了多蛇,还是最早养鸡的地方之一。”
“可是我……”
“不会,就慢慢学。”
“……”
“各个地区的鸡种都已经在路上了。配种,你会吧?不会,还有附近养鸡的农妇。”
刘氏无力反驳,只能躺平接受:“斗鸡?鸣鸡?小女郎是要毛色漂亮的?擅斗的?打鸣准时响亮的?”
守门人沉默了。刘氏已经习惯了她的呆板。果不其然,少女再次提剑而起:“我去问。”
刘氏按按额角,她突然有了智商上的优越感。
当晚少女就回来了,跟个复读机一样一讲一大段:“小二郎君说,外表叫声都不重要。她要长得快、产蛋多、肉好吃、听话温顺不容易走丢,喜欢吃蝗虫青草,耗谷物少,强健不容易生病的。”
“啥?”
“长得快、产蛋多、肉好吃、听话温顺不容易走丢,喜欢吃蝗虫青草,耗谷物少,强健不容易生病的。”
行……吧。
“等鸡苗到了就先试试人工孵蛋。生态农业再说。”
孵蛋还能人孵蛋?生态农业又是个什么词?刘氏坐在简陋的草席上思考了两秒钟人生。“行……吧。”
有事情做就好。
让刘氏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阿生,此时正哼着小曲走在梅园里。洛迟和缯氏带着提食盒的婢女走在后面。
“主人今日心情不错?”洛迟主动跟她搭话,也只有洛迟会主动跟阿生搭话,“又唱不知从哪里来的曲调了。”
阿生嘴里的《青花瓷》旋律戛然而止:“跟豆腐脑一样,从天上来的。”
缯氏和婢女们都被逗笑了。缯氏的两个儿子都能跟阿生一起读书,她对此感激涕零,笑容都多了不少。
拉开绢门,脱鞋入屋,就看见曹吉利跪坐在几案后两眼发光。“如意,今天有豆腐脑吗?”
如意骄傲地抬起小下巴:“不光有豆腐脑,还有菘菜羊肉馅的白面包子。你快夸我。”
吉利捏她的脸:“如意如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如意一把拍掉哥哥作乱的手:“那你别吃我的呀。”
吉利不干了,死命揉阿生的脸。
阿生话都说不清:“煮……煮父……救我……呜呜呜呜……”
曹腾和吴氏的几案上已经摆上了豆腐脑和发面包子,这两样都是改良石磨后的产物,因为阿生还没有加上水力驱动,故而产量不高,只有主人家可以每日享用。
“吉利不要闹你二弟,开饭了。”
双胞胎这才分开,各自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安静地吃早饭。今天阿生心情好,给自己和哥哥每人一小碗豆腐脑和一个小包子尝鲜。在她的科学食谱中,小孩子不应该吃太多豆制品和盐。主要还是该吃鸡蛋、牛奶、淀粉和蔬菜。
“如意屋里的肉饼和豆花,做得越发好了。”曹腾吃饱喝足,跟阿生说,“今天是休沐,没课。你将这些吃食给你的父母也送去一份。”
吉利嚷嚷:“我也要去看母亲。”
“阿兄你还在病中呢。”如意笑嘻嘻,“你有什么要给母亲带的吗?”
“哦……那你将我新练的字带去吧。”
说到去看母亲,阿生的心情其实并不好。自从一个月前张氏生下了曹家三郎,丁氏就又焦虑上了。她是那种“虽然我很焦虑,但我不说我不说”的模样。阿生又不是傻的,怎么能不担心她?
丁氏的逻辑是这样的。
吉利得罪了梁家,将来的仕途就被斩去大半。阿生虽然称作二郎,但其实是个女孩子,打理家业还行,想走上官场是不可能的。即便是班昭那样世家出身的大才女,最多也是能够入宫讲学。那再算下来,就轮到张氏生的老三曹德了。曹嵩喜欢张氏,连带着也喜欢曹德,一满月就取了大名,没准将来就让曹德入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