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针在旁边板着脸:“哪能次次如此。夫人这胎比较辛苦罢了。”
丁氏死命想将裙的下摆拉下去,这个姿势实在不雅。曹嵩笑着按住她,强行不让。两个人就裙子问题僵持起来。
阿生捂着眼睛往外跑,助攻已经到位,小孩子就撤吧。
今天跟着阿生的是洛迟,出了院子就笑个不停。“主人越发出息了。”
阿生抬起下巴:“撮合父母算什么出息呢?顶多算是我知情识趣。”
“是是是。主人是有大志向的。接下来去做什么?”
“我看母亲有些虚火。绿豆还有剩下吗?若有让缯氏熬些绿豆汤吧。老样子,她亲自去盯着,别让人做手脚。”阿生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天太热了,我想弄点冰。就算不吃,放在屋子里扇风也好啊。”
“冬季存下的冰还有不少。只要主人想用,想必大管家不会吝啬。”
阿生摇摇头。洛迟想到的是存冰,她想到的却是硝石。硝石可以制冰,还可以制化肥、火药,硝酸是三大强酸之一。几乎和石灰、硫酸一样,是必须弄到手的工业原料。
放在后世,硝酸化合物最主要的来源是合成氨技术,直接将大气中的氮气与电解水生成的氢气在高温高压下生成人类可以利用的氨,再将氨氧化来制取硝酸。这种方法放现在无异于天方夜谭。高温、高压、催化剂,三个条件一个都达不到。那就只好走另外一条路:硝石矿。
国内最大的硝石矿在新疆,次大的在陕西。更具体的位置,就需要实地考察了。
阿生坐在一颗桂花树下,拿枯枝在泥土上写写画画。洛迟特别会看眼色,阿生一旦开启沉思模式她就自动安静下来,侍立在一旁。
突然,光线变暗了。
泥土上的字迹本来就不好辨识,现在越来越模糊。阿生站起来揉揉脑袋,她的第一反应是中暑。但似乎不对,世界以一个固定的速度暗淡下去,就像太阳落山一般。
“啊——”
“天色怎么了?”
“日蚀了!都不要动!当心触怒上天!”
好吧,最后一个阿生听明白了。日食。周围已经乱成一团,到处都是人类瑟瑟发抖、低声祷告的声音。令她欣慰的是,这其中没有洛迟,她安静地站在自己身后抓着自己的肩膀,虽然手抖得厉害。
“阿迟别怕,天文现象而已。最多半个时辰就会恢复原样。”
洛迟默了片刻:“不是上天示警?”
阿生嗤笑一声:“日升日落,每日一次;月满月缺,每月一次;春去秋来,一年一次。日蚀与之类似,不过是出现得少,而且间隔不那么规律,愚人就因此恐慌了。若是每日一次日蚀,过上几年,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洛迟没笑,只是不抖了,她艰难地说:“主人……真是不凡。”
阿生没有再逼迫她,洛迟能够做到这样已经远远超过阿生的预期了。阿生拉住贴身婢女的手:“趁着还有些亮光,我们先往母亲院子里走。进屋掌灯,就像晚上一样过就是了。等会儿更加黑,万一乱起来受伤就不好了。”
“都听主人的。”
吉利和爷爷奶奶呆在一起,想来是没事的。那她就辛苦一下,去照顾父母吧。
她们刚刚没有走多远,转过几道门就能够看到丁氏的院子了。天光变得昏黄,照得院门如同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古怪而美丽。阿生还没有赞叹自然界的奇景,就听到洛迟一声大喝:“主人小心!”
阿生一愣,抬头望天。黑色天空上的太阳就剩下了月牙形状的半块,不知道是因为沙尘还是雾霭,她竟然可以直视太阳,橘黄色的太阳。
不对!
不是沙尘!
天空上充斥着黑色的小颗粒,铺天盖地卷席而来。是蝗虫!
洛迟一把将阿生抱到怀里,死死护在地上。即便如此,还是有虫子从手臂和衣服的缝隙里窜进来。听觉完全被淹没在昆虫翅膀扇动的“嗡嗡”声里,甚至手臂下方还能感受到误入其中的蝗虫的挣扎。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不停有蝗虫砸到洛迟身上。
“阿迟、阿迟!阿迟不要怕,蝗虫不吃人。”
洛迟像是没有听到,仍然死死抱着阿生。
“啊——疼——我的肚子——”院子里传来女人的呼喊。
“不好!是母亲。”阿生急了,“阿迟、阿迟!母亲!”
洛迟在漫天虫雨中跌跌撞撞爬起来,抱着阿生往前方跑。阿生费劲抓着洛迟的衣襟,不停地有蝗虫撞到阿生的后脑勺上,撞得她生疼。
但这个时候阿生顾不上疼,也顾不上洁癖。在日蚀和蝗虫大军的双重惊吓下,丁氏的生产状况不容乐观。而且此时下人们乱作一团,街上甚至会更加混乱,请医请稳婆全成问题。
“都冷静!”阿生进门就大喝,“不过是天黑罢了,天大地大,生孩子最大。母亲进产房去。灯都点起来,热水都烧起来。丁针看顾母亲。再派个人去梅园找祖父祖母。”
曹嵩到底是个主人,相对丁氏的仆从要冷静的多。第一个反应过来听从阿生的吩咐,抱起丁氏就往屋里跑。婢女们也纷纷像有了主心骨,各自忙活起来。
第15章 生产事(上)
吴氏跨入后宅正院的时候,最大的虫潮已经过去了。城中没有农田,留不住这些以禾本科为食的节肢动物。只是花草丛中好残留了几十只大蝗虫在蹦跶,相比平时岁月静好的模样可以说是很瘆人了。
阿生站在矮榻上,单手叉腰,如同一只小小的气势汹汹的茶壶:“上天怒不怒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怒的。不想帮母亲做事的现在就跪着吧,不用上天灭了你,曹家的家法先灭了你!”
“如意,你做什么怪样子?”
“祖母。”阿生委屈,“地上跪着的这两个,还有那边哭鼻子的一个,还有三个跑了。只顾着自己吓破胆了,连母亲生产这样的大事都敢玩忽职守。”
吴氏冷冷地看了眼那几个浑身颤抖的仆人。“拖下去吧。没听见小二郎君的命令?家法处置。”跟着吴氏来的都是提着火把的精干家丁,二话不说就把人拖走了。
吴氏亲自动手给阿生整理弄乱的衣服头发:“几个粗使的下人罢了,不值得你亲自与人呛声。”
阿生从袖子里抓出一只蝗虫,狠狠砸到地上。这家伙在她手臂上蹦跶好久了,可把她恶心坏了。她跳着脚去踩,然而腿短且软,踩了半天只把蝗虫踩了个半死。还是吉利跑上来一脚将它踩烂了,分不清颜色的汁液洒在土地上。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被挡住,天色全黑,费亭侯府中到处是火把与蜡烛,比平时夜晚还要明亮几分。产房里开始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呻吟声。吉利抱着妹妹轻声哄:
“如意不要怕,这是日蚀。”
“我知道。”
“如意不要怕,蝗虫拍死了。”
“哦。”
“如意不要怕,母亲在生阿弟。”
“我……懂。”然后阿生憋不住了,朝产房里喊,“母亲你先别叫这么大声,留着点力气吧。母亲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即便日蚀当头,吴氏也差点没笑出来:“你就是个操心的。阿丁好歹生过你们两个,会不知道?”
阿生犹自不服气:“红糖鸡蛋糕、面条、肉粥。”
吴氏点头派了身边一个中年妇女:“按照小二郎君的吩咐,给夫人准备些吃食。”
阿生就抱着哥哥肉嘟嘟的身体,不说话,静静地听产房里头的动静。
月亮的影子渐渐从太阳上挪开了,天地间重新充满了光明。但是费亭侯府上却依旧是沉重的氛围。
丁针隔着门回报:“羊水破了,宫口还没开。还请老夫人去请医和产婆。”
丁氏子宫的状态还没到马上要生的时候,生上三天都有可能。偏偏羊水破了之后,胎儿最好在24小时之内出生,不然窒息与感染的风险就会随着时间推移不停上升。
“老大人已经递了牌子给太医令,然而此时情况特殊,只怕是来不了。稳婆与妇医已经去找了,但街上先是一团糟,接下来又有城防管控,没有几个时辰怕是赶不到。只能劳烦你多费心。”
丁针在门背后沉默了几秒:“老夫人身边若有生产过的妇人,还请帮忙。夫人骤然惊产,胎位不正的可能极大。”
吴氏也抓瞎,她服侍过的梁太后没生孩子,因而有关妇人生产这块,她只懂理论知识,没有实践。最后挑来挑去,只有一个与吴氏一同从宫里出来的王媪,在妃嫔小产时护理过,因而被赶鸭子上架送进产房去。
“慢着。”阿生喊,“进母亲屋里的人都要以热水净手净面,换身干净的衣服,凡是铜具要清洗干净后在火上烤过,凡是布料都要用热水煮开后晾晒。”
她心中其实隐隐感觉到了古人不靠谱,比如王媪,算是地位较高的宫女吧,进产房也不洗个手。但就算是这种不靠谱的卫生环境,还是有成千上万的婴儿生了下来。阿生犹豫着要不要亲自进去看看,但她既怕自己带病菌进去,又怀疑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她熟悉的是现代化医学生孩子的那套。什么难产,一针催产素下去,再不行就剖宫产,简单粗暴。
中医是怎么生孩子来着?搜肠刮肚了半天,阿生才想出一句:“家里如果有人参,切片,以备不时之需。”危急时刻补充体力。
吴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人参,是指上党参吗?”
好吧,这个时候人参还没有普及呢,党参倒是更常见一些。但是党参能当人参用吗?阿生挠挠头:“算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当年就选修个中医课了。
太阳落山,熄灭了没几个小时的火把和蜡烛又被点了起来。祖父稳定人心后也赶来丁氏的院子。一家人就在夏季的晚风中吃了一顿简单的食不知味的晚餐。也许唯一还能享受美味的就只有尚不知道生产危险性的吉利了。
到了天色黑透,都快子时了,妇医和稳婆才被抓进府。
没错,是被抓进来的。
小老百姓都被蝗虫和日蚀吓破胆了。那稳婆抖得跟筛子似的。
吴氏皱眉:“怎么不是原先说好的那家?”
家丁也无可奈何:“原先的两个找不到了,也许是在混乱中出了什么意外。”
“你看看她抖的样子,怎么能用?”曹腾插话,又问哭丧着脸的老医生,“可是有什么不便?”
那老医生大约是个辅修迷信的方士,嚅嗫一下:“大凶之日,凶悍异常。妇孺小儿,没生还好;若有降生,必为不祥。”
阿生:“滚!”
吉利没听懂:“他说什么?”
阿生叉腰,又站到矮榻上去了:“这骗子说我们阿弟不祥,还说阿弟不如死了好。”
吉利差点没有扑上去跟老医生拼命。他不曾直面过生死,但也知道死是不好的,没见到骂人就常用死字吗?
曹腾叹气:“将这两位送回去罢,再找找。”
局面发展到这个地步,曹嵩也急了:“我亲自去。偌大的雒阳城,总有良医。”
曹腾摇摇头:“日蚀伴飞蝗,这般大的祸事,明日必有大朝。估计再过两个时辰,传唤入宫的小黄门就该到府了。夜深了,你们父子三个先去休息,这边由我和你母亲来操心吧。”
阿生这时候已经感觉到了焦虑。医和巫道不分家,靠谱的医生这个时候不是进宫照顾贵人了,就是明哲保身躲起来了,找到个医德普照的活菩萨除非是天降大运,剩下的那些99%都是学艺不精的骗子。
“不如我进去照看母亲吧。”她好歹理论和经验都有,虽然是另一个流派的理论和经验。
吉利也跟着着急:“我!我也要进去看母亲。”
吴氏沉吟不语,曹嵩先驳斥了她:“你生过孩子?”
“没……”
父亲蹲下来将双胞胎一并揽在怀里:“父亲同你们一样着急,但我们急也没用。相信你们母亲会好好将你们阿弟生下来。听话。”
曹嵩因为明日的早朝必须去休息。双胞胎也被乳母抱走了。吴氏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生被抱走的方向。
“阿腾,你觉得如意她……”
曹腾摇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阿生神异,或许真能帮到丁氏。但在曹腾和吴氏看来,保护阿生的优先级远在保护丁氏之上。如今正是大灾之时,朝中人心浮动,如果让阿生三岁助产的事情传出去,不管是被当成祥瑞还是妖孽,都逃不过一个祭天的结局。
曹腾默许曹嵩将阿生带走,就是已经有了决断了。“是我家对不起阿丁。”
吴氏合了合眼:“如意未必就甘心了。阿丁平安生产还好,若到了明天这个时候,你看她会不会闯进来。”
“阿青带人守着门口,不许两位小郎君进来。”
阿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禁足了。第一次,她在这个家中行动受限,还颇为不适应。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两个粗壮的家丁依旧跟铁塔似的守在门口。
她心中大叫一声“不好”。
准是丁氏的生产还没有结束,不然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让她和哥哥同时被关起来。算算时间,从发动到现在已经超过22个小时了。
药丸!
胎心稳不稳不知道,但从丁氏的那个出水量看,羊水肯定是不足了。阿生拉起还在喝肉粥的吉利小哥哥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就被家丁挡了回来。“老大人说,请两位小郎君在屋中耐心等候。”
阿生强行压住内心的不安:“那让我的婢女去正院打听情况,可好?”
“是啊是啊,母亲和阿弟一点消息都没有,真让人担心。”
家丁仍是铁面无私:“老大人吩咐了,不能让一个人出院门。”
他们越是阻拦,阿生就越感觉到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