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的一共有十个大汉,想要出去,得用巧劲,还得靠配合。双胞胎身边是有忠仆的,尤其是吉利那边有一个人高马大跑得飞快的护院。祖父出手大方,这名护院的身体素质和实战经验都在曹府中数一数二,问题是怎么将消息送出去。
等到厨房的婢女来收拾盘子的时候,阿生就说,母亲今日生产,她和哥哥停课,对不起伴读田家兄弟和赵小狗,为了补偿他们,将吃剩下的包子送给他们吃。厨房的婢女不得贪污,等复课后她要亲自跟伴读们确认。
天气炎热,这些包子很快就会被拆开,里面藏着的字条也会被伴读们发现。阿生就祈祷这几个小伙伴足够机灵。他们确实也不笨。还没到下午四点,吉利的护院带着匠艾就杀到了,连同婢女乳母们以铜盆瓦罐作武器里外夹击,终于突破了保卫圈。
高大的汉子一边抗一个娃娃,朝着正院飞奔。
守在正院门口的人更多。
阿生急得大喊:“祖父,祖母,与我说说母亲如何了?”
吉利被妹妹感染了情绪,嗓门跟喇叭似的响:“母亲!母亲!”
跑到正院的己方人手少得可怜,除了双胞胎就只有吉利的护院一人。双拳难敌四手,且他肩上还扛着两个孩子。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阿生就和吉利小哥哥一起哭喊,一直哭到嗓子都哑了。吴氏先没忍住,放他们进来了。
此时,是六月初一的傍晚。曹嵩都跟皇帝祭完神仙了,三公都被撤职换人了。一遇到天灾就换三公,也是当今这位皇帝的特色——这三个东汉最高的官位就没有人坐稳过。
第16章 生产事(下)
“祖母……”阿生带着哭腔,却没流眼泪,一看就跟真哭个稀里哗啦的吉利不一样,演员一个。
“唉,你呀。”
“母亲如何了?”
“一开始胎位不正,一个时辰前出来的是脚,又叫塞回去了。”正院的人手被筛查了五六遍不止,现在算是干净了。因而吴氏也不隐瞒,直接将情况跟阿生说了,知道她听得懂。
“一天一夜都没将胎位正过来?妇医呢?”
“刚刚进去了,是太医令的下属,医术是没问题的。”脚都出来过一次了,医生才到位,简直服气。
阿生知道这个时候埋怨现状于事无补,又问:“母亲可有吃午餐?”
“前一天还能吃,现在痛得死去活来的,能喝水就不错了。”
阿生一跺脚:“拿红糖大枣煮开,给母亲喝。鸡蛋打成蛋花汤,也能喝下去。”
在吃这方面,阿生是家里的权威,立马就有祖母身边的婢女小跑去厨房了。
“阿丁的气力还是有些的,关键是胎位不正……”
吴氏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屋里有人喊:“肩位,还得再正!”
阿生简直想骂人。胎儿脚朝下变成了肩膀朝下,那还不如脚朝下呢。肩膀朝下,相当于胎儿是横着的,这几乎是不可能生出来的体位啊。放后世已经该剖腹产了。
“放我进去。”
“不行。”
阿生被缯氏抱着,脑子里不停地转着这个时代中剖腹产的可行性。首先是要有刀,有啊,餐刀很普遍又锋利,烧红消毒应该能用。然后是针和线,可吸收线一时难以弄到,缝衣服的细麻线消毒后也凑合啊,就是要考虑拆线和感染问题。
最大的问题偏偏就是做手术的人了。阿生看看自己勉强才能握住筷子的小肉爪,陷入了深深的挫败之中。若是找其他人来开刀她自己指挥呢?不成,还真以为做手术是这么容易的事吗?轻重、位置、手势、步骤,错一个都不行。
破开肚子取婴儿,骇人听闻暂且不论,丁氏大概率是要死了。阿生是现代人,她的思维永远是保大。她宁可丁氏生个死胎,也想让丁氏活下来。所以,她只能一边想方设法地给丁氏补充体力,一边坐在院子里陪撕心裂肺惨叫的丁氏苦熬。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阿生是想进去的,也许亲眼看了之后她能够在细节上提供帮助。但奇怪的是,向来开明的爷爷奶奶这回坚定地阻止她进产房去看母亲。阿生思前想后,既然她没法用手术彻底解决所有问题,再加上里头一直在朝正确的思路努力,也就没再犟。
能够守在院子里就足够好了,至少有危急情况她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吉利都习惯了母亲时断时续的惨叫声,甚至还靠着妹妹打起了小呼噜。
一直到了六月初二的凌晨,丁氏才生下了曹家排名第四的儿子,曹彬。曹彬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咽了气,阿生不顾祖母阻拦给它做了半天人工呼吸,都没有等到奇迹的发生。
更糟糕的在后面,丁氏血崩了。
妇医一脸灰败地从产房出来,他熬了一天一夜,此时眼袋都是青的:“医术不精,有愧费亭侯重托。”
阿生跳起来就要往产房里冲,被曹腾命人死死抓住了。“你已经尽力了,莫要自责。”说完命人奉上诊金,就将这名太医送了出去。人出了院子,连同手忙脚乱的婢女奴仆也被赶走了大半,阿生才被放开。
“你要去就去。”曹腾说,“莫要……莫要怪祖父。”
阿生没有管正院里鸦雀无声的诡异氛围,脱掉外套就往里冲。吉利小哥哥被身边的动静惊醒了,在乳母怀中睡眼朦胧:“如意?”
天色还黑,晨曦尚未升起。
产房里全是血腥味。婢女全都停了动作,跪在丁氏榻边垂泪。只有丁针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揉丁氏的肚子。
阿生一看盘子里的东西就知道怎么回事,胎盘没有脱落导致的产后大出血。放在后世这根本不算什么,止血药、宫缩剂、葡萄糖酸钙,再不行还能输血,急救做到位基本上死不了人。但眼下这个条件里,大出血就真的是要命了!
“哭什么?流血而已!丁针不要停,再用力一些。”她直接上手调整丁针的手势,“这样,有规律地按子宫,这是最有效的止血方法。使劲!不要停!”
看到丁针手势正确,阿生又喊婢女继续换被血浸湿的床单。天气太热,血液最容易滋生细菌。她甚至还从记忆的角落里搜刮出了第二个比较靠谱的中医知识,按压合谷穴和三阴交可以促进宫缩。
合谷,就是手掌虎口的穴位;三阴交,在小腿上。于是找了两个婢女来按压穴位。
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太阳升起。屋里的所有人都已经是满头大汗。丁针的手都抽筋了,却依旧咬牙维持着按摩子宫的动作。
“哗啦啦。”伴随着大量淤血,胎盘终于滑了出来。
丁氏脸色苍白地躺着,按照过往的经验,她现在是不太能够感觉到疼痛的。
“母亲!”阿生跪到她枕头边,“血马上就能止住,你会没事的!你不要放弃啊,你会没事的!”
除了缺少药物,她所有的护理步骤都是对的。但是丁氏还是失血过多了。
她现在的状态,最需要的是输血。可阿生没有A、B抗原,连验血都做不到。就算恰好蒙对了血型,也没有针管和输液瓶啊。
阿生三天来的第一颗眼泪掉了下来,砸在丁氏肩膀上。
丁氏朝小女儿露出一个惨白的笑,气若游丝:“如意……莫哭。”
“糖水!给母亲糖水!还有党参也切片!”
母亲很听话,无论阿生给什么她都吃了。按摩还在继续,血渐渐止住了。但是更加严重的问题也随之出现:产道和子宫的伤口感染。
新擦出来的恶露异常,散发出明显的腥臭。
阿生这下是真哭了,她一点都不懂中药消炎。甚至中药消炎是否真的有效她都不确定。“拿热盐水擦,还有,拿酒来……不……醋……”她说不下去了,盆腔和子宫肌膜要怎么擦?
阿生一哭,基本上是个人都懂了。丁氏在劫难逃。
丁氏突然像是有了力气,跟边上的一个妇人说:“我想见吉利和郎君。”
那妇人似乎是丁氏的身边的管事,算是个得力的,没多言语,擦擦眼泪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吉利就被抱了进来,连同乳母李氏和两个僮仆都跪坐于一道帘子外面听训。
按往常吉利是要闹的,然而这次或许被母亲和妹妹苍白的脸色给吓坏了,或许被满屋子的血腥气冲得头昏脑涨,愣是僵着小脑袋不敢出声。
“你发誓,要照顾如意。她活着的时候,是曹家的二郎;她死了,要入曹家的祖坟。”
阿生发出似哭似笑的一声鼻音。丁氏到死了,还在担忧女孩子不出嫁将来要埋孤坟的问题。这种她看来无关紧要的问题,对丁氏来说就是最大的挂念。
吉利学话无比顺畅,大声重复:“我发誓,我会照顾如意。她活着,是曹家的二郎;她死了,要入曹家的祖坟。”
“你们都听见了,吉利还小,你们替他记着。”
帘子外齐齐应诺。还有曹嵩的声音:“阿丁,你放心。吉利和如意还有父亲。”
“郎君,张氏,不可扶正,即便我的两个孩子有所不测,曹德成了长子,张氏,也不可扶正!”
“……好。”
“你发誓。”
“我发誓。”
“你发誓!”
“我发誓,阿丁去后,张氏不扶正,即便吉利……和如意……有……有不测,张氏也不扶正。”
“若有违背……”
“若有违背,生不得善终,死不得安宁。”
吉利被抱出去了,曹嵩隔着帘子发了毒誓,还剩下不停掉眼泪的阿生。
“你来历不凡,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只一条,你要帮你阿兄,无论他再怎么不如你,你都不能抛下他。”
阿生抽抽鼻子:“母亲多虑了。我是开了外挂,阿兄才是真聪明。”她突然又哭了。“我即便是开了外挂,还是没救下母亲。”
丁氏抬手试图摸摸阿生光溜溜的脑袋:“如意……已经很厉害了……太医都做不到……你却做到了……”
“你不知道我在哭什么。”阿生红着眼睛,倔强地看她,“我没有抗生素,我没有器材,我什么都没有……”
丁氏听不懂,只能看着她笑。
阿生突然就被母亲虚弱的笑容弄崩溃了:“我是能救你的!我能!”剖宫产手术我做过二十多例,别说输血和子宫切除,我会开胸,我甚至跟导师做过开颅……小小的难产!
这只是小小的难产!
给我一个月,我就能弄到羊肠线。
给我一年,我就能造出玻璃吊瓶和输液针。
给我五年,我可以制备出简易版的血清抗凝集素,从而检验血型。
给我十年,就能有第一代的土法抗生素。
给我十五年,我就能够握稳手术刀。
给我……
给我……
……
但现在,我救不了你。
永寿三年六月初,曹操、曹生之母丁氏死于产后并发症,享年二十三岁。
第17章 若有灵
阿生哭了很久。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她和丁氏没有那么深厚的情感,而丁氏无论性格还是知识面都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阿生侧躺在空间的水面上,灵魂体感受不到鹅卵石膈人的疼痛,只把水光的美丽投射进她的脑海里。阿生睡了好久,她梦见了手术台,各种各样的手术台,各种各样的伤患,轻伤的、重病的,甚至还有上来就没了心跳的。
她也不是每次都能够成功。
总有些人,是在她的手边咽气的。
但没有一个,让她感觉到像丁氏留给她那样的遗憾。
“我还没有告诉她,她如果生在另一个世界,就能活下来。
“我还没有告诉她,她如果生在另一个世界,凭着一手插花的技术,就能被称作艺术家。
“她不需要拼命生儿子,不需要跟别的女人争宠,不需要长袖善舞知人善用,不需要依靠男人。她会有经纪人帮她安排好一切,她只要醉心创作就可以养活自己、收获尊重。
“我还没有告诉她。
“不是她做得不够好,是这个世界对生存太苛刻了。”
水流声在耳朵底下“哗哗”地响,从缓慢的溪流变成湍急的浪潮。阿生坐起,她隐约记得一年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所有的空间水在她面前三米的地方聚集,形成一根直冲天际的水柱,在虚幻的天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辉。
阿生眯起了眼,和一年前不一样,这次,水柱顶端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她坐在原地,冷漠地等待事情的进展。说实话,阿生没有对空间有什么期待,就算她突然能够日天日地也挽回不了丁氏和曹彬的生命。
那件物品顺着水柱缓缓下落,从高不可辨的一个光点,变成肉眼可见的白色箱子。它像是带有灼热的高温,不停地将水柱蒸发成白色的雾气。等到箱子落地,水柱直径已经削减了一半。
阿生将白色箱子拖出来。其实,当她看到这个大箱子的时候就有了预感。果然,里面是一整套的外科手术工具。各种型号的刀片、组织剪、止血钳、直角钳、镊子、缝针……整整齐齐地排列其中,甚至连不同直径不同材质的缝线都给了充足的量。除了通用的手术器械,还有几件小型的妇科、骨科、心外科专用工具,尽可能在有限的空间中扩展了这套工具的应用范围。
工业社会制造的合金是如此光滑完美,闪烁着没有感情的嘲讽的光芒。
阿生笑着笑着就哭了。
垃圾空间,就给我放这种毫无意义的马后炮。
她的情绪让空间水构成的水柱不安起来。伴随着突然加大的水声,第二个光点顺着水柱从天而降,一打不同型号的针管注射器。
阿生:……
然后是第三个,一大包塑料袋输液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