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利踩着雪进来,脱了木鞋换了袜子,才跑到阿生身边,拿冻红的手指捏她的脸蛋。他最近添了个捏人脸蛋的毛病。“如意为什么不开心?”
阿生被冻了个哆嗦。“没有。”
“骗人,你明明不开心。”
“阿兄,我跟你嗦,冻柿子特别好吃。”
吉利眼睛一亮:“我让李媪去做。”
“李家阿母不到三十,你就叫她李媪合适吗?”
吉利双手开弓将阿生脸蛋上的肉往外拉:“我的乳母,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阿生:“呜呜呜呜呜。”
吉利:“我比你大,你要听我的,你也得叫李媪。”
阿生:“呜呜呜呜呜。”
缯氏看不过去了,过来解救阿生,被吉利甩了个巴掌。阿生一开始只是陪着双胞胎哥哥打闹,到了这时候就肃了脸,张开小手挡在缯氏身前:“缯家阿母是我的人,打她就是打我。”
吉利面子上没下来,坐在一旁生闷气:“她只是个下人。”
阿生大声说:“谁教的你下人就可以随便打了?祖父都没有随便打过人!今天这事,你不道歉,我就不跟你玩了。”
吉利也火了,大声说:“不玩就不玩!”
两个小豆丁分别坐在床榻两端,把脖子歪成90度,故作姿态不去看对方。
吉利越想越委屈,他家香喷喷的如意为了一个老太婆跟他翻脸,虽然打人是他不对,但他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拉扯间甩到了。结果如意不依不饶,上纲上线。这么想着眼眶就红了。
阿生也委屈啊。这糟心的封建时代,连小孩子都有草菅人命的思想。关键是周围的婢女仆妇没一个觉得哥哥不对的,都觉得是她小题大做。捅到母亲那里,估计也觉得是她不对。最开明的爷爷年纪又大了,未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小鼻子红通通的,一抽一抽。
吉利听见这边声音不对了,忍了半天没忍住,跑过来一看,好嘛,宝贝妹妹已经鼻涕眼泪糊一脸了。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即学祖母的样子抱着她哄:“如意乖乖,不哭了,是我错了。”
他说了两遍,发现自己不能像大人一样将阿生抱起来,又跑到阿生正面扮可笑的鬼脸,自己拉自己的脸颊肉。
阿生抽抽鼻子:“你要跟缯家阿母说,以后不会无故打她的。”
吉利看上去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给缯氏道了歉。缯氏不敢受,跪在地上给吉利和如意各行了一个大礼。
事情到这里圆满解决,连带着吉利乳母李氏的待遇都提升了,至少他不再称呼她为“李媪”了。
吉利还是很聪明的,他能够敏锐地感知到问题的本质。阿生生气的关键不是“动了她的人”,而是“对下人不好”。既然阿生介意,他至少面上要当个更良善的主人。
然而糟心的一天还没有结束。
阿生和哥哥用小勺子挖冻柿子吃的时候,丁氏所在的正院乱了。黑夜里亮起烛火,小婢女跑来报信,接着屋里的仆妇就变得人心惶惶。她们中多数身上都打着丁氏的烙印。两个小主人吵架她们不慌,丁氏有事她们就慌了。
“怎么了?”阿生抬着小脑袋问。
乳母史氏如今是双胞胎院里的大管家。她不安地回报:“郎君在夫人屋里打人,说是……说是……张氏的屋子里进了毒蛇。”
“大冬天的,毒蛇?”
史氏咬牙,哭天抢地:“二位小郎君,张氏这个贱婢要害夫人。”
吉利皱起了眉头,他也渐渐懂事了,隐约有了自己和母亲比其他人更亲密的意识。
阿生冷漠地看着屋里哭丧着脸的婢女们,手敲桌板:“哭什么?伤人了吗?死人了吗?伤了多少?张氏的孩子怎么样了?母亲屋里谁被打了?因为什么原因被打了?母亲怎么样了?祖父祖母知道了吗?请医问药了吗?”
婢女们:……
史氏:“……这些都还不清楚。”
吉利生气了。“不清楚你哭什么。”他越来越能够跟得上妹妹的脑回路了,“如意哭起来比你好看一百倍,只会哭,要如意就够了,要你们何用?做你们该做的事。”
阿生:……虽然道理对了,但老哥你的表述方式我很不满意好吧。
曹腾和吴氏的反应很快,临时派了两个人来管事,这个晚上算是勉强挨过去了。阿生和哥哥并排躺在床上。哥哥已经打起小呼噜了,阿生还睁着眼睛睡不着。
她家不是世家。
她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这句话。她不是文科生,但曾经隐约听人说过,在古代一个家族是不是世家,从下人身上就可以看出端倪。而她目前所在的这个家族兴起的时间太短,底蕴太浅,嫡长孙的院子里都处处是漏洞。
路很长啊。
阿生偷偷将头靠到哥哥肩膀上。
吉利同志,我们面临极大的革命困难。
第6章 看大戏
天没亮的时候阿生就醒了。
权贵人家的卧室里有好几盏没有熄灭的灯,光线照在密密麻麻的窗棱上。透过半透明的云母片【1】,可以看见外头漆黑一片。寒风呼啸,躺在榻上依旧能够听到怪异的风声。
好在,喧闹已经停了。
阿生呆坐在床上想,父母那边的争执应该是有结果了。她下意识地厌恶这件事,同样是菟丝花的女人们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耍尽心机,再穿越十次她都习惯不了。
“如意醒了啊。”吉利睁着黑色的大眼睛,吐字很清晰。
“阿兄也醒了啊。”
“我担心母亲。”吉利翻身坐起,短胳膊小手利索地给自己穿衣服。侧面的带子系不上,阿生就替他绑好。反过来也是,阿生够不到的系带,就让吉利绑。
双胞胎做这一套动作熟练度满点。
几个月前的吉利还是像一个正常的富二代幼儿一样,让乳母婢女给他穿衣服,然后,他就被妹妹嘲笑了。阿生过了一岁,不光能够说话,能够自己吃饭,还能够自己穿衣如厕。她是很少让婢女碰触她的身体的,即便是最亲近的乳母缯氏,也不过是能够偶尔抱她走路而已。
吉利这下不干了,他已经有了当哥哥的意识,不能被妹妹比下去,非吵着闹着也要一切自己来。这让伺候吉利的下人们惶恐了很久,终于还是习惯了小主人自己穿衣的设定。
阿生是有意的。
她有意在按照后世的价值观对身边的幼儿进行渗透,生活习惯、动手能力、三观思想……她不知道为什么家中的长辈将她当成男孩养,但“你以后要靠吉利”这句话已经在耳边被重复了不下三十遍了。
既然是一个战壕中的长期战友,三观一定要合拍呀。幸好,吉利正是可塑性最强的年纪,方便阿生源源不断地灌输私货。唯一的问题是,她得同不知所谓的母亲和封建大环境争夺哥哥的思想。
她又不能完全照着后世的理念去教吉利,那会教出一个不容于世的疯子。她甚至不能流露出教导的意思来,毕竟她的身份是妹妹而非长辈,表现得像个人生导师太有毒了。
她希望吉利能够在这个社会中混得如鱼得水,同时还能赞成她的技术改革。不需要进步千年,进步百年就够名垂青史。
阿生这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命运交给她的重担,搞搞发明创造就是她所期望的未来了。她甚至没有想过重操旧业,中医是她一直敬而远之的学问,而古代是中医的地盘。
“你说,母亲会不会有事?”吉利的问话将阿生的思绪拉回来。
阿生跳下矮矮的床榻,推醒睡在地面上的缯氏。青伯守在门口,老神在在看不出疲倦的模样。“青伯,守了一夜了,去睡会儿吧。”阿生小声说。
青伯似乎弯了弯嘴角。“主人说,如果两位小郎君醒了,就去梅院见他。”他没有压低声音,于是将屋里的婢女仆妇都惊动了。
史氏经过昨晚的训斥今日效率高了不少,安排洗脸、刷牙、饮水、糕点等等,都有条不紊,乍一看还是很靠谱的。
然而,等到了出门的时候,就露了马脚。
“婢子也跟着两位小郎君去老大人那里吧。”史氏眼巴巴地看着缯氏和李氏各抱着一个身裹大斗篷的幼儿,跟在大管家青伯身后向外走。
青伯眼风一扫:“你逾越了。”
史氏脸色一白,眼底露出两分不甘。她自认为比缯氏和李氏更得重用,如今却和那些低等的婢女一起被撇下了,这叫她如何甘心?!且史氏是主母的心腹,主母有难,她困在小主人的院子里,听不到第一手消息,别提多难受了。
“阿史,如今大家都怕,你得留下来看家。”阿生趴在缯氏的肩头,朝史氏喊,“别让那些坏人进来。”
史氏脸色一凛。是了,万一夫人有个好歹,最怕这时候有人顺带朝着夫人的两个孩子下手。“小郎君放心。”她脸上带了杀气,“只要我在,那些蛇虫鼠怪就进不来。”
阿生一行出了院门,还能远远的听到史氏的呵斥声:“都别给我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夫人还没倒呢……”
“二郎越发懂事了。”青伯笑着说。他是家中身份最高的仆从,因为跟阿生熟悉,偶尔叫她一声二郎。
阿生把脖子缩在披风里,凌晨的风太冷,她恨不得把脑袋也缩进去。“穷,就只能修修补补用。”她若是手里有人就能够换掉不合心意的史氏,然而,这不是没人吗?
“小二郎君真像个大人一样——小大郎君怎么看?”
吉利不怕冷,他体温高得像个小火炉,这个时候正从李氏怀里挣扎着要看东边天空的鱼肚白。“什么怎么看?”
青伯:“……史氏。”
吉利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脑子里将话题接上了。“我不喜欢史氏,但她是母亲的人,不会害我。”
丁氏对长子重视,反过来长子也和她亲近。而在阿生的心里,生母的权威就从来没有存在过。曹青后来回忆说:“大郎重情重义,二郎心明眼亮,三岁即现端倪。”指的就是这件事。
不管双胞胎长大后干出了多大的事业,如今他们还只是两个奶娃娃,被人抱着走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弯曲的小道穿过一座座古朴的建筑,最后来到布局最为秀丽的梅院。
腊梅还没开,叶子却已经掉完了,只剩下黑色的枝条,瘦骨嶙峋,细得连积雪都留不住。
进屋脱了披风,就看见祖父祖母衣衫整齐地坐在各自的几案后面。双胞胎也有自己的小桌,桌上的铜碗里已经有热气腾腾的牛乳了。
“人齐了,就上饭吧。”祖父慢悠悠地说,“难得一家人在一起吃早饭。”
“儿惭愧,没有在父亲跟前尽孝。”
阿生顺着声音看过去,才发现父亲母亲也各坐在一张几案后面。她着重打量了一下母亲的脸色,除了眼袋有些肿,都好,甚至还有些喜色。
祖父摆摆手:“府衙辛苦,有吉利和如意陪我就很好了。”
入冬后蔬菜就少了,每人有一小碟盐渍黄瓜,还是今年夏天存下来的。阿生直接让人将自己和哥哥面前的咸黄瓜撤走,小孩子3岁前最好别吃腌菜一类的高盐食物,基本上饮食均衡的话,少量盐分就够了。吃的太咸钙质流失,容易长不高;更怕从此养成了吃咸的口味,将来易患高血压。
吉利眼巴巴地看:“如意好严格。”
阿生斜视他,微微抬起下巴,表示自己在这个问题上铁面无私。没有维生素可以用水果补,比如冻柿子,再比如红枣,营养成分破坏殆尽的咸黄瓜一边去。
吉利:QAQ。
那可怜样惹得婢女都在偷笑。
丁氏皱眉,开口跟曹腾说:“冬日胡瓜有价无市,怎可让小儿随意挑剔?”
在科学问题上,阿生必须维护自己的立场,于是抢在祖父之前开口:“儿医说要吃清淡。”
曹腾风淡云轻地帮阿生圆谎:“是有说过,小儿应食清淡。他们两个,往日吃的什么,今日还是吃什么。别照着大人的菜谱上。”
祖父拍板了,吉利只能看着卖相极佳的烤肉和生鱼片离自己而去。他看看无情的如意,再看看无情的祖父,心里“嘤”了一声,默默低头去粥碗里找肉丝吃。
一顿饭吃完,阿生到底是听到了一些有关昨晚的八卦。
祖母吴氏难得地对丁氏说软话:“既然有了身孕,就别再多想,好好地将孩子生下来。”她又斥责曹嵩:“你对正妻不够尊敬,险些坏了子嗣。”
阿生眨眨眼,看帅哥渣爹给母亲赔礼,心中是有些暗爽的。母亲再不着调,都是惹人同情的弱势群体,三妻四妾后宅不稳的根源永远在男人身上。她跟祖母看法一致:父亲对张氏的宠爱太过,已经影响到了家庭内部的平衡。
幸好丁氏被查出有孕了。嫡妻有孕,小妾的肚子就得靠后站。那条莫名出现的毒蛇,无论是不是跟丁氏有关,都攀扯不到她身上去了。但要阿生说,大概率是跟丁氏无关的。丁氏要有这本事,也就不会让张氏得宠这么多年了。
“你别觉得我偏心。”祖母继续说,“告诉张氏,这事我管了。如果最后结果不是她,定给她一个公道;如果是她自导自演,也别怪我无情。”
吴氏拿出后宫磨练五十年的气势,资历尚浅的曹嵩可挡不住。“不……不敢劳动母亲。”
“我不管你们能翻天了!”吴氏一掌拍在几案上。
丁氏和曹嵩两夫妻战战兢兢,呐呐不敢说话。
曹腾给双胞胎使了个眼色。阿生不动声色地把一碗清水放到隔壁哥哥的桌子上。吉利会意,踩着小方步端着水碗走到吴氏身边。“祖母,喝水。”
吴氏看见了最喜爱的大孙子,面色稍稍和缓。她抿了一口水润喉,继续发号施令:“殷氏忠心护主,差点小产,该有嘉奖。从我的私库里扯一段锦给她做新衣,炭火和皮裘都给她供应上。”
丁氏和曹嵩连忙满口答应。
“张氏六个月,你和殷氏两个月,家里一下子有了三个孕妇,是子嗣昌盛的好事。正好腊月将近,给府中和庄园里的下人一人一套新的冬衣,让他们也沾沾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