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嵩帮女儿说话,却依旧木着一张脸:“丧母的嫡子难做,伯父也是知道的。这两个孩子就托付给伯父了。”
曹褒冷哼一声:“你既然还在记恨我,又作什么把嫡子托付给我呢?不怕我把他们吃了?”
曹嵩硬邦邦地一拜:“托付给伯父了。”
两个人都冷着脸僵持,最后还是曹褒先败下阵来:“知道了知道了。满府就他们两个小辈,当宝还来不及,你就安心上雒阳去吧。”
第46章 旧宅事
“阿兄。”
“阿生。”
双胞胎异口同声,然后面面相觑。他们此时刚刚送走了曹嵩,跟着曹炽、曹胤在往回走的路上。
“你先说。”
“你先说。”
阿生眨眨眼,曹操也给她眨眨眼。
一旁的曹炽已经绷不住了,大笑着跟弟弟说:“哎呀,双胞胎真好玩。我以后也要生一对。”
曹胤更加温柔一点,没有不厚道地笑话他们,反而给出了一个合理化建议:“不如你们一起说吧。”
行,那就一起说。
“伯祖父是我们亲生的祖父吗?”
“五叔、六叔是我们亲生的叔父吗?”
嗓音清脆,吐字清晰,整齐划一。曹炽、曹胤如遭雷劈,呆立在原地。机灵的双胞胎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真相了,相对点点头,又是异口同声:“看来是真的了。”
曹胤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你们……唉……你们怎么……”
“我们怎么知道的?”曹操仰头嘻嘻笑,“这不是很明显的吗?六叔——”
阿生跟着点头:“你都喊父亲叫大兄了。既然不是堂兄弟一起排行,那就是三房自己的排行了。”
曹操乘胜追击,逮着更稚嫩的老实人曹胤就开始套话:“六叔,其实我们早就听说了,父亲幼年在继母手下过得艰难,所以才索性过继给祖父做嗣子。”
“哎哎哎。”曹胤看上去都快哭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也不是……唉,我要怎么跟你们说……阿兄,阿兄救我。”
阿生眼疾手快,跟曹操一人一边拉住曹胤的袖子:“六叔,你做什么要去看五叔呢?给我们讲讲嘛,讲讲。”
事后,曹操和曹生每人屁股上挨了曹褒三下竹杖。但到底是被他们弄清楚了真相。
曹嵩还真就是曹褒跟原配生下的儿子。
而曹炽和曹胤,则是那位厉害的继母所生。
这也就是曹炽曹胤对这位已经过继出去的大哥心怀愧疚,而曹嵩却对他们两个不假辞色的原因。
后世疯传的曹嵩本姓夏侯,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因为曹褒的这前后两位正妻,全都出自沛国的夏侯家族。
曹嵩的生母是夏侯家的庶女,毕竟当曹褒第一次娶妻的时候,曹家才刚刚从娶不起老婆的窘境中脱离出来,还没有攀上梁氏这颗大树,能够娶到夏侯家的庶女已经是高攀了。
而到了曹褒要续弦的时候,形势已经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曹腾成了大长秋,曹褒自己也已经洗干净腿上的泥点牧守一方。于是,后面进门的这位,就是夏侯家千宠百娇长大的嫡幼女了。
想象一下吧,作为一个嫡女,反而要对当初可以呼来喝去的庶出姐姐的牌位执妾礼,庶出姐姐的儿子还硬生生地压在自己的儿子的头上。从小到大无忧无虑事事顺心的小公主怎么能够咽得下这口气?
幼小的曹嵩就成了继母兼姨母的出气筒。
然而嫡庶姐妹之间的龌龊,男人们是万万没想到的。他们只想到了要维持曹家和夏侯家之间的姻亲关系,美滋滋地以为同族姐妹自然是血浓于水,有个姨母当继母当然会善待孩子。
曹嵩曾经几次向长辈哭诉,可惜大家都不相信啊。曹褒的后宅又被强势的小夏侯夫人一手遮天,连个敢于替曹嵩说真话的下人都没有。直到曹嵩入了曹腾的眼,才在洗澡的时候被人发现了身上重重叠叠的淤伤。
两家震惊。
连夏侯姐妹的父兄都尴尬得无言以对。
曹家发家太快,这种嫡女给庶女当续弦的事例大家也都是第一次碰到。还能怎么办呢?自然就只好将曹嵩过继给曹腾了呗。将这对继母子隔开,对大家都好。
至于小夏侯夫人,嗯,作为曹家和夏侯家联姻的纽带,还真没人敢拿她怎么样。曹嵩的事情被压了下来,对外只是宣称因为政见不合,三房搬迁到外地,不再往来。她继续当她的正房夫人,直到八年前因病逝世。
随着老一辈的人先后去世,到了现在,连知道曹嵩原先是三房儿子的人都不多了。曹嵩不说,三房的人不说,同一辈中年纪比较大的曹昆也不是个爱多嘴的,这次要不是双胞胎自己猜出来了,可能小一辈的曹家人没有一个会知道当年的弯弯绕绕。
“总之,二兄的父亲是四叔。”曹胤最后总结道,“我们作为小辈不该说长辈的闲话。但事实就是,四叔救了二兄一条命。”
“我知道了。”曹操点头。
“你知道什么了?”曹褒斥责他,“长辈之间结怨,跟你们小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本就是骤然兴起的家族,同族之间再不团结,转眼就会被人碾压排挤,打回原形。”
曹操连忙把话说完:“虽然见面不多,但我却喜欢五叔六叔,定然是血脉本身就亲近的缘故。我是说这件事。”
“没错没错。”阿生给哥哥帮腔,“三叔四叔不如五叔六叔来得亲近。放哪里我都是这句话。”
他们这般说,就把曹炽曹胤给感动得眼泪汪汪的了。整日里不是给找好吃的,就是给找好玩的,就差把两个小祖宗给供起来养。就连阿生都从这种毫无原则的溺爱中找到了上辈子童年的既视感。
在颍川曹府度过的一个月,是她穿越以来最快乐的日子了。
大约是被小夏侯夫人弄出了心理阴影,三房的曹家人清心寡欲得仿佛跟曹嵩不是同一条Y染色体。简单的府邸里只有一个老光棍、两个小光棍和两个小孩子,日子自然舒心。
转眼,就到了上巳节。
踏春开文会的日子,也是给双胞胎找师父的日子。
曹褒作为颍川的地方长官,就算有个弟弟是当宦官的,但他自己可是正经的孝廉,再加上官声不错,在当地为官快十年了,大大小小的世家也得给他一个面子。曹褒在颍水旁边开文会,与会的人多达数百,不乏有从各县赶来的世家子弟。
为首的,就是颍川最庞大的四大家族:陈、钟、荀、韩。
当然了,这个排名有许多人是不服的。像是庾氏、方氏、许氏也是大家族,此外还有无数郭家那样的小寒门。
但是,世家排名,人口、财富都不是最重要的参考因素,官职和人才才是。二十多年前颍川号称有“颍川四长”,指的就是钟皓、陈寔、荀淑、韩韶这四个人。这种名号可不是随便传的,自然是势力最庞大的家族挑出代表人物来放在一起,进行舆论资源的捆绑和互补。
颍川没有比这四个人官位更高、才华更好的人了吗?
自然是有的,但他们都不属于顶尖世家。
所以,总的来说,此时的颍川以陈、钟、荀、韩为首,还是相对有公信力的。
荀淑和钟皓几年前去世了,但他们的儿子也都是名士。荀氏有“八龙”,钟家的长子是颍川郡主簿,官不大,但权力不小。
陈寔和韩韶也都不年轻了。一个在家乡开私学,一个在外地做官。
今天到达会场的,除了陈寔,大都是各家的中青代。在阿生看来,就是跟曹嵩差不多年纪的那批人:做官的、求学的、开私学的都有。
曹褒带着曹操阿生,坐在主人席位上,跟各种各样的人打招呼问好。阿生的手脚都快要被频繁的行礼弄麻木了,才等到所有人都入座,乐工奏起丝竹之声,场地中央开始有名士展现煮茶的手艺。忽视奇怪的葱姜橘皮的味道的话,也称得上赏心悦目。
一轮茶汤。
二轮点心。
三轮用击鼓传花行酒令。
曹褒就在这个时候露出了一两分要给家中孩童找蒙师的意思。当然了,他不可能直接在席上问“你们谁愿意给我家孙子当老师啊”,无礼,而且尴尬。曹褒的做法是在酒令上故意动了手脚,让曹操领到了。
吟诗作赋。
放在四十年后曹操非常擅长,但在这个时候,他这方面的技能点明显还没有点亮啊。不得不说曹褒也是个老狐狸,早就把双胞胎的技能天赋给摸透了。算术惊世骇俗,兵法历史见识不俗,就连《论语》《诗经》也是难不倒的,最大的短板是在文学创作和琴棋书画上。
阿生和曹操两个人凑在一起琢磨了半天,才凑出一首诗来。
小朋友作诗,本身也是行酒令的乐趣之一。后来的王献之十岁左右的时候也跟父辈玩过曲水流觞(注【1】),作不出诗来只好罚酒。按照双胞胎如今的年纪,已经能够喝一两杯酒了,因此他们要参与酒令也是可以的,没人指望他们能够作出名篇。
但既然诗成了,大家也就捧捧场,互相传看。
此时流行古体诗、乐府诗。平仄字数的要求没有唐诗那么高,但也不能一点都不押韵。曹家兄妹第一次写诗,自然是能够被人挑出错来的。但年纪放在那里,还是夸的人多。
“字全写对了,意思也通顺。”
“哪通顺了?前半部分还是四言,后面就成了五言,最后出来一句七言的。”
“欸,你不要拘泥于字数,意思可是通顺的。”
“哈哈哈,小儿之作,算不错了。”
“不押韵啊。”
“这个字写得不错,好腕力!”
……
真真假假的,曹操看不明白。于是起身大声说:“若是不能通过,我就罚酒。诸位都是名士,不要因为我年纪小而包庇我。”
阿生也起身:“我跟阿兄同罚。”
大人们哈哈而笑。陈寔亲自将一个空杯满上,示意婢女端过去:“小郎君好气魄、好风仪,还请罚酒。”
双胞胎将桃花酒分分喝了。
场上又是一阵叫好声。
曹褒趁机谦虚地说:“也就是他们年纪小,才学浅薄也不会引人非议。我听说,即便是和氏的美玉,不经过雕琢,也无法绽放它的光采。人要想有所成就,就应该抓紧时间学习,不辜负光阴。”
曹褒这般说完,基本上智商在线的都明白了:曹褒是要给曹腾这个前宦官的孙子找老师呢。这个工作接不接,每个人心里考量都不一样。
第47章 春天里
上巳节的宴会上风声已经放出,接下来就是挨家挨户去拜访了。
“你们要做好准备。”曹褒跟双胞胎说,“在宴会上给我这个长官脸面,不代表就会收下你们。蒙学不比私学,不能放养。世家要名声,不会想收宦官之后入门墙的。”
曹操面色不好看,他是第一次直面赤裸裸的歧视:“他们看不上我们,我们还要去低声下气地恳求吗?”
“不是低声下气。”阿生说,“他们挑弟子,我们就不挑夫子了吗?双向选择的事情,能成是双方的缘分,不能成也就不用强求。”她在心里暗暗地补上一句,那些真·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她一定会在小本本上记上一笔。
我们现代人喜欢记仇。
世家分布在颍川郡下面的各个县。曹褒拉来一辆敞篷的牛车,就带着双胞胎上路了。他们先从远处开始走起。
舞阳韩氏家族拒绝得很委婉:“两位小郎君都是良才美质,但家主外出为官,我们不敢擅作主张。”根据曹褒的说法,韩韶是个好官,曾经为了救灾民不惜冒着杀头的风险擅自开仓赈济。可惜韩家如今留守老家的没有同样魄力的人。
到了鄢陵,庾氏的语气就没有这么好了,大概是因为记恨自家在上巳节文会上的座次比四大家族低的缘故:“靠着宫闱起家的人需要靠才华,但我们是靠品德传家的。”气得阿生差点没在他们家大门上写“莫欺少年穷”。
“走吧。”曹褒说,“我也就来试试。他们家你大约是看不惯的。”
庾氏也是奇葩,连续两代人都只刷声望不出仕。一边喊着“我要隐居”,一边喊着“我是人才啊”。东汉末年这个样子拿乔装逼的叫隐士,很受人追捧。但你两代人都不当官,那家里不就败落了吗?就很迷。
最远的两家走访过了,往郡治的方向回走,就到了长社钟氏的所在地。“颍川四长”之一的钟皓已经去世了,如今当家的是他的儿子钟迪、钟敷。这两位……深恨宦官。
“虽然故费亭侯被黄公称为‘良宦’,但到底与我们不是同道之人。曹公莫要让我们难做了。”我们还奋斗在斗宦官的第一线呢,家里实在不好收留宦官家的孩子。
出了长社,就能望见河水了。春季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刚刚长出嫩苗的田野上,暖风和水鸟的声音划过牛车的车辙印,吹响一曲名叫“人间真实”的曲子。
曹操反坐在简陋得只有一块木板的牛车后方,一边望车辙,一边掉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一路。
阿生懒懒地躺在车板上,望着蓝天上的云彩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莫要泄气,莫要泄气啊。”曹褒安慰两个孩子,“咱们本来就是泥土里起来的人家。哎呀,要不我教你们赶车吧,要不要学?”
曹操抹了一把眼泪:“来。”他又去推妹妹:“阿生,起来了。学赶车。”
阿生和哥哥轮流坐在车辕上实践。他们一开始总出错,牛车跑偏踩踏良田,浪费了曹褒不少铜钱用作赔偿。
“其实呢。我出发之前陈寔就跟我说了,如果实在找不到去处,他可以教你们。”
曹操眼睛一亮:“颍川世家之中还是有开明之人的。”
“陈寔是个老好人,从不说人坏话,也从不占人便宜。不过他年纪大了,门徒又多,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