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梁党旧人的平反悄无声息地开始。
这时候阿生十二岁,曹嵩终于告别了当透明人的命运,被提升为尚书。阿生一纸书信,将孔墨和防女医叫到了颍川。
“欸欸,阿风,防风,防大医……”
防氏脚步一顿:“怎么?”
“呼呼,你……走慢点。”
防氏依旧是冷脸看他:“孔大匠这些年在别院里养尊处优,肚子上肥肉都有三层了。”
孔墨一脸人艰不拆的表情:“我不比你呀,能够外放。唉唉,我也想去南岛走一趟的。听说如今南岛上已经是稻花飘香,处处异果了。”
防氏摇摇头:“也就是海口港周围是这般,中央的大山依旧是蛮族的地盘,为了几块铁石,还要拿彩色的花布与他们购买。汉人的人口不够,主人说还不到大规模扩张的时候。”
防氏说到这里的时候,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见快迫近中午了,就下令找个庇荫处生火午休。而她自己则是在阳光下树立一根笔直的标准测量尺,用阴影长度来测算正午太阳的仰角。
两个二期生,分别叫米芽和项限的,主动跑上来帮防氏画阴影移动线。另外的孩子们则是积极主动地开始拾柴烧水,饲喂牛马,甚至有人搭建简单的防御栅栏,担任警备的工作,一切都井井有条。孔墨一圈逛下来,竟然无事可干。
这次来的都是一期二期的优等生,纪律性毋庸置疑,有些都已经在别院里当小管事当了两三年了。
“哎呀,阿风其实,在主公那里很受宠啊。”孔墨一边喝杂粮粥,一边小声嘀咕,“能够掌地图标尺。”话虽然这么说,但孔墨也知道以防氏的忠诚,不能成为心腹是不可能的。
“因为防医很让人放心呀。”项限说道,他也是当年大疫中被防氏从青州救回来的孩子。
“是极是极!”米芽也说,虽然她是曹家家生子那一挂的,但给防氏当学徒走南闯北也有六年之久了。
防氏被两个带头的孩子恭维,面上丝毫没有动容。“就算你们这般说,今日的功课也不会有减少。”
剩下的孩子们轰然而笑。
米芽摸摸泛红的脸,转移话题:“防医,我们这次见过主人后,也会调去南方吧?”
防氏先给孩子们分完肉干,然后才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回答道:“主人不曾明示,就算你们心中有所猜测,也不可因此耽误工作与学习,明白吗?”
“诺。”孩子们齐声说,脸上都带了跃跃欲试。向来不苟言笑的防女医没有否认,说明这事有七八成的把握了。
“哎呀。”孔墨惊喜地用手指指自己,“难道我也能够去南岛了吗?是了是了,之前被调到颍川集训的两百人,全都陆陆续续往南岛送了。说起来我们已经是第四批了呢。”
防氏一把打掉孔墨的手指:“孔大匠,还请你稳重些。不要随便大声嚷嚷南边的事。”
孔墨讪讪地摸摸鼻子:“我已将主人留在别院中的图纸文书全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做模型也快做吐了,如今终于有用武之地,还不许人有些失态吗?”
防氏叹气:“你改不掉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就永远不能当管事,只能当大匠。”
“只能当大匠也好呀。”孔墨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有阿风当管事就可以了。”我如果能独当一面了,不就不能跟你搭档了吗?他在心里暗暗说。
从谯县走到颍阴大约四百里,骑快马一天可达,而如果是牛车和徒步,需要走上一周有余。总的来说,因为有纪律有队歌有讲课,这趟旅程还是十分顺利地抵达了终点。
“主公!”孔墨在曹褒的别院里拜见阿生的时候,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他看着被贴身婢女洛迟和田小马关上的房门,更加兴奋,压低了声音:“主公可是要与墨密谈?有重大使命?可是为了造船之事?”
防氏在旁边无力地捂住额角。
阿生先是掩嘴笑了笑:“看到孔先生还是这般精神,我就放心了。还以为长途跋涉会让您劳累。”
“呀,这么点路算什么?我可是立志要做墨者的,赤足走遍天下。”孔墨笑嘻嘻地打量阿生,“主公看上去倒是越发文雅了,长个了,也更文气了。即便是放在汝南袁氏面前也毫不逊色。”
阿生摇摇手指:“非也。我是天生的美玉,本来就不惧世家大族的名声。”
“是了!”孔墨大笑,“主公还是那个主公。”
寒暄完毕了,防氏大礼叩拜:“风见过主人。主人将我们留下,可是有要事吩咐?”
阿生也肃了脸:“家父已经起为尚书。权势的东风既然具备了,就该让孔先生的鸾鸟起飞了。我想让阿风与孔先生去往青州,但不是在我们已经有妇医堂的平原郡,而是继续往东到东莱,在海边新立一处妇医堂,以及——船厂。”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语出《论语·阳货》。翻译大约是:礼仪礼仪,难道说的是玉器和丝帛吗?奏乐奏乐,难道说的是钟鼓那样的乐器吗?
第56章 旱灾
室内昏暗,不透光的窗户将晚冬的阳光挡在室外,只剩下跳动的烛火照亮阿生开始消退婴儿肥的脸颊。
“话虽然这么说,但现在开始造船,大约是赶不上了。”她微垂着头,仿佛脖子上架着难以承受的负荷。
孔墨提问道:“主公很急吗?从前我就想问了,主公想要新式海船做什么呢?若是为了南方的珍宝,也不急在一时。”
阿生似乎没在听,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道:“东莱从前是胶东国,刘氏一家独大。他们毕竟是宗室,要记得保持尊敬,见面礼要给足,土地购买手续要齐全。再一个,海边最重要的是提防海啸风浪,高处要修建避难所,预警和演习也不能拉下。若是可以,多招募识水性的渔民,我们以后大多是要在水上讨生活了。”
“主公这是何意?难道要往东莱长住吗?”
阿生抬起眼:“看来我不明说,孔先生今日是不会放过我了。”
孔墨一拜:“墨愚钝,还请主公明示。”
“唉。”
防氏见阿生叹气,连忙出声阻止:“主人若是不愿,必有主人的道理。”
“也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考量。”阿生摇摇头,“目标明确,你们才能有动力。只是这话说来略长了些。”
“墨不怕话长。每与主公对论,都有心胸开阔之感。主公请。”
“上一次丰收,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去年旱,减产超过八成。这个冬天更是一颗雪都没下。若是今年亦是大旱之年,百姓家中就没有余粮了。”
孔墨睁大了眼:“主公的意思是?”
“自我出生以来,中原受灾的年份几乎占了一半,差不多没过几年太平年景就有连绵的灾荒。如今春汛不至,颍水的水位已经降到历史最低,只怕是新一轮的大灾要到了。反倒是南岛已经丰收六季,除了自足还有存粮。我怕受灾,才急着将谯县和雒阳的孩子们往南方送;也正是怕饥荒,才命令南岛开荒新田。
“但无论是将南岛的粮食运来中原,还是将中原的灾民送到南岛。运量一大就不得不依靠大型海船。”
孔墨被说急了:“但是我们现在造船,最快也要一两年才能完工啊。”
“所以,我说来不及了啊。父亲前几年是闲职,叔祖父身体渐衰,我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大灾将近才发现运力不够,真是后悔!”
孔墨一拱手:“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主公放心,我以流水法造中型海船,能大幅缩减工期。今年年末之前就能为主公运人运粮。”孔墨一旦认真起来,技术上是非常靠得住的。
阿生给他叩首:“人命关天,安全至上。先生保重。”
孔墨和防氏连夜就上路了,就连原本能在颍川集训一个月的孩子们也只紧急补课了十天,就在家丁的保护下往青州而去。
时间紧迫,她需要在夏季来临之前将妇婴堂系统的重心从缺粮的豫州、司隶移到相对平安的青州、兖州和海南。曹家的主人们不会因为两年大旱而饿死,但数量已经超过两千的孤儿们就不好说了。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天降甘霖的可能性,然而将希望寄托在朝代末年的老天爷身上?恕她不敢。
阿生除了强压住心头的焦虑外,还要给病中的曹褒侍奉汤药。
一个红纹黑底的木质食盒,上层是药汤,下层是咸淡适宜的鱼粥。阿生亲自拎着食盒的手柄,跟五叔母韩氏一起往曹褒的院子走。春日当空,身后的婢女们举着笨重的布伞给主人家遮阳。
“阿生最近总是愁眉不展呢,可是为了阿翁的病?”
“我想着,要不要去学中医。”常年剧烈的头疼,且有不断加重的趋势,上周还出现了间歇性失明。她怀疑曹褒是得了脑瘤,肿瘤压迫视觉中枢,但没有X光没有核磁共振成像,她无法确诊。
她曾隐晦地问过曹褒想不想尝试开颅手术。曹褒当然是表示自己活够了,就这样吧,不想在自己身上折腾惊世骇俗的办法。毕竟曹褒不是曹腾,彼此之间的信任没有达到那种程度,再加上条件简陋风险太高,只能就此作罢。
像是要发泄什么一般,阿生暗地里用半大不大的双手解剖了两只兔子一只野鹿。她的心肠越来越硬,接二连三的无能为力产生巨大落差让人麻木,接受曹褒的死亡仿佛也没有那么难了。
曹褒死在二月,跟曹腾相差无几的忌日。但不同于那年的风雪,今年炎热得仿佛夏日提前到来。
天上大约有九个太阳吧。
按照曹褒的遗愿,他的棺椁被送回谯县,葬在了曹腾墓的旁边。这位一生无功无过的太守,就这样长眠在泥土之下,墓穴简陋得几乎配不上他太守的身份。
曹嵩不能为他丁忧,曹操和曹生也不能为他守孝。这位给予了曹魏血脉的老人,甚至没有在史册上留下只言片语,就淹没于浩浩汤汤的历史长河之中。
伴随着曹褒的逝世,第一代曹家人的故事就此落下帷幕,再没有人能够知道年轻的他们曾经经历过怎样的贫穷和屈辱,只有蒸蒸日上的曹家第二代,和蛰伏在青春里的曹家第三代被留了下来。
“阿生还请节哀,以先太守的年岁,算是喜丧了。”暖得跟个小太阳似的荀攸安慰她道。
阿生两条腿垂在牛车边缘:“我一直都很节哀的,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几年前,叔祖父带我和阿兄遍游颍川,求学无门。最后我们到达颍阴,走的就是这条路。彼时路旁的田地里一片郁郁葱葱,即便是四处流浪,也给人能够向天高歌的余地。但是现在……”真正的赤地千里啊。
身上沾满黄土的饿殍倒在路边。
运气好的暴尸荒野,运气不好的就被人拖走下锅了。大旱之年什么都缺,只有枯死的柴火不缺。
荀彧四岁,粉嫩嫩的一个小娃娃,好奇地趴在横梁上观察满世界的黄色和褐色。“诶,那里有人。”他伸着食指指向路边枯黄的草丛。草丛里两个精瘦的男子正抬着一具妇女的尸体,鬼鬼祟祟地往灌木丛里跑,被荀彧的声音惊吓到,投过来四道狼一样的眼神。
阿生敢肯定,要不是荀家的牛车旁有二十名身强体壮的护卫,荀彧一定比那个死掉的妇女先下锅。
荀衍连忙将小荀彧从横梁旁抱开,一手捂住他的眼睛:“阿彧不看不看,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荀彧一边踢着小短腿挣扎,一边喊道:“不嘛不嘛,阿生也在看。”
阿生今天没有兴致逗荀彧玩,而是跟坐在车中央主位上的荀爽说话:“我以为今年若继续旱下去就会有饥荒,没想到去年的大减产已经让小民伤筋动骨了。还不到四月,就饿死了这么多人。”
“阿生对于这样的情景有什么看法吗?”荀爽问。
“我这样智慧平庸的人都能够在冬天看出大旱的预兆,而赈济却至今未到,这是朝廷的失职。”阿生板着脸,甚至带上了肃杀之气,“百姓奉养朝廷千日,不就是为了这一时吗?”
荀彧终于从哥哥手里挣脱出来,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阿生:“书上说百姓侍奉君主就像子女侍奉父亲一样。怎么在阿生的嘴里,忠孝也是要有条件的吗?”
“忠孝当然是有条件的。”阿生脱口而出,“人要先活下来,才能讲忠孝。死人要怎么讲忠孝呢?”她突然站起来,指着刚刚两个偷尸体的饥民离去的方向:“阿彧方才所见的,难道不是两个死人抬着一个死人吗?”
小伙伴们都惊悚了,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地看着她。
“阿生!”荀爽喝止她,“为什么就要这么偏激呢?”
阿生被老师训斥了,没还嘴,慢慢跪坐回原地。随着她坐下,两行泪水就滑了下来:“我一恨自己无力,二恨自己天真。”
“罢罢罢。”荀爽拿学生哭鼻子没办法,“不就是要粮吗?本来同乡遭灾,荀家也不能一分不出。我们家出五千石,就当做朝廷赈济到来之前的应急吧。”
曹褒死在任上,而新的颍川太守还没有到任,天灾下的颍川群龙无首。阿生不得已,只得跟曹炽曹胤等人四处向世家借粮,怎么的也得把场面撑到新太守到任,不然曹褒死都死不安宁。
荀家肯出五千石,绝对是慷慨的。毕竟曹家如今没名没分,这个忙帮了看不到任何收益。再加上世家也同样受灾,虽然不至于挨饿,但存粮的压力加大是一定的。阿生擦擦眼泪:“这五千石算我借的,十年内必定双倍奉还。”
荀爽挥挥手,下令车队往回走。“你去忙吧,有我家出粮在先,再跟别家借粮想来会容易不少。”
阿生也不客套,拿到了荀家仓库批粮食的竹签,就跳下牛车跟着荀家的管事离开了。
荀彧看看六叔,又看看骑马离去的曹生,撅着小嘴不说话。
“阿彧想什么呢?”荀衍逗他。
小豆丁托着下巴:“我什么时候能够像阿生这样厉害就好了。”
有自己的看法,背负自己的责任,敢于立下承诺,都像是大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