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天地无邪
清晨,第一道刺眼的阳光射穿流民营的破草棚,正好射到伍大的眼睛上。
他缩了缩枯瘦的双腿,破麻布衣服因为震动而“扑簌簌”抖落尘土。
“大郎,今日有稀粥吗?”同一个草棚里,响起祖母的声音,沙哑得仿佛是石头和石头摩擦。
因为树皮和干草而饱受折磨的消化系统每一天都在折磨着饥荒里的人们,让他们整晚整晚不得安眠。伍大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跨过躺在地上的父亲的肢体,跌跌撞撞地走入灼热的阳光底下。
时间已经到了秋季,却依旧烈日高悬。
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艰难。伍大的小身板麻木地跟在三三两两的流民之后,往着城墙脚下的施粥棚走去。越靠近城墙,流民就越密集,从人类身体上发出的恶臭就越发明显。终于,前面出现了全副武装身材高大的士兵,密密麻麻地守卫着一个宽袖锦服的矮胖男子。
“没有了,没有了。今日没有了。”那名男子嚷道,“乡亲们,府库里也没有粮了。圣上已经下令从邻州调粮,乡亲们还请忍耐一二。今日无粥,但还有从城内井中抽调的一桶井水,给乡亲们解渴。”
伍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木碗掉到脚边,滴溜溜转。
现在不是一个月前了。
一个月前,大家还会抱怨朝廷的赈济不如春日里世家大族的联合应急。现在早就已经麻木了。
伍大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一整个夏季的。他只能睁着无神的眼睛,跪在地上仰望光芒灿烂的蓝色天穹。春季啊,春季多好啊,每天还有一碗稀粥。
他还能记得粥棚旁边竖着的布帛上大大的“曹”字。
曹家的粥棚,是最严格的。每一碗粥都得当场喝完,就算是病得起不来了的老弱,也得背到粥棚旁边喝粥。好在是曹家粥棚里还有医师武夫坐镇,总归是轻易死不了人,也出不了抢食的事情。
他也还记得粥棚前有一块告示。根据曹家那位好看的婢女讲,上面张贴的是各大世家捐粮的数目。第一行就是“颍阴荀氏,五千石”,然后是“谯县曹氏,五千石”。那个时候,他和阿姊阿弟还有思考的余力,掰着手指算了许久五千石有多少,够全家吃多久,够全村吃多久,然而怎么算都算不出来。那个时候,父亲还没有病倒,还能带着他们在粥棚前面叩首谢恩。那个时候,曹家还组织人凿井铺路、收集柴火,日子……还没有那么绝望。
曹家是什么时候走的呢?
啊,大约是天子的使者到达之后,他们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伍大摇晃一下,捡起木碗,朝着自家的小草棚走去。近了,更近了,就连汗味和臭味都是熟悉的味道。突然,他看到一个七尺高的人影从低矮的草棚里钻出来。是同村的邻居齐叔。
伍大心头狂跳,也不迷糊了,拼命朝前跑去。等等,齐叔,等等。
祖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升起了火,连带着父亲都醒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边,躺着已经饿死的齐家老幺。小小的身体上赤裸,就是等着下锅的样子。
“齐叔!”伍大扑上去就抱住男子的大腿,“你别捂死我阿弟!他还能活!”
男子的动作顿了顿,松开一只手。果然,他的臂弯里躺着迷迷糊糊的伍二。伍二才两岁多,再加上被饿得头昏眼花,根本摸不清状况,生死一线连个“哼哼”声都没有。
“能活!哈哈!现在这样,谁还能活?不吃肉,谁还能活?”齐姓男子抹了抹眼角,但却只抹下来一把尘土,“我家老幺给了你们,你们家总要给我一个。”
“大郎,回来。”父亲有气无力地喊道。
伍大呆愣愣地跪在地上。天还是那个蓝色的天,太阳还是那个金色的太阳。“齐叔,要不你吃我吧。别吃我阿弟。”
“大郎,回来。”
“我比阿弟大,肉更多。”
“大郎,回来。”
“我……”
突然,一个清爽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响起:“这位汉子,你若肯有丝毫怜悯之心,就让我用半斗粟换你怀中的小儿吧。”
伍大扭头,看到了一名布衣短褐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但就凭他身体健壮中气十足的模样,也没有饥民敢轻易袭击他。这个时候还能够保持在明显吃饱状态下的人,不是背景深有存粮,就是路子野敢吃人。
姓齐的男子将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才迟疑地接过布袋。伸手往里面搅了搅,经验丰富的农民就发现袋子里装的全是颗粒饱满的新粮,只怕还是当种子的粟呢,这种粮食吃了饱腹远胜干瘪的陈粮。“给。”他说,然后将伍二扔进年轻人怀里。
年轻人二话不说,抱着幼儿就转身离开。看他走的方向上,远处半死不活的树丛后面,似乎停着车队。
伍大望望坐在尘土里跟泥人似的父亲,又望望四周麻木等死的饥民,他突然就魔怔了,攥起一根因为断裂露出锋利断口的木刺,跟着那名干净健壮的年轻人亦步亦趋地往外走。
“大郎,回来。”
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没有听见。
年轻人走得快,伍大一个小孩子好不容易才追上他,举起木刺,就往对方的背上扎。年轻人侧身,一个手刀就击在伍大的手腕上。木刺脱手,落在地上扬起矮矮的一层尘土。
“我不吃你阿弟。”他说。
伍大举起左手的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下去。
年轻人轻而易举地抓住他的手腕,背身一扭。剧痛袭来,伍大跪到在地上,但他不肯将左拳松开,任凭锋利的石子割破他的指缝。
“拳头里藏石片?好阴险啊,”伍大听见头顶上传来的笑声,“这谁教你的?”
疼痛似乎让伍大的精神清醒了一些。他能够开口表达更加复杂的句子:“我不想要你这种人的怜悯。我阿弟也不需要。”
“我这种人?”
“对,你们这些权贵家的走狗。”他侧脸躺在地上,“你们吃的每一颗粮,都是我们的血肉。不公!天道不公!人间无义!”什么忠、什么孝,到了这个世间都只是吃人的遮羞布。
头顶上那人又笑了:“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也是跟你一样的想法。母亲,被卖了吧。”
伍大一愣。
“姊妹,被卖了吧。”
伍大闭眼,扭头。
“哦,我说错了,是饿死了吧。”
伍大闭着眼不说话。
“那就是被吃掉了。”
一滴奢侈的水滴,从伍大的眼角渗出,滑进乱七八糟的头发里。“我是个罪人。”他轻声说。
“我们都是。”年轻人说,“活下来吧,记住你今天的想法,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直到死。”
“赵奇。你又去捡小崽子了?”车队旁边的家丁打趣道,“以前看你冷冰冰的,没想到还是个外冷内热。”
“嗯。”原名赵小狗,现名赵奇的年轻人给了一个冷漠的“嗯”字,然后掀开帷布钻进牛车里。他将刚才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总之,就是这样。”
阿生头疼地敲敲太阳穴:“我不太想收吃过人肉的。”
“我记得廿七最早出现的时候,就是因为违背育婴堂的规定将皮袄送给外人,如今不也是十分可靠了吗?主人不因为自身的喜好剥夺他人的机会,有些出格的树苗才能有成材的几率。”
偷东西和吃人肉,性质能一样吗?但看赵奇坚持的模样,阿生知道是劝不动的。十年前,赵奇的二哥是为了给他留食物而活活饿死的。如今他在这对饥民兄弟身上看见了自己和哥哥的影子,那就不会轻易放手。
“你收进来的人,你自己看紧了。”阿生给洛迟比了个手势,洛迟就主动在名册上加上两行,备注:责任人赵奇。
赵奇无可无不可,见目的达到就跳下车子去后头做孤儿们的管理工作了。规矩、诗歌、道理都要教,且从司隶向西,一路走一路收人,孩子们的进度都不一样。赵奇这个临时流动班教师就格外忙碌。
偏偏新加入的伍大还要给他添麻烦。
“赵管事,签身契的时候,我和阿弟想改名。”
“啥?”
经过了一晚上的养精蓄锐,伍大已经不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他跪在地上,眼睛里是某种决然的东西:“既然说是新生,我想要一个新的名字。我也不想让阿弟还姓伍。求曹家的主人给我们赐名吧。”
赵奇面无表情地往重重护卫的牛车方向走:“你等着。”过了不到五分钟,他就从帷布后面钻出来。“主人说,你叫陈无邪。你阿弟,叫陈半斗。暂时先这么叫,等你长大后,想改名的时候再改。”
伍大在地上重重叩首:“今天起,我就叫陈无邪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是陈胜吴广的陈。
第58章 天地无邪(下)
海潮一下又一下,拍打在被人们称为“刘公岛”的岛屿上。
在今年之前,这还是一座荒岛,除了偶尔有渔船在此避风浪外,就没有人烟了。岛上有一座刘公庙,原本是过路的渔民们的临时落脚点,现在则是被彻底扩建,成了曹氏船厂的附属建筑。
刘公岛对面的威海,大片的土地都属于曹家和丁氏妇婴堂。
东莱郡虽然人口不少,但大部分都集中在西边,靠近北海国和郡治的的地方。威海这一片,都是东汉才新开发的地区,属于一位刘氏亭侯的封地。这位亭侯从血统上来说已经非常边缘了,他不喜欢交通不便的海边,于是常年在遥远的郡治,跟随刘氏大家族一起生活。曹家承担了每年给他上交的供奉,因此他很大方地允许曹家在刘公岛上建造船厂。
抵达青州威海的孤儿前后有上千人,入冬后因为南方第一批粮食的抵达,曹家有了底气,就开始加大了成年饥民的迁徙力度。
去年减产八成,今年颗粒无收,虽然冬季开始下雪,但依然无法解救司隶和豫州的饥饿。面黄肌瘦的灾民一队又一队地抵达渤海之滨,在拿着武器的家丁的要求下,换下破衣,清洗干净身体,然后男子负责开垦和建造,女子负责制作冬衣、照顾孩童。
破碎的家庭被杂糅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全新的,仿佛机械齿轮一般的工作形式。
陈无邪今年八岁,属于是可以承担一部分工作的大孩子。每日里除了文武课,更多的时间是在学堂教师的组织下:拾柴、提水、施肥、捉虫、削木板、推独轮车运送各种原材料。
要说好处,那也是有的,就是工作努力的话,晚饭可以见到点鱼肉碎。无邪的木板削得好,误差能够在标准尺所谓的“两毫米”之内,因此格外受到船厂采购员的青睐,还特意奖给他比别人多三点积分。无邪将积分全都换成了鸡蛋,请育婴堂的婢女姐姐做成蛋羹喂给陈半斗了。
听说,鸡蛋对于小孩子来说最滋补。
一开始,鸡蛋还是船上养鸡送过来的,价格高达一百积分一个,后来威海也开辟了鸡场,这才降成了三十积分一个,无邪每天赚七个积分,意味着每五天,半斗可以吃上一个蛋。也因此,陈半斗是育婴堂中最令人羡慕的孩子之一。
“阿兄,我觉得这里真好。”又到了春天,今年雨水倒是充沛,田野里的麦苗和粟苗都欣欣向荣。刚刚经历过饥荒的灾民们望着这样的景色,脸上都带着希望的笑意。就连半斗这么大的孩子,都为此欣喜不已。
曹家却在这个时候组织大部分人手南下了。
身体素质好的,会游泳的直接从威海坐船;年幼需要照顾的孩子们走陆路,从青州南下徐州、扬州,在长江入海口附近的舟山群岛处上船,避开不太受控制的扬州南部和交州北部,从海上绕行到沉香岛,在岛上经过一轮筛选和分流,一部分人去番禺附近的曹家农庄里劳作,另外一部分人则被送上南岛。
阿生突然加大动作也是有原因的。
延熹九年的十二月,爆发了东汉历史上第一次党锢之祸。世家出身的李膺、陈蕃等二百余人都被免职了。为了填补朝堂上出现的空缺,皇帝将曹嵩提拔为司隶校尉。司隶校尉啊,当年一个当司隶校尉的张彪就逼得曹腾不得不自尽以保全家族。司隶校尉的权柄有多重,在这里就可见一斑。
曹嵩其实也是懵逼的。
他在这年年初才刚刚开始不当小透明的,结果到了年末,啪一下就升级成了皇帝心腹的司隶校尉。这里面当然有运气的成分在,皇帝和世家的矛盾爆发,曹·跟世家没什么关系·跟现今宦官也没什么关系·嵩捡了一个大便宜。
如今汉朝的余威犹在,司隶校尉一职摆出去,各地太守也得给个面子。
因此阿生大大方方地让孤儿们从扬州上船了。舟山群岛此时属于会稽郡,也就是春秋时越王勾践的故地,是扬州最早开发的地区之一,治安方面还是相对比较有保证的。
无邪跟半斗在青州被拆散了。
无邪因为肯努力,一年就学会了游泳,因此在威海就坐上了新海船,在海上颠簸了一个多月,途中还遇到了两次小型风暴,晕船吐得昏天黑地,才算是灰头土脸抵达舟山。下船的时候,无邪这辈子都不想闻酸橘子的味道了。去他的什么坏血病,晕船病就不能治一治吗?
半大孩子和成年人在舟山群岛上搭建起简陋的聚居点,还小规模进行了开荒屯垦,才在夏季五月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妇孺。秋季西北风起,凑齐十艘中型海船,他们才再次出发南下。
“冬季才是抵达岭南最好的季节。”赵奇赵管事给大孩子们解释道,“夏季的瘴疠太过厉害,再加上水土不服。如果让你们在夏季登陆,那即便是以我们家的医疗条件,也要病死几十上百个。”
无邪这个时候已经不吐了,盘腿坐在甲板上摇来晃去。“赵师,既然南方瘴气蛮夷这么可怕,我们为什么要到南方去呢?在青州威海不是也很好吗?”
每次无邪都是孩子中第一个提问的,他像是胸口有一股叛逆的气,随时都驱使着他去质疑。
赵奇嘴角勾起一个笑:“你知道昨日从建安郡来的那艘小船送了什么消息吗?六州大水,渤海海溢!要不是主人命令威海提前收粮,山上又建了避难所,啧啧,恐怕是养活剩下来的人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