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想就越兴奋,快步往前走,竟然把两个奴仆拉开了十多米。
下一秒,眼前就黑了。
是一个双层的麻布袋套在了王寓的脑袋上。袋口还串着麻绳,粗糙的绳结勒得王寓喘不过气来。大脑缺氧四肢就无力,王寓没挣扎两下就被人拖进了小巷里,紧接着拳头就跟雨点似的落下来。
“呜……呜……我是司隶……”
“砰。”胸口上挨了一脚,痛得王寓没把舌头咬掉。
“你们……谁?”
没人回应。
冰冷的泥巴透过绫罗绸缎也能够让王寓感到冷,除了冷,还有疼。他晕过去之前,还以为自己的小命要交代在这里了,却不知道在他昏迷后,有人用他的食指沾了墨,在几百张供词上一张一张地按过去。
等到王寓满身酒气地被人在女闾里发现的时候,小传单早就飞得满雒阳都是了。
传单上供认的都是些什么呀。欺男霸女、公报私仇、贪污受贿、玩忽职守、倾轧同僚……是他干的不是他干的都安在他身上了。
正好这天又是日食,日食过后就是满城的传单。
小皇帝正好找不到替罪羊呢,于是跟中常侍曹节商量:“王寓这个人真的是遭了上天的厌弃吗?”
曹节一脸严肃:“是我等识人不明,让这种货色居于高位。”
于是王寓的命运就被一句话给定下了。刚刚沾了党人们鲜血的街口,又染上了王寓的鲜血。转眼血泊冻住了,覆盖上了灰尘似的雪花。
司徒乔玄带着张邈等几个被免官的世家子弟坐在集市的酒肆里,咕嘟咕嘟翻滚的黄酒冒着热气,旁边是透明的鱼脍和淡黄色的腌菜。
“学生不明白,这王寓……”
乔玄笑了笑:“好歹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张邈冷笑一声:“不过是个替罪羊,曹节、王甫还坐得稳稳的。”他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左右望望:“既然能有借着日食散发罪状纸的本事,怎么不直接剑指曹节?”
乔玄摆摆手:“这就是别人比你强的地方了。知道什么人能够对付,什么人是对付不了的。”见张邈还不服气,乔玄又说:“王寓是司隶校尉,这样的人能够被斩首弃市,难道真的只是几张黄纸的功劳?要说没有人在曹节那里游说,谁信?”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仔细想想这里面的事情还真不简单。“那又是谁要弄死王寓?还能够说服曹节呢?”
“哈哈哈。乔司徒,您怎么也在这样不入流的酒肆中喝酒呢?”突然,一个粗豪的声音打破了席中的沉默,把年轻人们都惊得不轻。
乔玄叹气,半直起身子行了半礼。“段将军,老夫大约是要恭贺将军了。”
段颎没穿盔甲,一身文士打扮,但腰间的佩剑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血气。杀了几万羌人的嗜血机器,谁敢相信他是个斯文人呢?段颎没接话,自顾自在地脱了鞋,在乔玄隔壁座间里坐下了。长剑撞到座席,发出清脆的闷响。
“这家酒肆的位置好。”段颎拍拍几案,“能够望见街口,还能闻到味道呢。店主人,来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最好的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血腥味有多么下饭似的。
张邈几人都变了脸色,要不是乔玄还在,估计都要拂袖而去了。
张邈脸色变了又变:“段将军好手段。”
“我才不会用这么迂回的手段。”段颎浑不在意,“是王寓流年不利,惹了一只幼虎。但他被只幼虎反噬,可不是没用吗?能力和职务不匹配,无怪乎中常侍不愿意再提拔他了。”
乔玄已经琢磨上了:“幼虎……”
“数一数王寓最近得罪的人,不也就那么几个吗?”段颎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过几天也就人人知道了。我还挺欣赏那小子的,张奂有这样的弟子,比十个儿子还要强。”
张奂原本是下狱的,因为王寓在罪状中承认了自己是诬陷张奂,于是张奂没过几天就被释放了。从王寓倒霉一事中获利的大员,也就张奂了。曹节还假惺惺地要给他恢复官职。
张奂自然是辞了,以年纪大了为由要回乡。
小皇帝没阻拦,还夸他识趣。
于是张奂哭笑不得地走了。曹操带着五十少年骑送他一直到凉州(注【2】),沿路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世家大族的目光。这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就凭借一己之力从宦官掌握的牢狱中救出师父,无论是勇气、智谋、果断都让人侧目。
曹操名震雒阳后,大司农府府门前就变得车流不息——都是来打听曹操婚事的。
曹嵩不胜其扰,给已经升为车骑将军的曹节送了厚礼后就告假要回乡。年底了,他要回乡祭祖,顺便给不听话的大儿子把婚给结了。
阿生从汝南郡行医回来,还没有跨进家门,就听见曹嵩愤怒的吼声:“你去跟二郎借人,绑也要把那逆子绑回来!不像话!他也不想想丁氏女过了年就十九了!”
膝盖中枪的阿生连忙给吕布使了个眼色,让他带着华旉去门客宿舍安顿。自己脱了皮裘,快步走到主屋给曹嵩行礼:“父亲为难我了。我的人可打不过阿兄的少年骑。”
被怒火波及到的阿佩和阿绶这下有了主心骨,一左一右扑上来喊“二兄”,阿绶眼里还包着泪。
曹嵩见了长女就怂也是长年养成的习惯了:“如意,你回来了啊。”
阿生点头:“父亲、母亲。”
“虽然丁宫不在交州刺史任上了,但南边的生意依旧仰仗丁家的余荫。成姬也是跟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言谈举止都挑不出错来。总不能大郎刚刚有了点名声,就不认这门亲事了吧,那我们家成什么了?”
阿生试图为哥哥争取一下:“我看荀家的子弟,都是二十冠礼之后才成亲的。”
曹嵩眼一瞪:“那能一样吗?你阿兄等得起,成姬等不起了。难道真等到成姬二十三?那你二舅还不被人笑死。”
曹嵩其实很能把得准女儿的脉,他知道阿生向来喜欢丁二舅。最后这句话一说,阿生只能站到父亲一边。“我知道了,我给阿兄去信。”
信里说什么?
“成姬阿姊若是二十三再成婚,二舅会遭人耻笑。”照着抄就对了。曹操也向来喜欢丁二舅,毕竟是一起吃过蝗虫的交情。
曹操好歹是在年底之前赶回来了,马蹄踏在雪上,满身的风霜。但他的心思一点都没有放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将军说,让我明年入太学。”他闷闷不乐地跟妹妹倾诉,“没道理为师的被禁锢,为弟子的却能入太学的。那我成什么了?”
曹操不想入太学,以显示自己跟张奂休戚与共。
阿生眯眼,放箭,射中积雪的灌木后的一只雄鹿。“第一,张公是告老还乡,不是禁锢。第二,入太学不是出仕。”太学里多的是士人家的孩子,不然怎么太学生天天上书给陈、窦伸冤呢?
曹操这才好受些,拉弓射箭。“我知道了,我去太学就是了。其实论起做学问,阿生比我更合适啊。”
“你别傻了,我毕竟是个假公子。”
“阿生……”
“我现在这样挺好的。明年我就往兖州、青州去,然后坐船南下交州。我都计划好了,阿兄别给我捣乱啊。”
曹操一边令仆从去捡中箭的猎物,一边伸手拉阿生的皮帽。“听说南岛土著以女子为尊,你想去那里我是理解的……”
阿生心不在焉地听着,她正为冬猎的成果着急。曹操的婚事比较赶,冬季是没有大雁了,只能用更加贵重的鹿和狍子作为提亲的礼物。偏偏今年年景不好,连树林里的动物都不够肥,真是急死人。
曹操还自顾自地小声叨叨:“有朝一日,我一定让你能够光明正大地在中原生活。”
阿生清点完猎物扭过头:“阿兄,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第72章 黄昏礼
东汉不光白事奢靡,红事更加。
正月里丁表姐过门,虽不至于像乱世中的麋夫人、孙夫人那样陪嫁几千精兵,但也是搬了整整一天的嫁妆,统一制服的丁家奴仆往来不绝。
吕布大马金刀地坐在偏侧的门客宿舍前,看热闹。因为怕他无聊,侍候的小僮仆一天里来来回回地送了好几趟烤肉片和果汁。吕布其实还算坐得住,只要不用写数学题,怎么都好,何况有吃有喝。要说非要鸡蛋里挑骨头,也就“没有酒”这一条可以挑剔了。
“你懂什么?饮酒伤身,幼者尤甚。”华旉在旁边吃零嘴喝白水,这种悠闲的日子可是不多的,到了后天又要去谯县医馆值班了。
“你们都当我幼童呢?我今年十四了。”
“阿布没成家,可不还是半个孩子。”向来朴素的华夫人今天也穿了一件有花纹的衣服。她过来帮两个男人撤走骨头果壳,又将炮制到一半的某种草药往华旉面前一摆,“既然记挂着就把这些干完吧。不要白日优哉游哉,等会儿又挑灯夜战。”
华旉摇摇头:“啧啧,都说夫唱妇随。哪有这样指使人干活的妇人,你也是不贤的。”嘴上埋怨,但语气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就是跟吕布显摆自己有老婆。
华旉不喜欢回家,但老婆还是喜欢的。他们结婚也快七年了,一点七年之痒的征兆都没有,反而越来越默契,就像两个磨合完全的齿轮。
阿生听说这位的第一天,就让人去华家,解决自己人的家属安置问题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华夫人也是个有中二灵魂的,听说年逾古稀的华佗神医派人来请,华夫人二话不说就收拾包裹跟着曹氏家丁走了,可把婆婆给气了个胸口疼。
用华夫人自己的话说,她不去侍奉丈夫,难道让婢妾去侍奉丈夫吗?抱歉,他们小门小户,丈夫也不擅长赚钱,养不起别的女人。
华夫人本姓不知,但出了华家的门入了曹家的地界,大家都喊她华夫人。没有前人,也没有后来者,她是唯一的华夫人。就是这么自信。
吕布日常吃了一大口狗粮,突然想起来过了今天世界上又少了两条单身狗,不由就感觉一口气堵在喉咙口,连吃肉都不香了。
华旉纡尊降贵观察了一下吕小布的脸色。“阿布,难道,你在家乡有未婚妻?”
“没……”
“哦。我还以为你得了恨娶症。”
“……”没有办法跟你们已婚人士交流好伐,吕布从座位上跳起来,“我去找二郎玩。”
“什么什么?布兄也要娶妻了?”阿佩将小脑袋从门后探出来。这个动作不庄重,被旁边的仆妇提醒后,她又故作严肃地站好。然而顶着一张包子脸,怎么都严肃不起来。
吕布呼噜了一把小丫头的发顶:“你听错了。布兄带你去玩好不好?”
阿佩一下就高兴。“好啊好啊。布兄带我去前院吧。听说新大嫂的嫁妆中有一座南方来的珊瑚树,全身血红。我还不曾见过红色的树呢。还有一人高的水晶洞,好大好大颗的珍珠,比阿佩还高的象牙,还有还有,白糖雕成的六十匹骏马。”
丁家在交州经营多年,南方的珠宝珍奇一点都不缺。丁表姐的嫁妆也是攒了十八年的嫡长女嫁妆,自然丰厚。
吕布带着阿佩去前院转圈饱眼福自不提。另一头,阿生正准备陪哥哥骑马往丁家去。
婚,通昏。黄昏时举行的礼节叫婚礼。
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两点,按照来回三个小时算,就是下午五点了。正月的天黑得比较早,五点也差不多该到了正式婚礼的时间。这都是算好的。
按照礼制,曹操该穿黑色的上衣和红色的下裳,头上压块没有冕的木板。但曹操主意大,换了黑色的盔甲和骑装就出发了,但好歹裤子还是红色的。身后跟着两百名黑色的骑兵,都是少年骑的精锐,马蹄声整齐如雷。反倒是阿生和夏侯兄弟等小伙伴穿着宽袖大裳显得格格不入了。
夏侯渊还算有些善良,一脸懵逼地问了句:“我们到底是去迎亲的,还是去抢亲的啊?”
夏侯惇则是完全兴奋状态:“大兄好气势!等到我了,我也组织一支骑兵去丁家迎亲。”
夏侯惇的未婚妻就是丁二舅家的嫡二女,成姬的亲妹妹。两个女婿都是混球,阿生只想给丁二舅的老心脏点蜡。
阿生想着,轻轻咳嗽一声:“豫州不比凉、并,养骑兵可不容易。扎眼和费钱都是小问题,为了保持军纪和战斗力,还要不时拿匪盗的血祭刀,跟小时候带人射兔子可完全不一样。”
夏侯惇似乎对待这个越长越好看的二兄十分尊敬,勒住马匹让它落后到阿生的马后头,举手称“诺”。“谢二兄教我。”
天还比较冷,冷风呼呼地吹在身上。为了转移注意力大家都尽量说话,曹操也不例外:“事出反常必有妖。阿惇,你是不是被阿生教训过了?”
夏侯惇摸摸鼻子。去年曹操没回来的时候,夏侯惇杀了一个侮辱自己蒙师的腐儒。他年纪小有权有势,再加上有尊师的借口,所以官府没有逮捕他,反而是有了刚烈的名声。但曹生完全不吃他的理由,把他在小黑屋里关了整整半个月,非要他承认了错误又抄了十遍《汉律》才肯放他出来。
当然了,阿惇被关小黑屋,自然是打群架又没打过曹生。
恩,跑也没跑掉。
“假使我是父母官,你的脑袋已经不保了。”阿生第一次发这么大火,“你凭的什么?不就是凭借家里有权有势吗?还真以为自己是正义了?狗屁!杀人算什么正义?!”
叛逆期这个概念在对于东汉的青少年来说很奢侈,夏侯惇也是马上要结婚的人,不能凭借脾气胡作非为了。挣扎了四个月,他终于还是心服口服,借着一盘奶油糕跟阿生和解了。
现在曹操问,夏侯惇可不敢告状。曹家双胞胎向来价值观同步,他自己也心虚,生怕说了之后曹操也要念叨他。于是阿惇努力顾左右而言他:“大兄,那不过是我干的蠢事……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唉!你看这河边的雪都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