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乾自然是没听出阿生真正惆怅的内容,以为她是享受巨野的美景,于是哈哈大笑:“我让奴仆们从大野泽中捕鱼,制成鱼羹为公子送行。”
阿生微微笑,没说话,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秦六自动退了下去。
妇医堂在兖州的根基不如雒阳和豫州,于是阿生放弃了深入民间的路线,改而在豪强之中打出名声。华佗神医之名这一年来被叫得响亮,连带着妇医堂都水涨船高。渐渐的,开始有兖州的贵妇怀孕生产的时候,到妇医堂里请妇医看诊了。
秦六往妇医堂的实习医生里夹塞了几个情报员,这又是一条线,将来无论打探消息还是运送物资过兖州,都可以接应一二。他安排得井井有条,阿生也就逐渐放手了。
再往前,就是她向往已久的青州东莱:造船厂、小学校、大批佃农。这是通往她的王国的门户,连接海路和陆路的转运核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用来当做菜的人。我不确定东汉有没有出现成规模的菜人市场,这里指的是差点被吃掉的人。
第74章 儒生
青州,东莱郡,牟平县。是前任太尉刘宠的故乡。
之所以称前任太尉,是因为去年十一月日食的时候,刚刚当了不到五个月太尉的刘宠就引咎辞职了。三公因为天灾辞职,也是桓帝时期就流传下来的老传统了。一般来说也就是个形式,从三公退到九卿的位置上干几个月,等到下次天灾再升上去。
三公九卿轮流做,你好我好大家好。
但这回轮到刘宠了却出了岔子。
原来,刘宠自出仕以来走的一直是清廉路线。他虽然没有站在党人一方对宦官口诛笔伐,但到底巴结得不够勤勉。大约是贿赂宫中的银钱不到位,刘宠在雒阳等了三个月,却一直没有等到重新征辟的诏书,无奈之下只好回到牟平县老家。
他年纪大了,身上还有病,养着吧。
但是政治上不得志,身体更加好不了。如今又到了天气转冷的时候,持续低烧加上老寒腿,差点要了卿命。
在牟平县客居的郑玄来看望他,还吓了一跳。“数日不见,刘公怎么就如此消瘦了?”
刘宠坐在病榻上朝郑玄招招手:“康成,来,我们上次说到什么?日蚀,是可以测算的吗?”
郑玄迟疑了一下:“要不,还是先给刘公延医请药?”
“我这是多年的顽疾了,好不了了。”刘宠虽然受着病痛折磨,但眼睛却亮得吓人,“上回你走之后,我一直想着你的话,一直想着,一直想。你说这天下真有人能够测算日食吗?如果建宁元年的两场日食都被人算出来了,那建宁二年十一月的日食……”是不是也跟上天震怒无关?
几天几夜都抓着同一个执念,曾经的三公如今就跟任何一个走到末路的老人一模一样。
郑玄见状于心不忍,但还是没有选择说谎:“玄以为,去年十一月的那场日食,大约也是可以测算的。”
刘宠的脸一下子就涨成红紫色,有那么一瞬间郑玄都从坐具上直起身了,生怕刘宠吐出一口血来。幸好,刘宠只是大喘了几口粗气,喝了半碗白水。
“糊涂啊。糊涂的朝堂,糊涂的我们。”他开口,声音还在抖,眼睛都痛苦地闭起来了,“朝廷暗弱,贤人在野,难道要变天吗?”
郑玄没法子,只能暂时告退出来,他还是去给刘公找个良医吧。听说神医华氏的车驾刚好游方到青州,这还是一个月前他在黄县听到的消息。
刘宠家是宗室,西汉牟平侯的后人,发展到如今,已经是牟平县唯一的大族了。刘宠家的管事听郑玄这么一说,立马拍胸脯保证:“只要神医到了牟平县境内,保准能够将人找来。”
郑玄拱手:“牟平毕竟偏远。管事还是要差人去郡治黄县打探消息啊。”
还真被郑玄猜中了,一路追逐大路和城市的阿生一行人,还真就停留在东莱郡的郡治黄县。
司隶的墙角不好撬,这次百万人口受灾的饥荒,她总共也就收拢了不到三千的饥民。这些人一路上要吃饭,要管教,要化整为零分批按不同路径进入镇海,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黄县丁氏妇医堂是路线规划上最后一个转运节点,阿生无可避免地在此滞留,直到最后一批饥民——四十五个老弱病残养好了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的毛病。
除了四十五个水土不服的,还有一个小疯子。
“啊!被吃掉了!阿母的手被吃掉了!”男童的喊声在黑夜里越发瘆人,即便他的声线再稚嫩,也无法掩饰内容的恐怖。“哈哈哈,吃掉了,都被吃掉了,阿芜也被吃掉了。”
吕布怒气冲冲,穿着单衣就跑出来,揪过阿芜的领子,往隔音最好的地窖里一扔。门板合上,世界清静了。“底下的怎么收的人?这种东西也要?当二郎的粮草都是大风刮来的吗?”
阿生也没有穿外套,靠在自己的房间门口。
“一开始没看出来。进了东莱地界,不知道怎么就爆发了。这不能算采购者的失职,我一开始也没发现异常。”
吕布似乎是有些无语,不去看一脸柔和的阿生,反而将目光投向阴影里的秦六。“要怎么办?”
阿生开口:“创伤后应激障碍,终身患病率大概在10%。所以还是可以拯救一下的吧。阿瑞,不要愣着了,在之前的重镇安神药方上加一味珍珠粉,一味沉香末,合丸,给阿芜吃。”
小王瑞拱手,然后扭头往药房跑。
秦六朝吕布一摊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吕布:……“珍珠粉,沉香末,二郎你真有钱。”
二郎……二郎朝吕布招招手,示意他上前来。“阿布的意思,我也是明白的。”阿生让颜文给吕布倒了碗热水,在逐渐入冬的夜晚,即便是吕布这种皮糙肉厚的青少年也要注意防感冒。
“如果早在签身契之前,就发现人有癔症,我自然是不要的。世上等待救命的人太多,花费太多的钱财去迁就一个人的痛苦,太奢侈了。但事情发生在契约签订之后,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吕布盘腿坐,单手捏碗,嘴角还是抿着的。“有何不同呢?”
“权利和义务是相互的。被人喊父亲的人,有照顾子女的责任;被人喊君主的人,有照顾子民的责任;”阿生伸手指指大通铺的方向,“他们喊我一声主人,用自己的劳作来侍奉我的衣食住行,我就不能在自己尚有余力的时候抛弃他们。有用的时候就役使,没用的时候就让人暴尸荒野,这和为人诟病的朝廷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吕布不知不觉已经直起了后背,怔怔地看她。
秦六拍拍吕布的肩膀:“主人不是待那个叫阿芜的小子特殊,而是所有人都一样。阿布现在最勇猛的家兵,一路上横扫匪患我们全仰仗你。但假使有一日你重伤在身,或是患病……”
“二郎也不会抛下我对不对?”
“但凡……我还有一丝余力。”阿生微微仰起头。月亮从云层背后露出来了,是大半个下弦月。院子里被洒上了清晖,仿佛一地碎银。“共担风险,减轻来自自然界的生存压力,本身就是人类得以延续的根基之一。”
吕布不怎么认同,但这不妨碍他开心。“二郎你跟并州的风气不一样。”
于是阿芜得以从吕布的屠刀下活下来。阿生不精通心理疏导,她更多是试图用药物和针灸来改善阿芜的问题。到后来,连华旉也来找他做实,不,是做治疗。
精神类疾病的样本是瑰宝。
刘宠的家人来黄县找神医的时候,阿生和华旉正在给阿芜扎头顶百会穴。头部行针最忌讳打扰,于是前三公的家人就被挡在了门外,直到两个时辰后才被放行。
好在这年头,有脾气被认为是人才的特征。就跟三顾茅庐一般,越是让人等待,他们反而越是恭敬。
刘家管事很诚恳地给年纪只能当他孙子的阿生行礼:“刘祖荣公苦于痹症多年,望华神医能施以援手。”
痹症,就是风湿。相比精神类疾病,针灸中药治疗风湿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属于没什么挑战性的课题。
华旉一听就没了兴趣。“那就让阿生走一趟吧,我去守着阿芜。”华某人偷懒的结果,就是郑玄第二次来探病的时候直接撞上了个大惊喜。
“你……你你你……”中年大儒手指着阿生,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阿生淡定地将熏完的艾草灰烬收拾好,拔针,叮嘱老管家:“还是按照之前的药方抓药煮浴,睡前在暖室中用热药水泡澡一刻钟,夜晚注意保暖,切切。”
刘宠看上去比几天前脸上多了红晕。“辛苦华神医了。也多谢康成引荐之功。”
郑玄:……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想到引来的是这位神仙。
但是刘宠的身体刚刚有些起色,郑玄也就不打算再拿日食的话题去刺激他。一直到出了刘宅,郑玄才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曹生……曹二公子?雒水一别可还记得郑某?公子怎么就以华神医的名号游学各地呢?难道是化名了华生?”
阿生强忍住朝天翻白眼的冲动,一脸高深地说瞎话:“华氏,是我学医的师门的名号。我这一辈最年长的师兄号为华佗,我号为华弥。”还有个华阿和华佛,刚好可以凑成“阿弥陀佛”。
郑玄一脸秒懂的表情,捋捋胡子一副慈爱长辈样:“你……行走在外有所不便,有个化名是能够方便不少。那我就称呼你为华弥,可好?”
阿生捂住抽搐的小心脏:“郑公随意。郑公可还有别的吩咐?”
郑玄闻言肃容,长拜一礼:“玄想要学习日食测算之法,还请华弥教我。”
阿生被这大礼吓了一跳,侧身避开:“我年少学浅,怎么敢当大儒这般的礼节。且我要往东去会见家人……”
“玄愿意追随而去。”
“郑公……”阿生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我听说郑公有弟子上千……”
郑玄摆摆手,臭脸都可以拿来当后世的表情包了:“都是贪慕虚名的多。一心向学的不过二三十人,带走不成问题。”
“这是……发生了何事?”
郑玄长叹一声。
原来,这青州东莱,有儒、道之争。
东莱郡原先的首府掖县,靠近文风鼎盛的北海国,是儒家的天下。而如今的首府黄县,据传说是替秦始皇找仙山的徐福的故乡,历代出方士,且黄县就是后来的蓬莱,隔海就能看见诸多岛礁,每年都有海市蜃楼,可以想见求仙问道的风气在黄县有多盛行。
郑玄原本带着弟子住在黄县附近,他是想着种种田教教书,过安稳日子。但天不遂人愿,马上就有掖县的儒生跑来请他,让他当进攻邪门歪道的旗帜。郑玄还没有应下,黄县的方士也上门来了,极力挽留。
作为一个对《易经》和《论语》都很有感情的学贯百家的文化人,郑玄很无奈啊。
更糟糕的是,他的弟子们也受到鼓动。每每起一个话题,吵着吵着就歪到儒道之争上去了。
这书没法教!
郑玄今年四十出头,新手教师刚刚上路,还不是六十岁的学界泰斗,镇不住背景雄厚的诸多弟子们。一气之下,他就跑到牟平给刘宠当邻居了。只盼着牟平偏东,能够让他过几天安生日子。
“便是华弥不来,我也准备继续往东迁到东牟。我只愿能够有一间静室让我编书。”什么新旧郡治之争都滚滚滚。
阿生:“好。”三十个语文老师,不要白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结果太平道没出场,被郑玄给插队了。
东莱的儒道之争逼走郑玄,是我编造。
第75章 入境
郑益,是郑玄的独子,年方十一,坐在父亲身边好奇地打量道路两边的景色。正是冬阳明亮的日子,阳光照在荒野,偶尔才能够从落完叶子的树缝间看到零零散散的收割后的农田。
越是临近海洋,气候越是温和,即便是北风也没有冷到刺骨。郑益不受拘束,就显得越发活泼。
“父亲,我们已经过了东牟了吧。”他皱眉道,“我以为东牟就是青州最东的尽头了,前方尽是荒山,我们这究竟是要往何处?”
郑玄到底见多识广:“越过这片丘陵,就是大海。前汉时在青州极东设有不夜县,就是这片地界。但后来因为王莽之乱,人口减损,再加上有海水倒灌的天灾,民众纷纷内迁,便逐渐荒芜了。本朝初立时废除不夜县,直到——”
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优哉游哉靠在车栏上的阿生,见她毫不在意的样子,才继续给儿子讲:“我听牟平的行商说,直到曹氏率领流民在故不夜县屯垦渔猎,又安抚了山中的土人,这条入不夜的道路才再度繁荣起来。”
郑玄的一名弟子开口问道:“我听说,古时有人在青州之东见到夜晚的太阳,所以命为不夜,可是真的?”
这个问题是阿生抢先回答了:“‘夜日’是很罕见的现象,比日蚀流星还要罕见得多。我的家人在不夜经营了快十年了,还不曾记录到过。”
郑玄笑着问她:“‘夜日’也可以计算吗?”
“不能。”
她否定得太快,让郑玄愣了一愣。
“所谓计算是用已知去推测未知。‘夜日’没有记录,时间、天气、大小、形态都只凭人想象,那就无从推测。先观测吧,观测几百年,也许就能算了。如果几百年不够,那就几千年,总有一日是能算的。但目前,不能。”
郑玄恍然,还有些欣慰,教导自己的弟子们:“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们看到了,这才是治学的态度。”
三十个语文老师:“诺。”其实他们大部分不懂天文。
不同于步行往东的灾民们,阿生一行人是车队,于是他们走的是曹家运送货物的大路。不能开隧道架桥梁,丘陵地区的大路就造不成笔直的。牛车在山与山之间七歪八拐,眨眼就看不见了来时的路,只剩下山林深处偶尔传来的野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