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
“别笑了!我是真的喜欢比我年纪大的行不行!”
同一片夜空下,还有享受温泉的人们。郑益跟着父亲和师兄们在大池子里玩水不提,阿生是一个人在带有隔间的小池子里也是理所当然。
“幸好我是主人,不然,还真没法瞒过去。”阿生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单衣,将脚放在热水池里轻轻晃动,不一会儿就出了一声汗。
洛迟将干净的衣服和月经带放在木盆里,端到阿生的旁边。“好不容易来一趟汤泉,却不能泡汤,真是遗憾。”
阿生叹气:“所以当女郎就是麻烦。阿迟也去泡一会儿吧,没必要跟我一起遗憾。”
洛迟微微笑:“等到阿文回来,我就去。主人简朴,但身边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也太不像话了。”
阿生自己搓了一块毛巾,将身体擦干净,然后换上新衣服到敞开的窗边喝水。她举杯朝弯弯的勾月示意:“也不知道阿兄在雒阳如何了?如今的朝堂可以算是万马齐喑了吧。”
有了谍部之后,加密过的消息被夹在各色物资里,每月三次地往东莱而来。因此阿生对雒阳的消息也算是有所了解:
党锢愈演愈烈,不断有新的士人被牵连,就连郑玄前不久也上了党人名单,大意是他二十年前的上官成了党人,于是郑玄也不许当官了。已经游学了半辈子的郑大儒一脸懵逼。
此消彼长,宦官自然是嚣张起来了。连带着还有依附宦官的部分寒门和部分豪强。
至于外戚。世家出身的窦太后受到她那个与蛇同生的老爹的牵连,被幽禁在深宫中。皇帝的生母董太后原本只是亭侯的小妾,出身不光彩,眼光也不够高。但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人家的儿子天命所归,被窦太后父女从上千的刘姓宗室中挑中了呢?
偏偏窦太后父女又凉了。那董太后可不就成了天命所归的太后。
因为这位入了京,今年青州上交的贡品都翻倍了——额外的一份金银珠宝、珍奇特产要送到太后的永乐宫。永乐宫亲自派人下到各郡催促贡品,可把太守们愁得头发都白了。这不光光是多一份贡品的问题,下乡来的宦官大爷们也得伺候好,不然回头自己就稀里糊涂上党人名单了。
阿生命人从找了今年最大的海螺壳和贝壳,都足足半人多高,打磨干净后当做特产送去给昌阳侯了,要不要作为贡品往上送就是昌阳侯的事了。没办法,威海不产珍珠珊瑚,实在没什么珠宝可言,总不能送海草吧。当然了,一并送过去的还有行贿用的金子琉璃,她还不想放弃威海这块根据地。
政治越发败坏,但要说东汉王朝土崩瓦解,仿佛还缺不少拼图。
阿生取了毛笔,小楷一个接一个落到白纸上:世家、平民、中央、董卓……财政崩溃需要大笔支出,支出来自军费,军费产生自民乱和入侵。政治崩溃需要地区和中央的脱离,包括士族和皇室的脱离与平民和皇室的脱离。
两条线索最后指向同一个点。
阿生在“民乱”上画了一个圈,想了想,又在“党锢”上画了第二个圈。
室内小汤池的水汽袅袅升起,仿佛将字迹都晕染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跪坐在门口的已经从洛迟换成了颜文。阿生起身,望了望窗外已经不见月亮的夜空,深深叹了一口气。她取下灯罩,将刚刚使用过的草稿烧掉了。
“我果然是不擅长这些。”
颜文替她将温好的枸杞茶奉上,然后开始铺床褥。曹·大地主剥削阶级·生就跪坐在旁边看她工作。“阿文过了这两个月就开始养胎吧,这些事情小婢女也能接手做。再不成,还有阿迟。”
颜文的小腹不过刚刚隆起,行动中看不出一丝不便来:“又不是第一胎,哪里就金贵了?且与我来说,生孩子还不是最重要的依仗,主人的信重才是。”
“阿文说错了。靠山山倒,靠海海干。你本身在绘画上的才干才是最重要的依仗。”
颜文抿嘴微微笑:“受教了。”
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熄灭,属于睡梦的黑夜来临。温泉旁边的住宿不如山上精致,但胜在有地热保暖,偶尔住上一晚也有野趣。到了子时的更声响起的时候,还在活动的就只剩下了值夜勤的家丁护院。
吕布拿着他的长戟,蹲在阿生的房间门口。
这是他第一次值夜勤。从前阿生以他年纪小为由,总是催着他早睡。但到了威海,赵奇面前是没有后门可以开的。
秦六也是夜班,仿佛两个时辰前灌下去的酒是白水似的,跟吕布一起跪坐在门外小声说话。后半夜了,说话和夜宵一样,有利于提神。
“那赵管事……”吕小布小声嘀咕,说了半句就没下文了。
但他的欲言又止怎么能逃过秦六的耳朵呢。只见密谍头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勾起嘴角:“赵管事,很厉害吧?”
“武艺不如我,额,将来一定不如我。等我学会了凫水,咱们走着……”吕布渐渐抬高了一些音量,转而又在提醒下捂住嘴。他侧耳听了两分钟,没听到房里有阿生被吵醒的声音,这才松开手,小声说:“我怎么看,赵奇那硬骨头很受二郎信任?”
吕布对阿生的下属体系产生好奇,这是心态上开始融入的标志。
于是秦六继续引导他:“赵奇跟随主人的时候,我还在乱葬岗摸死人尸体呢。”
“诶?你不是从小……”
“主人刚识字的时候,已故的老主人分给她两婢女、三伴读、一乳母、二工匠,让她学习驭人。赵奇就是三伴读之一。至于收孤儿开蒙学,是两年后的事了。”
吕布听得入神:那两婢女,就是洛迟与颜文吧。那三伴读呢?”
秦六拿打更的木槌敲敲吕布没有坐姿的腿:“赵奇、田牛、田马。万一他们真有违规,主人不会包庇,反而更加严厉。但在他们没犯事的前提下,感情是不一样的。”比如,赵奇曾是唯一一个由阿生亲自取字加冠的下人。
是人就会有好恶,是人就会有偏心,是人就会有嫉妒。
但是,不让这些成为弱点,才是他秦六能够立身做事的根基。
第79章 检部
“‘人’字001?”赵奇看着近在咫尺的麻石牌,眼神中流露出期待和忐忑。自从他成为大管事之后,就很少再有这样的情绪了。山匪、侯爵、流民……各式各样的人他都打过交道,也不乏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但只有在面对眼前这个人时,他才会感觉自己还是当年那个面黄肌瘦的幼儿。
一身青底暗纹长袍的阿生端坐在书案后,用右手食指轻点书册,将赵奇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检察原则?所谓‘检察’是……”
“我记得你说过,最恨贪腐。”阿生缓慢地叙述,因为缓慢而显得格外郑重,“看第一章,检察职权范畴。第一,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你因自己的私心对案犯施加重刑,虽然不曾有触犯家规,但我可否认为也是一种腐败和压迫呢?”
赵奇的瞳孔微微放大。他还在消化这两句话带来的震撼,阿生的下一段就接上来了:“第二,减轻贪腐最根本的办法之一,是分权。”
“主人……”
“我想继续用你这颗仇恨贪腐的痴心,又为了杜绝类似的事情发生,我决定将判决和执行的权力从你身上分走。听好了,检部,有接受举报、审查案情、追捕案犯、清查财产和初步审讯的权力。但是,审判之权将移交给主家,执行之权将移交给内院劳役处。更多细则,都写在书上了。”
赵奇拿过那本《检察原则》,慢慢翻看,越看眼睛越亮。“由检部提交的申诉都必须公开审理,这也是对审判权的制约吧。即便是主家也不能包庇那些蛀虫。”
“威海的审判就交给阿玉吧,他也到了该独当一面的年纪了。阿玉谨慎勤勉,应该能和你和平相处几年吧。你一边实践,一边组建检部,我给你五年,把威海、番禺、南岛、沉岛和琉岛五地庄园的分部建立起来。记住,检部和谍部一样,直属于我,不受各地大管事所辖:各级管事的贪赃、各地豪强的暴行、奸淫掳掠、私刑、械斗、邪教,种种没有苦主和苦主无法伸冤的案件,皆在你检察范围之内。甚至是曹氏族人,都可检之。
“这个权力不可谓不大。伴随权力而来的是腐败、危险和无奈:你的下属可能会背叛你,你的上级也可能牺牲你。你能检察自己的好友吗?你能检察自己的妻儿吗?你能检察自己的恩师吗?你能检察人人称颂的君子吗?你能够为罪人之后伸冤吗?你拥有无视我的喜好的勇气吗?世事无常,只有冰冷的律法和怯懦的民心是最后和你站在一起的东西。
“如果你全都想好了,就接下这块令牌和这本书册。”
安静的室内,陈皮和荔枝壳在香炉上熏烤。窗边的梅花已经在雪下悄然开放。落雪无声,但似有千斤重。
赵奇坐正,三叩首,然后取令牌系到腰间,将替换下的旧令牌放回到桌上。
“检字,三个人。故以‘人’字为号。”阿生的脸上无悲无喜,“长路漫漫,不愿牢狱见诸君。”
赵奇又叩首,这才提剑出去了。
今日起,他的副手将取代他成为昌阳县的游徼。游徼属于乡一级的小吏,这也是威海庄园武装力量合法性的遮羞布。
落雪被海水所吞噬的季节,阿生困在屋里处理文件。
新年了,皇帝元服,开始亲政。那一位,说小,也不过十五;但十五岁,这个时空的曹操已经上阵杀敌了。
另两个有趣的消息,一则是来自被灌醉的太后特使。暴发户董太后亲族太弱,因此总想找外援,不知道怎么的跟凉州的董卓攀上了亲戚,董卓借此升了两级。
另一则,是关于太平道。
冀州有个叫“大贤良师”的人,手拿九节杖,用符水咒语给人治病。“让病患独坐室内忏悔罪行,若真心悔过,则其病自愈。这不是扯淡吗?邪魔外道年年有。”阿生跳起来,强忍着怒火将剩余文件处理完,然后跑去山脚找开义诊的华旉吐槽。
“师兄你看,‘大贤良师’的两位胞弟张梁、张宝称大医。我们的大医都是读了四部医经,治愈了上千病例才能有的称号。现在真是什么人都能称大医了!”
华旉开完了药方,才搭理她:“巫医之术,不是向来如此吗?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总归活下来的就会相信他们的什么太平道;死了的,反正死人又不会说话。但无知百姓偏偏信这套。”
还在排队的病号们不不干了:“华神医胡说,我们就相信吃了对症的药就能病愈,和神明无关。”
“哈哈,知道了,你们不是无知百姓,这总行了吧。”华旉笑呵呵地继续看诊,还真有几分宽厚博爱的风范。
阿生也是欣慰的,没枉费她长久以来的洗脑工作。拽过一张诊案,阿生也开始看诊。
她还记得“大贤良师”张角是黄巾起义的领袖。本来民乱是她所期待的一块拼图,但真到了眼前,她又没办法对他们提起好感来。代沟,说到底还是代沟。处于传教阶段的太平道以东汉的价值观来看称不上是坏人,但用符水治病什么的,在阿生看来还是和草菅人命划等号。
“太平道的传教使者到了哪里?”入夜后,阿生叫来秦六询问。
“我们在冀州没有据点,因而消息滞后了。至少眼下,青州的平原、兖州的济阴都发现了太平道的信徒,在贫农贱户之间很受爱戴,也有寒门礼待他们的。豫州谯县还不曾有消息传来。”
“青州……”阿生眯起眼,这是都到家门口来抢夺民心了啊,“第一,通知各地妇医堂加强警戒,不许和太平道信徒正面冲突,但也不许我们的人信太平道。第二,把他们拦在威海之外。”
秦六点头:“诺。主人若是在意太平道,需要我派人潜伏其中吗?”
密室里没有光,阿生的手握住玉佩,松开,又握住,又松开。“还不到时候,不用强求。”他们就像陈胜、吴广,是注定失败的掘墓人,我舍不得我的人手去给他们陪葬啊。
“相比起来,眼下有另外一件事。雒阳传信说今年天竺国的朝贡入京了,其中有一种叫作夹竹桃的花卉,对吗?”
“因为陛下元服,所以耽搁了朝拜之事,天竺使团一直停留在驿馆。主人有什么吩咐吗?”
“夹竹桃有剧毒,董太后又喜欢珍奇,万一受伤了不利于邦交。你找个想攀附富贵的游侠劣商联系太后宫中的少府,提醒一声吧。”
饶是秦六,也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阿生深深吐出一口气:“我最讨厌做这种事情了。”
“主人……与窦太后有仇?”
阿生摇摇头:“只是提醒一声罢了。我不希望董太后出意外。皇后的人选呢?”
“是已经入宫的宋贵人,是扶风宋氏家的女郎。新帝的后宫中,以宋氏家世最高,故而……”
“什么时候扶风宋氏也成名门了?他们家不就是出过一个安帝生母宋贵人吗?男子中连一个拿得出手的都没有,更不要说三公了。邓氏呢?梁氏呢?马氏呢?阴氏呢?这些老牌世家不算,还有四世三公的袁氏、杨氏呢,竟然都对皇后之位无动于衷吗?”
宋家是曹家的姻亲。宋贵人的弟弟娶了三叔曹鼎家的女儿(注1)。这也说明了两家是差不多同一个层次,这个时候最讲究门当户对。曹家宦官之后能出皇后?还是因为家世最高而成为皇后,这不是滑稽吗?
小皇帝的后宫里都是平民美女吗?不可思议。
秦六也被逗乐了,说话嘲讽中带着愉悦:“还不是因为董太后因为自己出身不高……”
“哦。”
“……再加上世家大族因为党锢之事与皇室离心,这才没有贵女嫁入宫庭。”
阿生突然发现,好像不打算继续跟汉朝混的,她不是一个人。世家大族的小心思比她多多了。
三月,宋贵人立为宋皇后。同月,窦太后暴毙宫中(注2)。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历史上嫁给宋皇后之弟的是曹炽女儿,但和前文的年龄不符合,这里改成曹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