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2:立后和死太后的时间相比历史上要提前。可以理解为蝴蝶效应。
第80章 太平道
三月了,本该欣欣向荣的东莱田野却一片死气沉沉。这不光是因为刚刚发生的海溢淹没了沿海的低洼田,将刚刚抽芽的种子毁于一旦,还有席卷而来的大疫宛如阴云一般悬挂在人们头顶。
太史朗病倒的时候,心里是拔凉拔凉的。他不过是去附近乡里清点人口,不知怎么的就染了咳疾回来。
太史家祖上是齐鲁的史官,到了太史朗这一辈也能在郡治黄县担任一介小吏,风评颇好。但无奈的是,连年天灾人祸之下,族中人口日益减少。现在就只剩下了太史朗夫妻和一个小儿子。
一旦当家人死于疫病,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小阿慈不过六岁,天还没亮就病中的父亲端汤送水。他天生有力,小胳膊小腿竟然也能搬得动大号铜盆。
太史朗见了,又是欣慰又是心酸。他知道疫病容易传染,不敢和儿子多说话,就将他挥退了。等儿子一出门,眼泪就顺着他浮肿的病容流下来。
“郎君。”夫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约是阿慈去喊来的。也为难这个孩子,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大约是无法理解一向慈祥的父亲怎么就不愿意见他了。
用被角擦干泪水,太史朗才开口:“进来吧。”
太史夫人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早饭——一碗夹着豆子的黍米粥。她将丈夫扶起来,将粥一口一口地喂给他,等到陶碗见了底,又耐心地替他把嘴角擦干净。“我替你准备了开水和换洗的衣裳,”温婉的女子絮絮叨叨地说,她声音好听因此一点都不惹人厌烦,“听说越是病中越是要干净。你也别耍孩子脾气,等下就把衣服换了。明天是休沐日,擦擦身体……”
“这样不行,”太史朗突然说,他语气太急,一下子呛住了,只半句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我,我这病来得凶险,咳,不像普通的风寒,只怕是疫病。”
“哐当。”陶碗磕到木榻,发出惊恐的声响。
“郎君!”
“听闻丁氏医堂在县城外开了隔离坊,你就将我送去吧,不要耽搁。咳咳,我怕传染给你和阿慈。”
“这怎么行?”太史夫人失声否定道,“那里住的都是真正的疫病患者,一旦进去了,就算没病也会染病。郎君这要万一是风寒呢?我给郎君侍疾三日了也不曾染上不是?”
“莫要自欺欺人,好歹……”
就在这时,大门外头响起敲门声。紧接着送菜的货郎的声音就穿过小院子传进房中:“太史郎君,听闻你病了。小人就自作主张,请了擅长符水的方士来。”
太史夫人匆匆收好碗盏,敛了敛衣袖,才小跑去开门。门口除了货郎,还有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披头散发,只用布条在头上缠了一圈,看着着实怪异。
太史夫人不自觉地抓紧了门:“您是?”
“在下唐周,乃大贤良师座下弟子。行走四方治病救人,与传播黄老道一样,都是我的使命。”
他看上去还真有几分道行的样子,太史夫人犹豫了片刻,还是侧身放他们进来了。唐周径直就进了病人的房间,一点都不怕被传染。
“这位郎君,你可知错吗?”他开口就问。
太史朗躺在病榻上愣了愣:“我兢兢业业二十年……”
“世人总是愚昧不自省。”唐神棍一边在屋子里转圈,一边取出一张黄纸折叠起来。无论是他的步伐,亦或是他手上的动作,都有章法,让人捉摸不透。“郎君是读书人,怎么不知道就连孔圣都要‘每日三省吾身’。圣人自省因而为圣,人人自省因而为盛世:盗贼不兴,天灾不至,疫病不临。我一路行来,多的是人死到临头了还自认无错,就连巨贪恶霸也是如此,如今果真是到了乱世了。”
他停下来,取出朱砂在黄纸上画符,又将黄纸焚烧,灰烬混入一碗水中。
“恩师告诉我,中黄太一将临世,因而灾祸频发,意在涤荡世间之恶。郎君若真问心无愧或是有心悔过,这一碗符水自然能够救命;若是执迷不悟,那我一介凡人也不敢违抗上天的旨意。”
太史朗看看老神在在的唐周,又看看忐忑不安的妻子,闭了眼睛:“多谢仙师出手,我将自省,仙师请回吧。”
唐周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留恋,抬脚就走,走的时候还要放歌。古古怪怪的腔调,宛如嘲讽一般,响在黄县的天空上。那名送菜的脚夫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侧亦步亦趋,眼神中除了崇敬还有畏惧。
“郎君,要不,还是将这碗符水喝了吧?四方神明多了,信他也没有害处。”
太史朗摇摇头:“我们史官之后,与其信神明,更相信人力。我以为丁氏医堂说的就很好,病了就吃药,药吃对了就能病愈。咳咳,大疫之下,有人死有人活,除了体质,就是运气。品德报应这种冥冥之中的东西,把握不准也把握不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郎君。”
递到太史朗嘴边的就是那碗符水,他顿了顿,还是喝了。“罢了,我喝了它,让你安心,然后你送我去隔离坊罢。”
“郎君啊!”
太史朗咧嘴笑,笑容里情绪不明:“我有神明的符水护体,你怕什么?”
太史夫人突然就跪下了。
“咳咳咳,你这是……”
“恳请郎君不要去。郎君在病中所以有所不知,昨日隔离坊那里有人闹事,砸了两间房,还打死了一个大医。说……说是丁氏医堂毁人尸身,是不敬神明,即便苟活一时,死后也定会受七刑八灾,魂飞魄散。”
“咳,咳咳。”太史朗咳嗽得快从榻上掉下来了,“荒唐,这些年凡有疫病,都是焚尸,卓,咳,卓有成效。你,你就说,隔离坊,还开张吗?”
太史夫人忙上前扶住丈夫,磕磕巴巴地说:“开……开张的。郎君,你别急。”
“送我去。”太史朗咬牙,“我说,送我去。”
太史夫人不敢违抗丈夫的命令,租了一辆牛车载他,趁着日头好咯吱咯吱地往城外运。小阿慈没人管,大疫之年又不敢将他放在左邻右舍,于是也坐在牛车上,时不时给父亲掖被角。
一家三口穿过荒芜的大片农田,最后抵达东边旷野中门前冷落的隔离坊。就跟太史夫人说的那样,有两间房屋正在抢修,身穿白衣的护工人人脸上挂着冷漠。相比往年四方来投的热闹景象,如今医堂算是门前冷落了。
只有实在走投无路的百姓,和几个大胆的游侠,还在往这里来。走到近前了,就有穿白衣戴青色绳带的习医跑过来,用竹简登记了姓名籍贯,就上手查看病者的症状:体温、痰样、扁桃体、舌苔……这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碰触男人的身体就像是碰触木头一样,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来的及时,是个轻症状患者,送到丁字号房。两位家属,可以住在南区。我们会组织每日一洗和预防措施。”那名小习医说道,口气很冷。
太史夫人行了一礼,就拉着儿子跟在护工身后去安置了。她还记得要还牛车,又跟护工好一阵托付。她的注意力太过分散,因而没有像小阿慈一样注意到,在隔离坊东面,还停着一支车队。
车队上方,高高飘扬着白兔旗。
第81章 药物
阿生像块木头似的,坐在一具尸身面前。旁边是默默流眼泪的威海校长田马。
“连缯家阿母都离我而去了。”她叹息,仿佛又回到了祖父那灰尘落下的房间,“是我的错,没有及时处理好对太平道的事宜……”
“跟主人没有关系。母亲,母亲生前死后,都不会怪罪你的。”田马抽抽鼻子,“……要派人去南岛通知阿兄,还要迁回雒阳和父亲合葬。”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田马是一个淳朴的学术宅,要是换成了廿七、赵奇那样的暴脾气,一定会说“跟太平道势不两立”的话出来。
“阿马,我恐怕暂时不能替你们报仇了,你不会怪我吧?”
“主人……”田马俯首,“主人想来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将此事通报各地,新增规定:从今往后,医堂只接门诊,不出诊,且门诊中必须有至少六名家丁护卫,凡有医闹,关门谢客。百姓若问起缘由,就直说便是。医疗资源本就有限,愚昧者跟太平道走,智慧者入我门庭。”
她现在有人口十万,占据威海、南岛、沉岛,和琉岛的高雄,三十多艘大船、四十多条中型海船往来各地,运送着武器、粮食和药品。她如今还真不缺劳动力,她缺精英。
能够被宗教轻易煽动的人心,不要就不要了。天下将乱,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扭转所有人的思维了。
缯氏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求火葬。
她最早是个没有洗澡习惯的贫民,为了养家糊口进入曹府当乳母。阿生年纪渐长后,她才开始认字,但到最后也没有学到多少新文化。她所凭借的,就只有对阿生的无条件信任和埋头苦干。
“要……火葬……让他们看看……魂飞魄散,我也不怕。”
不是没有畏惧的,也不是彻底抛弃了神明,而是胸中有着这么一口气。
裹着麻布的尸身送入焚尸炉,炉门关闭,连红色的火舌都被封入其中。烟囱上冒出黑灰,悠悠飘散不尽。
“很憋屈?”秦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在她耳后说道。
“解决掉唐周很容易,一支弩箭的事。但是……”
“但是?”
“与他们正面交锋,太显眼了。最好的办法,还是用成果说话。”这次大疫不同于以往,是某种细菌导致的呼吸道感染。阿生这几年的空间水都用来换玉米和橡胶了,因此手上没有显微镜。但从之前试验的两个案例上来看,青霉素对本次大疫的病原体有效。
十五年过去了,养菌和提纯的技术一直在改进,终于有了制备注射用青霉素的条件。虽然因为纯度的限制会有一定比例的过敏,但总要踏出这一步的。
于是,太史朗住进隔离坊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一页报名表。
《烈性药物志愿申请表》
丁字号房里的人大都不识字,于是还要太史朗将上面的文字解释给他们听。
“大家都知道,大疫无情。就本次大疫目前的状况来看,死者达三成。为对抗大疫,医堂新制了一种烈药,可以起以毒攻毒之效。已在三名死囚身上试验了,一死两活。现招募第一批自愿接受烈药的病患,药剂一下,生死自负。此外,每人可得一串铜钱为安家费……”
还没有说完,室内就哗然了。
“张习医,你说,这烈药活命的几率有几成?”
张习医是个守礼好少年,一鞠躬:“只在三人身上试验了,实在不好说。”
三个死了一个,活命率66%,比不打药的概率还低。大家就打退堂鼓了。
张习医又鞠躬:“诸位都是轻患,就医及时,喝药汤就有极大几率能痊愈。这搏命一试,主要还是给甲子号和乙字号的病患一个机会。”
跟自己没关系,丁字号的患者们就各自回铺位上躺下了。
只有太史朗沉吟片刻,突然说:“我不求一串铜钱。若是接受烈药,可以求主家庇护我的妻儿吗?”
这话就让人费解了,太史朗虽然还在发烧,但还能读文件,怎么都不算严重,没必要冒这样的风险。计划外的状况张习医一个少年处理不来,于是不一会儿就有人请太史朗到隔壁暗室,中间隔一张帘子,对面全副武装戴口罩的人问他:“郎君是郡治的官吏,病情又有所好转,怎么就说出这样如同托付后事一般的话呢?”
“太平道迟早为乱。两年前我在冀州就见过他们那所谓大贤良师,治病救人尚未可知,但聚集流民却是板上钉钉。然而告发的信件到了京师,都被压下了。陛下以为他们能够安抚百姓,是善举,岂不知他们的野心,岂止于此。”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闷闷地道:“聚集流民,我家也有做,各大世家也都有做。”
“流民归于大族,是安定下来耕种;流民归于太平道,则是继续游走传道。一传十,十传百,是以太平道传播之快,空前绝后。”
“那郎君是何打算呢?”
“乱世将至,我等小吏只能依附于一位英明的府君。丁氏医堂在东莱经营近十年,虽然百姓一时畏惧流言,但根基深厚仁名远播不可撼动。且尔等名为丁氏,假托华氏,但据我查证,实则是大司农曹公的家族,在朝、在野,都可依托。”
帘子缓缓升起。
对面之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俊秀清逸的面庞:“郎君有这样的眼光,必定不会倒在这里。”
阿生给太史朗行了礼,就又戴上口罩。“择日不如撞日,郎君的申请表已经归档,这就施药吧。”
旁边两位婢女放上桌案,一个木制的药箱被打开了,露出其中的一支针筒。没有一丝杂质的白色透明塑料,刻度分明,是从空间里得来的物品,用一支少一支。药水是刚刚配好放在针管里的,敲匀后先做皮试。二十分钟后,见没有过敏,才在臀部肌肉注射。
至于其他的病患,就没有太史朗这样的待遇了,都是蒙着眼睛进入屋子的,手臂上一疼,屁股上一疼,就结束了,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是说是药吗?原来是施针啊。那小习医学艺不精,跟我们说的时候搞错了吧。”
对了,他们用的针筒和针头是南岛生产的,阿生怕肝炎病毒交叉感染,用过的医疗设备要消毒,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第一批五十名志愿者,有五人出现了过敏反应,一人病重不治,剩余皆病愈。这个结果张贴出来后,又有十多名重病患要求接受新药。阿生将青霉素浓度减半,这次十七人皆活了下来。
对青霉素毫无抵抗力,这个时代的革兰氏阳性菌就是这么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