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着吉时要过了。许攸先忍不住,开口催促:“陛下……”
“袁绍!”刘虞突然大喝,“汉若有末主,必刘协也,非虞!”话毕,就朝着阙楼的坚石底座狠狠撞去。
方形建筑的四角锋利坚硬,在刘虞全身力气的撞击下,当场就脑壳崩碎,脑浆连同鲜血一同飞溅到袁绍脸上。雕有花纹的石砖地面被红色浸染,仔细听仿佛还能听见涓涓的流血声。
在新邺乱成一团的同时,阿生在青州威海港接待了一路打过来的曹操和荀彧。济北、乐安、北海、东莱,从青州最西边的平原郡到最东边的海滨,曹操终于占据了人生第一块以州为规模的领地。
而这块领地的尽头,是已经由曹生经营了十八年之久的威海港。
纷纷扬扬的雪从昏暗的天空中洒落下来,海港仿佛被冻住了一半,连停靠其中的大船都安静无声,只有白色的灯塔不知疲倦地伫立在高高的山崖上。
与沉寂的海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热闹的坞堡。年关将至,主家分肉。无论是渔民、农民还是山民,都穿着新冬衣,喜气洋洋地聚集到山脚下的广场,领取属于他们那一份的年礼。他们中间有牺牲的军人的家属,额外能够得到一罐子豆油和两袋子米,并由“二公子”亲自接见慰问。
十二月二十八,阿生给威海港在册的六千多儿童分发完生肖糖,才正式封笔停工,进入过年状态。
她许久没有亲自下厨了。但今年曹玉、太史慈他们从南方送来了胡椒和茱萸酱,加上从雒阳附近带回来的花椒,引发她想做辣菜的心思。清晨,海边温泉的烟雾袅袅升起的时候,阿生就带人在厨房里忙活开了,腌肉、洗菜、煮豆浆、捣年糕。
随着灶火的噼啪声和刀敲砧板的笃笃声,一碗碗汉朝版川菜火热出炉:鱼香肉丝、麻婆豆腐、辣肘子、水煮鱼、川菜炒年糕……虽然最终成型的味道和辣椒有偏差,但也别有风味。
至少,曹操见了就喜欢。“还是阿生过得精致,今日有口服了。”他也不拘礼节,率先动了筷子,同时招呼荀彧和夏侯惇几个,“咱们二公子亲自下厨了,不吃穷她说得过去吗?”
呼啦啦一群曹家子弟就大呼小喝起来,指使颜文、洛迟毫不见外。“颜家阿姊,与我些酢肉。”“洛管事,鱼肉,鱼都是我的。”
唯有还端端正正地坐在位子上的荀彧显得像个乖宝宝。阿生亲自端了个铁板烤豆腐放在他的食案上,然后顺势坐在他旁边:“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吃这个。”
“仲华公惦记,彧……”
他手还没有抬起来,就被阿生拦住了:“少歪歪唧唧,家宴行什么礼?我是见过你尿裤子的模样的。”
荀彧耳朵刷一下就红了:“阿生不要说粗鄙的话。”依旧是君子模样,但一局促就显出几分青涩来。
阿生没忍住,当即就乐了:“行行行,不说。我们文若这么好看,怎么舍得说你呢?”
这下子,荀彧连脸颊都开始红了,只是上扬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来。他一边微笑一边吃饭,嘴角没有半点油渍,筷子没有发出声音,标标准准的优雅,每一帧都是高清墙纸。
得了,小臭美长大后成了个大臭美。
等到所有人都吃出了一身汗,正餐才被撤下去,桌案被擦干净,换上一人一盏甜酒酿。
阿生清了清嗓子:“文若是第一次来,我这威海港不错吧。”
荀彧当即变成了严肃可靠的谋士模样:“百姓殷实,武备精良,制度完善,前所未有!仿佛海外仙境!”
额,你这么夸有些过了吧。威海的老百姓还没能天天吃肉呢,放后世连小康都算不上。阿生揉揉脸:“威海我经营了近二十年,实在不放心让别人来治理。莱山以东,算我租阿兄的,每年交税,可以吗?”
曹操当时就惊了:“我虽然自领青州牧,但怎么会要抢自家兄弟的土地?交什么税?自家人,凭什么交税?”
阿生摇摇头:“税收、兵役,是一个政权的根本。为政者不生产粮食和人口,只有依赖各地支援,才能统领一境。如果今日因为威海是我的名下而不用交税,来日夏侯家的庄园怎么办呢?曹仁家的庄园怎么办呢?将来家族扩大,各路姻亲家的土地怎么办呢?都不用交税,那阿兄要怎么养官,怎么养兵?自家人不能守法度,再去要求外人就无法服众了。
“且文若说得对,统治一地,不能有两个声音。我让他们向阿兄交税,他们就会知道自己是阿兄治下的子民。将来不至于推我们两个到划地分治的道路上。”
曹操和荀彧对视一眼,凭借短短一年间建立起来的默契打定了主意。
荀彧代主公开口问道:“既然言政,就请恕我直言。仲华公将富庶的威海拱手相让,是想换取什么呢?”
利益交换,政权融合,就得从现在做起。
“我知道文若将引士人来投效阿兄,青州的官府里我也没有安插人手的意愿。只是我有学生和退伍兵各上千人,我想让他们进驻青州各村落,修建医所、学堂,组建乡勇为预备役。”
荀彧倒吸一口冷气,这是要将统治下放到村一级别吗?连汉朝鼎盛时期都没有想象过这种事情。
阿生拍拍手,就有颜文带上来一幅用彩色绘制的青州行政图。悬挂在木架上,密密麻麻的标记竟然显出一种精致的美感来。
阿生信步走到地图跟前,挨个指点,那几个村庄可以合并一个教学点,哪个城市人口多需要多个学堂,哪里的山民说俚语,而她刚好有个会俚语的学生,哪里哪里产药材,她要多放两个医馆。
“我在辽东和南岛的治下,每村有一名退伍将士操练青壮,一名塾师教人识字,一名医士控制疫病,一名农官丈量土地核算人口组织税收,一名护民官宣读律令调解纠纷,乃至代理诉讼。分别由武部、文部、医部、图部、公部调派人手,五年一期,互相监督,合称‘五官’。
“青州不是我的治下,按理不该由我管理税收和律法,但我希望青州贫民幼有所教,病有所医。所以冒昧向阿兄讨要医官和塾师两个职位,费用均由我承担。护卫医堂组建乡勇的武官,可以阿兄出,也可以我出,我并不在意。”
曹操沉吟片刻,诚恳地说:“我正是缺人的时候,从上到下的官吏怎么都找不齐,你即便送更多的人手给我也是可以的。”
“我拒绝。”阿生摇头,“其一,要给阿彧引荐之人发挥的空间。其二,青州本地的士族虽然先后遭遇了黄巾和公孙度的清洗,但仍有剩余,将来你们还要去兖州,总要将政治利益分润给别人。我只要黔首的教育权,以便从他们中间选拔出寒门士子充实官署,别的不再强求。”
包括荀彧在内,众人还要再劝,但阿生早就将协议拟定了,从各县各村的派遣名单,到平原郡的公立图书馆书目,再到威海中级学堂的扩建计划,一步步清晰可见。
最让她高兴的是,这份计划是日渐成熟的五、六、七届村官学生们帮助她拟定的,预算虽然庞大,但一笔笔一件件清晰无比。
这些人虽然不一定如秦六、廿七那样在她心中占据一个清晰的印象,但一个制度运转起来,脱离某个人、某几个人的天赋,才是政治稳定的象征。
她不会留在青州,甚至不会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就放手让孩子们去做吧,去平原郡、去北海国、去济北、去乐安。他们将从相对民主的南岛上来,直面璀璨而残酷的儒家人情社会,用鲜血和生命去碰撞,去冲击,去同化,去被同化,最终找到一个平衡点。
在最后最后的终点,她祈求能够保留下一些她所希望的东西。
比如“依法治国”。
比如“知识改变命运”。
比如“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或者,最基本最基本的,“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董卓称秦王,因为董卓所在的长安是战国时期秦国的土地,合理推测董卓若是称王,应该称秦王。就跟曹操在魏国的故地上建都称魏王是同一个道理。顺便一说,孙权所在地是春秋时期吴国故地(就是卧薪尝胆那个故事中的吴国,吴国是春秋五霸之一);刘备所在的四川上古就有“古蜀国”。古蜀国是一个非炎黄子孙构建的古代奴隶制社会,经历过好几次政权更迭,李白《蜀道难》中所说的“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蚕丛、鱼凫都是古蜀王朝的名字。古蜀分裂,一支依附周朝,周朝式微后连同巴国被秦国吞并,设立郡县。所以通常为了区分三国魏、蜀、吴与先秦时期的魏蜀吴,我们叫曹魏、蜀汉和孙吴。
第126章 南乡子
扬州九江郡,与豫州汝南郡只隔一道淮河。前者是“仲氏帝”袁术的新都,后者是袁氏的老家。说到这里袁术肯定是得意的,大部分袁氏族人是支持他袁术的,连同汝南老家都归属于他。
至于他那个“假嫡子”哥哥袁绍,反而不得不北上冀州打新地盘。交友广泛有什么用?这世道说到底还是看出身的。
听说刘虞在登基的仪式上一头撞死了,袁术更加得意,直接在朝堂上拍几案大笑起来,冕前头的旒珠噼里啪啦乱晃。“喜事!这是大喜事!让他装,个装模作样的胆小鬼!哈哈哈哈哈哈……”
虽然底下的坐着的臣子多有不支持袁术称帝的,但冀州自顾不暇无心来攻,到底是一件喜事。于是百官纷纷露出庆幸的表情,少不了说几句恭维话。
自称帝之后,袁术两个月没见到这么其乐融融的局面了。果然袁绍倒霉了他就来运。“正值新年,又有大喜,该当庆祝。”袁术潇洒挥手,“传朕旨意,内外同庆,宴饮三月!”
谋士杨弘、阎象等人闻言大惊:“如今陛下立足未稳,正该肃清境内,安抚人心的时候。”
“内外同庆,不正是安抚人心吗?”袁术傲慢地抬了抬头。
“陛下说得虽也有理。”年纪最大的杨弘先给主公顺毛,然后小心翼翼地提示,“但大家也担忧一些小患。旁的不说,就说孙坚残部,可还在逃窜之中啊。”
袁术条件反射地抓住玉玺:“玉玺是他献给我的,还想如何?”
杨弘只能苦笑了:“陛下这话说的,也要别人相信啊。”之前袁术要抢玉玺的时候他就苦劝过,然而袁术太心急,话都没说就几万支箭射过去,孙坚再勇猛,也抵挡不住啊。
其实按谋士们的想法,在当时的情形下,劝降孙坚的可能性非常高。孙坚毕竟出身低,又因为暴脾气将扬州、荆州各级官员得罪了个彻底。估计他自己也知道自立是不可能的,只能投效一个大势力,比如四世三公的袁术。
不过现在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没用,只能斩草除根。
杨弘理了理思路,娓娓叙述:“孙坚部下的朱治、程普、黄盖、韩当,号称四大猛将。按照之前的消息,除却黄盖与孙坚一并中箭而亡,其余三将率领百余人杀出重围,一路往南去了。”
袁术敲敲桌子:“这不是没找到嘛!那你说说,他们会去哪里?”
“孙坚家小托庇于舒县周氏。”
“那就派人去舒县!”袁术喝道,“这么重要的消息怎么不早说?告诉周异那个老头,不想全家遭殃就把孙坚家小交出来!当初周家发迹,还不是经由我高祖父举荐,他难道要为了残暴武夫的后人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吗?”
快马加鞭,不过五日。同样的话就响在了舒县周氏的宅邸中。使者持节,戴高冠,脸上带着皇室的高傲。
“周异,陛下问你,你难道要为了残暴武夫的后人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吗?”话末拖长的尾音荡出无数个威胁的波浪线。
周异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中老年了,大礼伏地的时候可以看见他满是皱纹的手在不停发抖。“还请使者稍等。”
“嗯——”
于是周异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穿过走廊往侧边的小院走。在穿过小花园门洞的时候一把抓住两个蹑手蹑脚的少年。“孙郎,袁术的人来了。你快走吧,江边有个戴红色头巾的船夫,会送你们过江。”
孙策十三岁,勉强能比上周异的身高,是个帅到天怒人怨的小美男。就算此时因为愤怒而面容扭曲,依旧秒杀90%的人类。“袁术欺人太甚!”说完,他矫健地几步跳开,“周家收容我,我不能给周家带来杀身之祸,这就告辞。阿瑜,后会有期。”
周瑜伸手,没拉住小伙伴。他已经跑远了。不到两分钟,侧院里就响起马匹嘶鸣的声音。周瑜连忙回头跟周异行礼:“父亲,我要与孙家一起走。”
周异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你是我独子……”
“当初是我提议要收容孙坚家小的,我怕袁术没抓住孙家,就迁怒我家。周氏大族,若因此牵连了叔伯兄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不如父亲将过错都推给我,我随孙家一同走。”
“……你早就想好了。”
“是,我早就想好了。”
那还能说什么呢?周瑜抓起早就备好的包袱,跨上马就冲进孙家的队伍。“快走,我认得近道。”
逃命途中最拖后腿的就是妇孺。孙策两个弟弟,一个五岁,一个还在喝奶,加上母亲吴夫人一个哺乳期妇女。虽说人口简单但跑起来可不容易。
孙策马上带着母亲,周瑜胸前背后各绑一个小孩,被忠心耿耿的伤兵残将护送着,一路往江边奔驰。时值正月,寒风“呼呼”地扑在脸上,让孙策连感动的闲心都没有。
到了江边,风越发冷,似乎水中散发着无尽的寒气。几块木板铺成的小码头边,就只有一艘随波摇晃的渡船。头戴红巾的船夫没有半点好脸色,或者说,他那张沟壑纵横的棕色面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但情况紧急,孙策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让母亲和两个弟弟先上船,一同上船的还有程普带两个士兵。
“人先走,马最后。”孙策说。
“我和孙郎殿后。”周瑜说。
他们一行大约有七八十人,来回至少运送六、七趟。若是袁术有追兵来,肯定是来不及的。
将领朱治单膝跪下请命道:“公子带人先行。我是丹阳郡孝廉,或可活命。”